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蔷薇泡沫 page 4 作者:亦舒

  我气的噎住,“你跟他说,叫他不用回来了。”

  那边只是笑。

  我啪地摔了电话。

  我不怕,我怕什么?今天晚上我请占姆士去看戏吃饭跳舞,我不信他不去。

  我用手捧着头,思考良久,终于抬起头来,深深吸进一口气,勇气,马宝琳,勇气,必须提起勇气来。

  我站起来,走到客厅,看见占姆士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这小子。

  我喝完啤酒,打开武侠小说,用垫子垫着头,埋头苦读。初夏温暖的天气,身体容易劳累,事事提不起劲来,躺一下就不如索性进入梦乡,我转个身,竟然睡熟了。

  第三章

  许久许久没有午睡的闲情,也许我不止精神疲倦,连身体也疲倦起来。

  梦中隐约看到自己方大学毕业,双手抱着文凭,充满朝气地要出来改革世界,百折不挠,一切自底层干起,勇往直前。

  我看见比较后期的自己,因受的挫折太多,已不那么乐观,事事得过且过,独独关心升级。

  说真话,我比奥哈拉好多少呢?一般的市侩,一般会奉承上司,一般在复杂的人事关系中如鱼得水,我与奥哈拉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现代产品,远远看去都才貌双全,实则都已成了机械人。

  我又梦见自己成了铁金刚,双手  可以发射火箭杀敌,象日本科幻卡通里那种,第一个被我杀掉的是奥哈拉,他浑身鲜血倒在地上,我向他狞笑,哈哈哈,哈哈哈,笑得象粤语残片中的歹角,一点血性都没有,可怕之极,我对奥哈拉说:“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日,你自己学艺不精,可勿怪人。”笑完后我仰天长啸。

  “宝琳,宝琳——”

  我蓦然睁开眼睛,“谁?什么事?”

  占姆士的面孔在我眼前,他说:“你魇住了,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睡觉也花那么多气力,咬牙切齿地,你做什么噩梦?”

  “杀人。”我虚弱的撑起身子。

  “啧啧啧,暴力暴力。”

  我说:“占姆士,倒杯茶给我喝,我口渴。”

  他略一犹疑,便去倒茶,递在我手中,我仰着头喝干了。

  他关心地问:“你没事吧?”

  “没什么事,”我摇摇头。

  “放松,何必紧张,看看我们的国家将要陆沉,我们还不担心呢,你何需忧虑?”他扮个鬼脸。

  多年来只有我扮小丑引别人欢笑,他是第一个引我发噱的人,我忽然悲从中来,象留堂的孩子有家长来接,立刻崩溃,我登时一声哭起来。

  “喂喂喂,你怎么了?”占姆士手忙脚乱,“你怎么了?有什么话说出来,别哭别哭,我答应帮你忙,你放心,我必然尽力而为。”

  “我要钻戒别墅汽车!”我擦眼泪。

  他气结,“你这家伙。”

  我放下手帕,“有人敲门,咦,他为什么不按门铃?”

  “啊,是我家司机,”占姆士朝我眨眨眼,“我叫他们别打铃。”

  “你是说这些时候,他一直等在门外服侍你?”我问。

  “自然,他是我的司机。”

  “太过分了,多么苦闷的工作。”

  “相信我,宝琳,”他叹口气,“比起我的工作,他那份不算一回事。”

  他去开了门,低声与司机说了几句话。

  他对我说:“宝琳,我明日再来瞧你,你跟我说说你的苦水,看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你的未婚妻在等你。”我嘲弄地问。

  “目前还没有这么严重。”他轻吻我的脸。

  “招风耳,你可要记住,我救过你的性命。”

  “喂,于人有一点点恩,也不能这样老提着。”

  “为什么不提?”我瞪眼,“枪林弹雨冒着生命危险把你救下来,怎么能不提?”

  他摇摇头,“拿你没折,自己当心,好好休息。”

  “占姆士——”

  “什么?”

  “明儿记得再来说笑话给我解闷。”

  他点点头,司机走在他前面,他走了。

  我关上门。

  我最反对东方女人同外国男人来往,再无过犯的女郎看上去都与横滨的吧女差不多,可是我自己忽然之间对占姆士表露了这样大的好感,为什么?我不能解释。

  门铃响得很急,莫不是他忘记带什么?我赶紧拉开门,门外是一位外国绅士,见了我,他咳嗽一声。

  我扬起一条眉,没因他是洋人而对他礼貌一点,很平静的问:“找谁?”心里多少有点数目。

  “马宝琳小姐吗?”他又咳嗽一声。

  那种不是真正的咳嗽,而是说话时的一种习惯,他有点尴尬相。

  我说:“我正是。”

  “占姆士?史篾夫先生在吗?”咳嗽。

  “司机刚刚接他走。”

  “啊,然则我能否与马小姐谈谈呢?”他问我。

  “我不认识你。”

  “我的名字叫惠尔逊。”

  “我仍然不认识你。”我耸耸肩,“三万个外国人都叫惠尔逊。”

  “我是占姆士在香港的监护人。”他解释。

  “你有话跟我说?”

  “是,关于占姆士的一些事。”他说。

  “好,你请进来。”我叹口气。“如果是茶花女对白,我想你可以省下,我认识占姆士才三天,我们没有感情。”

  老头子微笑。

  忽然之间我脸红了。

  他问:“我可以向你讨一杯中国茶喝吗?许久没喝到好茶了。”

  但是我的茶也不过是超级市场里买回来的,所谓龙井,五块钱一大罐。

  我泡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他喝了一口说:“我在重庆住过一阵子。”

  我笑:“我还以为你跟八国联军到过北京。”

  他一怔,随即笑道:“我年纪还没有那么大。”

  “惠尔逊先生,你想说什么呢?”

  “我们都知道,你救过占姆士。”他慎重地开始说。

  “何足挂齿。”我看着他。

  “占姆士已经订亲,他将在九月完婚,对方的家世与他很相配。”

  “很好呀,可是你把这件事告诉我有什么用?”

  “占姆士不是自由身了。”他说道。

  “你去提醒他呀。”我恼怒说。

  我恼怒,“我跟你说过,无论大仲马小仲马都死翘翘了,你去问占姆士他是否阿芒,你们废话可真多。”

  “不不,马小姐,我是代表史篾夫家属来向你表示一点敬意。”

  “给我钱,快放下走。”

  他尴尬的说:“不是钱……”

  “嘿,原著里面说,叫茶花女离开阿芒,付的是钱,我还以为鸿鹄将至,我可不收银杯奖章。”气势汹汹地撑着腰。

  “小姐……小姐……”他伸进口袋里的手拿不出来。

  “什么?”

  他终于说:“是我国最高市民荣誉奖章。”他取出一只金碧辉煌的十字勋章。

  “见鬼了。”我叹口气,“有什么用呢?又戴不出去。”

  “可是,这勋章不是容易获得的——”

  我白他一眼,“就给我这块烂铜烂铁便想我以后不见占姆士的面?没这么容易,他是一个好伴侣,佣人告假的时候非常有用,又会说笑安慰我,不换不换,你走吧,请放心,我俩之间只有友谊,没有爱情,我保证他九月份结婚,娶的是那位门当户对的小姐。”

  “可是那奖章呢?”他急急问。

  “搁这儿吧,瞧腻了还你。”

  “可是占姆士——”

  我已经把门关上。

  这老小子,他以为他可以欺侮我。也难怪史篾夫家起了恐慌,再民主也是假的,有家世的洋人,决不接受东方人为他们家庭一分子,娶黄皮肤女人的不外是大兵水手。

  我并不为意,即使史篾夫家属派来使向我提亲,我还要三思而后行,多半拒绝他。嫁过去做王昭君?从来没这个兴趣。

  我走到小露台,终于将几棵仙人掌转了盘,希望以后它们长得粗粗壮壮。

  完了我约南施吃晚饭,已经晚上八点多了。

  我们享受日本鱼生,我将一搭墨绿色的海胆放入嘴中,吃的津津有味。

  南施替我倒温暖的米酒。

  我摸摸胃:“帝王享受。”

  她问:“联络到史提芬没有?”

  “他到卡萨布兰加主演‘北非谍影’去了。”

  “你们还结婚不结?”

  “结是结的,”我说:“针无两头利,各有各的好处,结了婚,总有个人陪着说话,聊胜于无。”

  “别说得那么悲观好不好?”南施叹息:“我若有了对象,一定尽心对他。”

  “要不要在背上刺上‘精忠报国’?”

  “撕烂你这张嘴。”

  我说:“有了丈夫,百上加斤,不一定比单身好。”

  “你现在好了,一边放假,一边等结婚。”南施说:“幸运之神一直跟着你……年轻、貌美、聪明、能干,占尽所有风光。”

  我说:“一瓶米酒就令你失言了。”

  “根本如此嘛。”

  “你没长我的志气,倒确已先灭了自己威风,来,更尽一杯,”我一仰头喝得杯见底。

  南施也轻松起来,“有时候大醉一场,也颇见情调。”她想一想,“就少个人扶回家。”

  “你就快花痴了。”我警告她。

  她笑吟吟的再吃下一块刺身。

  我想了一想问:“你认为占姆士?史篾夫如何?”

  “我一直没见过他。”南施说道。

  “你没见过招风耳?”

  “宝琳,你对他的态度很亲昵呵。”

  我不以为然,“我与他很谈得来,如中小学同学般。”

  “洋人,有点家世……借他的力来巩固你在这殖民地的商业地位,是一个好机会,他在政府里必定有点影响力,人家一句话,你就不必长年累月的等升级了,有便宜好拣就不必太清高,这是送上门来的一个机会。”

  “可是我都快要结婚了。”

  “婚后你还得活下去呀,你的生命难道到此为止?史提芬养得活你?他陪你两条灯芯绒裤子走天涯?我不信你那么死心塌地,他是个憨小子,人品是没话讲的,可是你总该知道你自己的脾气,如今你格局也摆大了,易放难收,经过奥哈拉之战,你就该懂得,凡事有个靠山,人家不敢欺侮你。”

  我如醍醐灌顶,“是,大姐。”

  “我这话只对你说,你是聪明人,不会讥笑我是机会主义者,下次你见到占姆士,别在口舌上占便宜调笑,弄清楚他的来龙去脉,让他助你一臂之力,以后出来混,就便当得多。”

  “我晓得。”

  南施干尽了杯中酒。

  “你不愿嫁他,而他不能娶你,可是你们是好朋友,易说话。”

  她抓起手袋付帐。

  我呆呆的回味着她说过的话。

  忽然我心平气和起来,回家上了床,竟舒舒服服、平平安安的睡了。

  占姆士说过不止一次,我有什么困难,可以找他诉说,我有什么具体的困难?没有,我的烦恼是欲平步青云而不得其法门,那么占姆士可以说是一阵风,能够稳稳地送我上腾王阁。

  我既然有这个企图,又有现成的机会,我懂得该怎么做。

  我对牢镜子练台辞:“占姆士,你说过帮我的忙,我要的是一份不用上班的工作,年薪一百万,二十个月花红。”

  或是:“占姆士,我救过你,你也得救救我,凭你的关系,割一块地给我,年期九九九,另外纯银七千万万两。”

  太荒谬了。

  正经点,马宝琳,正经点。

  ——“占姆士,看样子我要做死一辈子的职业妇女了,占姆士,找好的工作很难,我虽是千里马,也需要伯乐,你可否凭你的关系,替我谋份好差使?”

  这是比较则中的说法,我决定这样讲。

  我是这样的虚荣,爱往上爬,出人头地,做风头,以致不能达到“人到无求品自高”的境界。

  我很惭愧。

  平地青云——这条路通往什么地方呢?

  我困惑了。

  占姆士来到的时候,我刚在盘算应如何把我准备好的辞句表达出来,他先开口。

  “惠尔逊那老货来过了?”他无限的懊恼,“他专门坏事。”

  惠尔逊,啊是,惠尔逊,我竟忘了。

  “他对你说什么来着?”占姆士扶着我的肩膀。

  “我原以为他会用钱来收买我,叫我离开你,谁知道他只出示一块七彩的破铜破铁,我搁那儿。”我奴奴嘴。

  “他有没有无礼?”

  “没有,”我想一想:“也许有,我不知道,出来做事这么久,感情非常麻木,并不分得清人家有无刻薄我怠慢我,有句俗语叫‘吃亏就是便宜’,日子就是这么过的,怎么计较?”我苦笑。

  “你仿佛受了很大的委曲。”他很痛心的模样。

  “很大是不见得,”我微笑,双手抱胸前。每当我觉得要保护自己的时候,我便用这个姿势,在刚才一刹那,我觉得自己一点安全感也没有,随便什么人,爱上来侮辱我就上来了。

  “惠尔逊是我们家老……老帮手,你别介怀。”占姆士仍然着急。

  占姆士真是个好人。

  我嗫嚅的说:“占姆士,你答应过会助我一臂之力。”

  “是,”他关注地探过头来,“你说呀。”

  因其态度诚恳专注,忽然之间我不觉得他为人古板迟钝,又长着招风耳、大鼻子了。

  “占姆士。”

  “说呀,”他很温柔,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如果你要我为你做牛做马,我会拒绝。”

  我开口:“很明显,你来自一个有古老传统的国家,这次你特来探访我我很感激,但你的家人已开始担心——中国是神秘的国度,那女郎也许受过西方大学教育,但说不定她一样会落蛊——是以我想我们已受到了干涉,”我停一停,“我对你没安着好心肠,如果你做得到的话,”我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可否答应一声?”

  说完了我红着脸,自觉身价贬值:开口求男人,前所未有的事。

  占姆士静静听我说完,非常失望的问:“就这么多?可是你不说我也都为你准备好了,凡是我家人面所到的地方,我都已一一关照过,只要你令牌一取出来,通行无阻。”

  “是吗?”我抬起头问:“你已经封了我做圣姑吗?”

  他仍然握紧我的手,“我以为,你会要求我娶你。”

  “嫁娶?”我倒抽一口冷气。

  他说:“我想我已经爱上你呢。”

  “爱上我?”

  他略为不悦:“你怎么说话象空谷回音?”

  “我太惊异了,”我说:“你说你爱上了我?”

  “有什么稀奇?”他很同情自己,“你美丽你善良你纯真,你救我的时候,又不知我是矿工抑或是……王子。”占姆士说。

  “世界上美丽善良的女人起码有三亿个。”我微笑。

  “可是独独你救了我的性命。”

  “是,我不否认我们之间有这个缘分。”

  “你不觉得我会是个好情人?”他天真的问。

  我嗤地一声笑出来。

  “宝琳!”

  我说:“我干吗骗你呢,你并不是一个性感的男人,你知道性感——唔——”我做个陶醉的样子。

  他既好气又好笑。

  “你又没有一张可爱的婴孩脸。”我笑。

  “我总有点好处吧?”

  “有,你有一颗高贵的心。”

  “高贵的心。”他喃喃说。

  “不过一个订了婚的男人四出寻找情妇,那颗心会贬值。”

  他不响。

  我将那枚勋章配在胸前,“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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