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痒的时候,她找到琴店,随便借用一只,即兴演奏一曲,其乐无穷。
夏彭年见她这样懂得消遣及享受,心怀大宽,多年前,他携伴来开会,那女郎苦苦抱怨,只懂得逛时装店疯狂购物,害得他戒掉邀女共游的习惯,没想到李平却不是包袱。
一日夏彭年回到寓所,发觉女佣已经回来。
他问:“小姐呢?”
李平出去买水果。
一等两个小时,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她总记得比他早回来准备晚餐。
夏彭年刚开始担心,大门打开,李平鸟倦知返。
她双颊绯红,眼睛发亮,兴奋莫名,嚷道:“彭年,有那般好去处,你竟不告诉我。”
夏彭年心知肚明,笑道:“你找到罗浮宫了。”“彭年,让我们再多留三天,我要逛完它才走。”
李平不知道罗浮宫是一个永远走不完的博物馆。
她买了好几箱的时装才离开巴黎。
开头夏彭年不明白,甚有艺术天份与造诣的李平怎么在挑衣服的时候欠缺水准,现在他了解,这完全是心理上的障碍。
幸亏没有人穿颜色比她更好看,这一年诸名牌流行的是裙边泡泡小花裙,叫优雅的时装买手及女士们吃惊,但李平问心无愧地照单全收——那么贵的衣服,低调如何划得来。
再次踏上飞机,她同夏彭年说:“公寓反正空置,我真想留下来。”
夏彭年诧异,“宁做异乡人?”
是的,在巴黎,没有功课,没有身份,没有权利,没有义务,没有王羡明,也没有夏彭年,可惜也无以为生。
李平低下了头。
她没想到,锦衣美食的时候,也会有生活压力。
夏彭年以为她留恋欧洲的风光,笑道:“看到花都已经这么欢喜。”
“还有更美的城市吗?”李平大奇。
“自然有。”
“我不相信。”
“下次我同你去。”
“是哪里?”李平好奇。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叫威尼斯的地方?”
“啊,水乡威尼斯。”
“威尼斯有种没落贵族金碧辉煌皆在褪色中的憔悴,一切只褪剩淡淡的影子,像将明将灭的灵魂,十分动人。”
这么样的形容,李平却听懂了,怔怔地在心中回味。
就因为她不是在西式商业社会长大,所以心特别静,感觉特别灵,才会仔细咀嚼夏彭年的梦呓。
“下次一有空,我们就去。”
“有无名胜?”
“有。”
“预先说给我听。”
“讲出来就不稀奇了。”
李平笑,“求求你透露一二。”
夏彭年那里经得起她这样子软言相求,怔怔的看着李平,过半晌才说:“在威尼斯,有一条桥。”
李平听到这里,嗤一声笑出来,“塞纳河上起码有十来条桥:新桥,亚历山大三世桥——
“不,这条桥,有个特别的名字。”
“叫什么?”
“叫叹息桥。”
“什么?”
“如何,”夏彭年笑,“与众不同吧。”
李平深觉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十分神往,“没想到一条桥可以叹息为名,只知道以形为题的有九曲桥、玉带桥、七孔桥。”
夏彭年但笑不语。
过一会儿,李平瞌睡,握着他的手,盹着了。
没有化妆,清纯的面孔看上去仿佛只有十多岁。经过数月相处,夏彭年在心中衡量一下,当初李平吸引他的是标致出众的外型,但此刻,更重要的是,他觉得她了解他。
说得滑稽一点,那么多异性朋友中,只有李平能够排除重重障碍假面掩饰,触摸到他的内心世界。
从前,也试过打开心扉迎接异性,她们也以破釜沉舟之心尝试过接触,都惨告失败。
所以夏彭年迟迟不肯结婚,他心有不忿,自问是个易相处简单的男人,偏偏全世界的女人都把他当一只性格复杂需索奇特的怪兽,出尽百宝设陷阱来捕捉他。
都没想到他有肉身,这些年来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弄得又惊又怕遍体鳞伤,几乎以为自己有什么毛病。
幸亏碰到李平。
她有罕见的天份,温柔地天真地自然安抚他寂寞的心。
夏彭年冷笑自嘲:没想到吧,真诙谐,城内著名花花公子竟有一颗寂寞的心。
他父亲自从去年动过手术,已呈半退休状态,事业的担子几乎全落在他肩膀上,只有李平是他可安歇的水边,他能够与她躺卧在青草地上。
一次李平问:“你是不是很有钱?”
夏彭年老老实实的回答:“还要努力工作,怎么可以算有钱。”
李平骇笑,“怎么样才能算富有。”
他想一想,答不上来,“也许到拥有私人飞机与岛屿的时候。”
李平忽然更正他,“不不不,也许是当你觉得足够的时候。”
要留住这位可爱的人儿,唯一的途径是同她结婚。
一纸婚书能够永久绑住她吗,她需要时间想清楚,他也是。
每次度假,他都想躲到庐昂或亚维浓舒舒服服地消失,永远不再出现,但每次假期完毕,他又乖乖回到夏氏企业指挥如意。
怪谁呢,谁会为他退出江湖而前哭失声?怪只怪夏彭年本人爱名贪利。
他执起李平的手,轻轻吻一下。
她右手无名指上套着他新送给她的鸽子血红宝石,正沉着艳丽地暗暗闪光。
她才是他的瑰宝。
回到家,李平接到母亲的信,她进医院已经有好几天。
夏彭年很关注这件事,“把她接出来吧。”
李平悲哀的抬起头。’
母亲一直神经衰弱,遇事情绪会波动得很厉害,有点歇斯底里。
来到李平身边,看见她过着这种不劳而获,名不正言不顺的生活,断然不会好过,只怕加深刺激。
“不,”李平回绝。
“那么我同你进去看她。”
“不。”
夏彭年俯身看着李平笑。
李平觉得不好意思,对着夏彭年,她自然而然会生出无理取闹的意图。
“闷是不是?”
李平不出声。
“我替你在公司里安插了一个位置,下个月可以来上班。”
“我?”
“是的,你。”
夏彭年永远有出人意表的安排。
“他们会笑我的。”
“谁说的,只有乡下人才笑人,我公司里面全是管理科学的顶尖人才,谁也没有余暇做无聊的事。”
“但,我算是谁呢?”
“你是李平。”
“李平是谁?”
“李平是推广部主管朱明智女士下的助理。”
“朱明智小姐?”
“你会喜欢她的。”
“她会喜欢我吗。”
“她会帮助你培养自信。”
夏彭年了解李平。
她有一只脚叉在过去的泥淖里,无论换上哪一双新鞋子,都觉得泥浆碍事,让她耽在屋里,阴影日深,不如叫她出外吸吸新鲜空气。
第六章
李平当下问:“我能做什么,接待员?”
“李平,你要是坚持这么想,没有人能够帮你忙。”
“对不起。”
“朱明智会教你。”
这几天李平去朝见朱小姐,一见面,就知道她们可以成为朋友。
她就是李平羡慕的大都会女性代表:漂亮、正直、智慧,能干、果断、爽朗,没有任何后台,独独靠学问及努力做到这个地位。
李平不由自主的崇拜她。
也不是没有理由的,朱明智人如其名,在李平没有出现之前,她召集三十多个下属开过会议,半真半假的说:“我们有位新同事,下个月来上班,大抵你们都知道她的身份。这个烫山芋,我并不想接,但是不得不接,只得视为一项挑战。我要你们速速搞通思想,新同事在位期间,我不要听到一言半语有关她的闲言闲语,以免连累他人,即使不能成为她的朋友,也请听其自然。我个人的想法是:每个人都应该得到一个机会。”
手下诸大小将领一律会心微笑。
照说,像夏彭年这样的人,再宠一个女人,也该把她搁得远远的,公私分明。竟然把她放在左右,要朱明智培训她,可见已经着魔,无可救药。
一向英明神武的老板居然行此愚着,犯此奇险,反而令他们觉得此举浪漫无匹,心一软,原谅了他。
李平进到这间空气调节恒久维持在摄氏二十五度的办公室,有点怯意。
朱小姐接见她,看到李平红花绿叶的套装配金色假首饰以及一双翠绿困金边的鞋了,便在心中暗呼,上主,我如何应付这个女子呢,她简直是个一人马戏班嘛。
但是朱明智随即看到她谦卑的眼神及有礼有姿态,李平的身体语言传达清楚的讯息:她衷心愿意学习。
朱明智中文虽然不大灵光,也不由得想起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这句谚语来。
她决定给她一次机会。
“请坐。”她对李平说。
“谢谢你。”李平说。
啊已经不容易了,她不是没有神志的。
“你是我个人助理。”
“是,多谢朱小姐栽培。”
朱明智从没听过这种老式对白,大吃一惊,继而叹口气。
夏彭年派这个任务给她的时候,曾经说:“赋你全权,绝不干涉。”
她答:“彭,你要开除我,不必来这么阴险的毒招。”
朱明智对训练哈佛管理科硕士都不感兴趣,何况是一个刚正在学英语会话的女孩子。
但是夏彭年说:“我觉得你俩有许多相似之处。”
这句话感动了她。朱明智在工作十年后才进修获得大学文凭,一直认为是项成就,于是不再言语。
况且三五七天后,这女郎玩腻了,起不了床,该场匪夷所思的游戏即告结束。
李平“上了一天班”,接触到城内一群年轻才俊,他们与夜校的同学、日本料理店的伙伴,以及她过往接触到的有很大的分别:老练、世故、自律、有礼,对她突出的外型像是视若无睹,十分客气,但难以亲近。
那八小时内,李平捧着朱小姐指定要她阅读的文件,起码有三十次以上同自己说:回去算了,回去做一只宠猫算了。
但是鼓起勇气,熬下去,捧着字典苦苦查阅商用词语。
夏彭年并没有过来看她,他成天要开会。
午饭,与朱明智一起吃。
李平腼腆的问她:“为什么整间写字楼的职员都似穿制服?”
朱一怔,“是吗,这是你的感觉?”倒很新鲜。
“你们好像爱煞灰色。”
“我们?”朱明智哑然失笑。
“为什么?”
朱明智和颜悦色的回答:“我个人认为,工作时间,一件衣服,如果吸引到任何注意力,便不是好选择。”
李平怔怔的,“我也要穿灰色?”
“你不必。”朱微笑。
李平想,我偏要跟风,向阁下学习。
下午,她接到卓敏的电话。
这个鬼灵精。
聪明的卓敏永远找得到她。
“你在上班?”她讶异地问。
李平有点怕卓敏,只是笑。
“李平,羡明想见你。”
李平一震。
“你可方便出来?”
李平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也渴望见到王羡明。
卓敏又说:“没想到我竟协助你们藕断丝连。”声音有许多无奈。
李平太知道卓敏,王羡明是她的克星。
“我现在不方便说太多,明天中午等你电话。”李平不想被人看见她说私人电话。
卓敏吁出一口气,“明天见。”
李平放下听筒,朱明智便推门来,李平十分庆幸。
朱坐下便说:“我不欲你错过一星期五天的学习,夏先生已同意你上课时间由上午九时至十一时,下课立即到这里实习,你认为如何?”
李平当然知道这是命令,根本没有征询的意思,朱小姐进来的时候她已经站起,这时回道:“是。”
朱明智笑一笑,出去了。
李平发呆。
这是干什么?
夏彭年为何要她受军训,他为何要栽培她?
上进是很吃苦的一件事,要提出抗议的话,还来得及,否则假期真正过去。
下班,她同司机说:“假如夏先生问起,说我去买东西。”
她走到时装店,买了几套朱式套装,然后去搭计程车。
车驶到一半,李平与司机攀起来。
“你是车主还是租车开?”
年轻的司机在倒后镜里看清楚乘客的容貌,十分意外,是哪一个女明星呢,一时认不出来。
“租车,”他答:“一辆计程车连牌照兼首次登记税要五十万哪,哪里置得起。”
“租车怎算?”
司机又看她一眼,“日更租金一百元左右。”
“收入多少?”
“约莫三百。”
“啊,那也有两百赚头。”
“小姐,”司机笑了,“油钱由我们自负,一更赚一百,已算了不起,遇到塞车,血本无归。”
他不明白女乘客怎么会有兴趣知道他们的苦处。
李平一听,顿时气馁。
王羡明永生永世翻不了身,出不了头。
司机说下去:“成万个行家争这一口饭吃,我要是有本事。立即改行,要不就买一辆计程车做车主。”
李平仔细聆听。
“五十万,一个月分期付款七千,捱七年,可以做老板。”司机喃喃自语。
李平不出声。
五十万,对很多人来说,这是一笔数目,但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又微不足道。
李平怔怔地,满怀心事地动起脑筋来。
计程车停下来,司机说:“到了,小姐。”
李平付了丰厚的小费。
夏彭年闻声自屋中出来,接过李平手中的袋袋包包。
他问:“喜欢办公厅生涯吗?”
李平说:“这个问题,才一天经验,怎么回答得出来。”
夏彭年知道李平,这表示她不十分欣赏他的安排。
她心事含蓄,从不直接表达。
他有点失望,“那么,我们取消这项主意。”
“让我试三个月,一百天之后,没有进展,我会知难而退。”
夏彭年又高兴起来,“好,一言为定。”
当下李平问:“彭年,你给我的钱,我可以自由动用吗?”
夏彭年一怔,“当然可以。”
“你不过问?”
“要问就不会把款子过到你名下。”
李平微笑,“谢谢你彭年。”
“打算做投资?”
“在考虑。”
“公司里有许多专家,你可以请教他们。”
“我会很小心。”
夏彭年笑一笑。
第二天中午,卓敏的电话还没有到,朱小姐就同李平说:“跟我来,好叫你熟习午餐会议。”
李平才一怔,朱小姐已经扬起一角眉毛,像是说:小姐,你不是要我早半年预约吧。
李平只得说:“我立刻过来。”
朱小姐说:“有话留给玛丽代你交代好了。”
“是。”
没有特权嘛,李平想,她把她当一般职员,随即又笑出来,一般职员岂能得到这样的待遇?再没有特权,也还是特权份子。
她仔细吩咐玛丽,用许多“麻烦你”、“谢谢你”、“请你”、“不好意思”,这类词语,太着意了,像玛丽这种老资格的行政秘书不禁会心微笑。
李平出来约半小时,玛丽便接到找李小姐的电话。
是男孩子打来的。男孩,不是男人,因为声音怯生生:“李平小姐在吗?”
玛丽有礼地答:“李小姐出去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