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寂寞。”我说:“得闲出来陪陪我。”
“我看看能否出来。”爱德华说:“但别等我。”
“去你的,等你?”我伸长了脖子,骂他。
他笑着走了。
第八章
他把我安排在酒店顶楼最好的套房中, B三在门外,不知是保护我抑或是监视我。
我斜倚在床上看电视卡通,有人敲门,我顺口说:“进来。”我以为是B三。
“马小姐。”
我抬头,“你!”我跳起来,“B三,B三!”我大叫。是那个太阳报记者,穿着侍役的制服,他又混进来了。
“你是怎么跟踪而来的?”我尖声说:“你简直象一只冤魂。”
“嘘——”他趋向前来。
“B三呢?你把他怎么了?”我退后一步。
“马小姐,你听我说几句话好不好?”他哀求,“我已经走投无路了,你帮帮忙,行行好,我上有八十岁老娘,下有三岁孩儿,你总得听我说完这几句话。”
我这个人一向吃软不吃硬,听他说得实在可怜,叹了一口气,摊开双手,我说:“我跟你说过一千次,我不能帮你。”
他几乎要哭,“宝琳,”他说:“太阳报已给我下了最后哀的美敦书,如果我再没有成绩拿出来,他们要开除我。”
我说:“那么是你不够运。”
“马小姐,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他仿佛要跪下来,“你行行好。”
“你想我怎么做呢?后天我也得回家了,你不会跟着我去香港吧?”
“我们还有 两天时间,马宝琳,你听着——”
“我才不要听你的话,”我说:“你这人有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你可以见一见比亚翠斯。”
“什么?”我几乎怀疑我没听清楚。
“我可以代你约她出来,据我所知,她也非常想见到你。”他的眼睛发光。
“我们为什么要受你利用?”我反问。
他得意地说:“因为你们两个人都有好奇心,就少个中间人。”
“你凭什么找到她?人家是女勋爵,又快做太子妃了。”我不相信他。
“小姐,无论如何,她也是个女人,是不是?”
“人家很聪明的,”我夷然道:“才不会受你骗。”
“你要赌一记?”他问我。
我端详他,他这个人,虽是无赖,但却尽忠职守。“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高尔基。”他说。
“你还会不会寄律师信给我?”我问。
“不寄了,我们握手言欢,马小姐,我们都是老朋友了。”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啼笑皆非,“谁是你的老朋友?你这个人,油腔滑调,简直是个混江湖客,告诉你,你这种态度,只能敷衍得一时,终久被人拆穿了,就不值一文。”
高尔基坐下来,眼珠象是褪了色。“我能做什么呢?我父母是白俄,在中国哈尔滨住过一个时期。然后在上海坐船到欧洲,带着七个孩子混,我又不爱读书,找不到理想的工作,我觉得非常惭愧,但是我体内已充满败坏的细胞,不懂挣扎向上。”他的头越垂越低,他继续在我身上使软功。
“呵高尔基,你真是……”我非常同情他。
“进太阳报已一年了,”他用手托着头,“若不是拍得一张蒙纳可公主与新欢罗萨利尼的泳装照,早就卷了铺盖了。”他就快要把我说服了。
“可怜的高尔基,你父亲何以为生?”我问。
“父母是酒徒,我母亲还是女大公呢,贵族,哼,谁不是贵族?时代变迁,带着名衔逃难,又特别痛苦。”
高尔基说:“母亲患肺病,在家也穿着以前的纱边跳舞衣,旧了破了臭了之后,仍然挂身上,看着不知多么难过。”
我明白,我也听说过有这种人。
“我的前半生就是这么过的。宝琳,如果你与比亚翠斯见面时,肯让我在一旁,我真的感激不尽,我就开始新生命,给我这个机会好不好?”
“不可能,你这一写出去,我对不起他们一家。”我说。
“可是他抛弃了你呀。”高尔基挑拨。
“抛弃有很多定义,我不认为如此。”我微笑。
“阿Q精神。”他蔑视我。
“你怎么查到的?”我不怒反笑道:“我是阿Q指定的未来掌门人。”
“你想不想见比亚翠斯?”他又言归正传。
我点点头,“想到极。”
“我给你引见。”
“如果她会上你的当,我也不怕上你当。”我豁出去了。
他翘起大拇指,“有肝胆的好女子。”
我问:“什么时候?”
“我现在马上去安排,”他兴奋的说:“这将是我事业上的转折点。”
我根本不在乎,我不相信他办得到。
他走了之后,B三来敲我房门,我责备他:“你走到什么地方去开小差的?”
他答:“我……我去买足球奖券。”有愧于心的样子。
“疏忽职守,开除你,”我骂:“你以为你会中奖?”
他听得什么似的,呆站着,“我……我才离开十分钟。”
“十分钟可以轰炸一个城市至灰烬,你知道吗?”
我叹口气,“出去吧。”
我不得一刻宁静,电话铃一下子又响起来。
“宝琳?”
“是。”我问:“是爱德华?”
“宝琳,你不会相信,比亚翠斯来过,她请我陪着她来见你——怎么一回事,你约见她?”
我“霍”地坐直了身子,看样子高尔基真有点办法。
“是,我约见她。”
“有这种必要吗?”爱德华很为难。
“如果她愿意的话,为什么不呢?”我说。
“也好,万一母亲责怪起来,我可以说是她逼我的。”
“滑头小子。”不用看见也知道他在那里吐舌头装鬼脸。
我说:“约在什么地方?”
“你不是说在多萨路公园门口的长凳附近吗?”爱德华问。
“好,半小时后在那里等。”我挂上电话。
我正换衣服,电话铃又响。是太阳报的那二流子高尔基。
“你真有一两度的。”我说:“但届时全个公园都是保镖,你当心一点。”
“你放心,我有我的伎俩。”他说。
“好,祝你一夜成名,高尔基。”我是由衷的。
高尔基太兴奋了,“谢谢你,宝琳。”
“是你自己的本事,何必谢我?再见。”
“再见。”他挂上了电话。
我披上外套下楼, B三随在我身后,我们走路到公园,我找到近门口的一张长凳坐下,B三站在我身后,他的神情警惕,象只虚有其表的猎犬,我不禁觉得好笑。
我看看手表,时间到了,他们是出名准时的。
公园中有雾,很重很湿,十来廿尺外就看不清楚。
远处恐怕尚有一个池塘,因为我听见蛙鸣,整个地方象亚嘉姬斯蒂悬疑小说中的布景。
在这当儿, 幸亏有B三在身边陪着,否则也够恐怖的,万一自雾中冉冉升出一只身缠绷带的吸血僵尸……
我有点寒意,问B三,“几点钟了?”
B三忽然立正,他说:“小姐,他们来了。”
我抬起头,果然,一行四人,两个恐怕也是保镖,左右散开,爱德华领着一个高大俊美的女郎向我走过来,为了礼貌,我站起来。
爱德华向我点点头。
我第一次看清楚我的情敌,她年纪非常的轻,相貌象摆在橱窗中的金发洋娃娃,体格却象美式足球手,直情与爱德华一般高大,肩膀打横量没有两尺也有一尺半,但她不失为是娇美的一个女孩子,脸上有一股很清纯的气质,高贵得一点不碍人,相信我在今日不会听到那著名的咕咕笑声,因为她沉着面孔。
当我在打量她的时候,她也在端详我。
闻名不如见面,我感喟,往日大学中比她美的女同学也有的是,但这个小女孩,将来却要成为一位皇后,待做了皇后,过几年也俨然一位皇后模样,不容小觑,我相信给我同样的机会与训练,我会比她做得更好,但谁会相信呢。
爱德华说:“让我们都坐下来。”
比亚翠斯女勋爵并没有意思坐下来。
他是邻国的公主,我的匕首是我与占姆士之间的秘闻,倘若把这一切都出卖给高尔基,我或许可以得回占姆士,但是我做不出来。
我动动嘴唇,“你好。”我说。
“你好。”她也说。
爱德华说:“你们两个都非常好,现在大家可以坐下来了吧?”这个小子。
我坐下,她也坐下,当中隔着爱德华,B三退得远远。
爱德华说:“不是都有话要说吗?哑了?”他推推我俩。
他对他未来大嫂,也有一种亲昵,我觉得好笑,爱德华对我们俩个,真能做到一视同仁,男人都是这样。
为免使她尴尬,我终于开腔:“后天,就结婚了。”
比亚翠斯没有抬头,她的大眼睛向我斜视,有种温婉无助的神态。
她就是因为这样才被选中的吧。我胸中剩余的一点点母爱也被激发了,说她无辜,也并不算过分,两个并不相爱的人被安排在一起,必须在以后的岁月里养儿育女,简直如实验中为繁殖而被养育着的白鼠。
我轻轻说:“在你们美好的生活环境中,很快可以培育出爱情,你们的将来是光明灿烂的。”
“谢谢你。”她说。
双手握在一起,手指非常粗壮,她的一双脚也大得出奇,并且她俱知道这些缺点,故此很少让肩膀平伸出来,她要尽量使自己的体积看上去比占姆士小一点。
我看到她左手无名指上带着那只订婚戒指,忽然之间我变得非常同情她了。她还没有成长呢,连性别都不明显,给她换上水手装,她看上去就象个小男孩。
我听到她说:“爱德华跟我说,你是出奇的美丽,我不相信,可是现在见到你,我想我明白为什么占姆士数次跟皇后剧烈争吵。”
“占姆士还是你的,他永远是你的。”我说。
“是的,本质上他是我的,”她仍然用那种平静的声音说:“坐在握对面,在沙发上就睡着了——睡王子。”她温和而体贴的说,她爱他。
我诧异于她的幽默感,笑了。
“他并不想与我结婚,”她嘘出一口气,“坦白说:我现在也有点怀疑,我是否一定要嫁给他。但怀疑归怀疑,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那岂不是好,很多时候,因为没有选择的缘故,人们往往走对了路。”我说:“关于我与占姆士,不知你听到多少,很多时谣言是夸大的。”
“你很仁慈。”她说:“男人为了巩固他们的地位,什么样的话都说得出来。”
“你仿佛很了解男人。”她有点羡慕的意思。
我微笑,“是的,男人……我见过很多的男人。”苍白得很。
“……占姆士,他是一个好男人?”她忽然问。
“他是一个安琪儿,你可以相信他,将来你们有莫大的幸福。”
爱德华说:“十分钟到了。”
我说:“比亚翠斯,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妨碍你们,后天我在人群中参观你们的婚礼,然后就回家了。”
她大眼睛闪出依依不舍的神情,这个女孩子。她简直象条小狗般温驯,谁也不忍心伤害她,这朵温室里的花,姿色出众,注定可以芬芳到老——他是特为占姆士培养的。
我叹口气,掠掠头发,找不到可以说的话。
“爱德华,谢谢你。”我说:“时间不早了。”
比亚翠斯淡色的眼睛仍然对准了我,使我觉得不自在,我避开她那种审判似的天真目光。
我转头跟B三说:“我们走吧。”
我缓缓走出公园门口。
到了铁栅边,又怀疑刚才一切不太象真的,于是回身看,她与爱德华仍然站在那里。这时候我才看清楚,她穿着一件长的斗篷,在雾中别有风致。
我终于走了。
归途中经过超级市场,我平静地买了果汁牛奶,B三跟在我身后付帐。
见过比亚翠斯,心中较为舒坦。虽败犹荣,这一仗败了也不相干,她是一个傻气未脱的女孩子,待她成长之后,应该早忘了这段不愉快的往事。
回旅馆我洗了头,用大毛巾包着头。
B三说:“有一位高尔基先生求见。”
“请他进来。”我说。
高尔基冲进来,抱着一大包东西,他怪叫:“太妙了,太妙了。”
“请你控制自己,老高。”我瞪着他。
“你与她为什么不多说话?”他问:“我还开了录音机呢。”
“什么?”我呆住,“你在场?我们一行数人都没有发觉呢。”
“嘿,”高尔基眉飞色舞,“我会叫你们发觉?这也太小觑我了,我是鸡鸣狗盗辈的佼佼者,看我拍的照片。”
他打开大包小包,取出一大叠照片,有些放至台面大小。照片中的人物正是我、比亚翠斯与爱德华。
“什么,都已经冲出来了?”我惊道。
“可不是,”他兴奋地说:“宝琳,这下子我可以一举成名了。”
“利欲熏心。”我骂:“没有人相信你,”我说:“照片可以伪造。”
“我有底片为证,这一批照片可以为我俩带来财富,宝琳,配上你写的自白书,真的,”他搓着双手,“我们合作好不好?你考虑考虑。”
“我才不会跟着你疯呢。”
“有图欠文,宝琳,你仔细想想,多么可惜。”
我用毛巾擦干头发。
“你看这一张,比亚翠斯眼中尽是绝望的神色,还有这张,把你拍得多美。宝琳,你会得到全世界的同情。”
我说:“你可以离去了。”
“宝琳——”高尔基双眼中尽是狡猾。
我说:“你‘事业’已经到达巅峰了,夫复何求,快走吧。”我瞪着高尔基。
高尔基放下照片,看牢我问:“宝琳,你真的爱他?”
我不答。
“他不是噎嗝可爱的人呀,又不漂亮,两只眼睛斗在一起,一双招风耳,你是如何爱上他的?”
我不悦:“不许这样说他。”
他静默了。
我扭开了电视,新闻片正在播映占姆士与比亚翠斯婚礼彩排的经过,我闲闲的说:“这两个人都不上照。”
高尔基话不对题的说:“从来没人这样爱过我。”他呢喃着自言自语。
我抢白他,“因为你也送来没有爱过人。”
他不响,再坐一会儿,站起身拉开门走。
我心中象是要炸开来似,再也控制不住,我想推开窗户,对准街道大声尖呼,把我的怨郁让全世界的人知道,我想大哭,哭至眼睛都睁不开来,哭至精神崩溃,到医院去渡过一生,但这么理想的事永远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我永远得不到杀身成仁的机会。
我抽了一夜的烟,不能入睡,在套房中踱来踱去,我无法将自己的一颗心再纳入胸腔,它早已跳了出来,真恐怖,我可以看到自己的肉心,悬在天花板下,突突跳动滴血,在作垂死挣扎,吊着它的线,叫做占姆士。
如果我再不眠不休,不需要很久,我就会发疯了,我已经看到各式各样的幻象,包括自己的心。自从在维多利亚号被占姆士接走,我整整瘦了一个圈,还不止。回到香港,我要大吃,如果吃得下,我要吃死为止,再也不想节食维持身材苗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