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彭年说:“我一直奇怪,一个人,怎么可能有那么美妙的声线。”
“你不觉得歌词过时嘛?”李平意外。
“喜欢听就不觉老套。”
“你怎么会喜欢国语流行曲。”
李平大惑不解,“你不是在美国长大的吗。”
“念大学的时候,同学全体拥有时代曲录音带,在异乡听得多,刻骨铭心。”
“真没想到。”李平喜悦的说。
夏彭年也有点讶异,他竟与李平谈起时代曲来,本来他还担心同她没有说话题材。
“你觉得西洋热门音乐如何?”他问。
“我喜欢一个叫皮礼士利的人。”
“什么!”
“虽然他已故世长久,但每次听他唱歌,总觉得脚痒痒,想闻歌起舞,我想,世上能有多少事令我们高兴得想跳舞呢,由此可见,他是好的。”
夏彭年十分震惊,“李平,你懂得音乐。”
第四章
“在内地,我一星期学两次小提琴。”李平腼腆的告诉他。
夏彭年忍不住说:“太好了,几时我们合奏一曲。”
李平睁大眼,“你也弹琴?”
“不过程度很差。”
“你玩什么?”
“你呢,你先说,梁祝?”
“梁祝固然悦耳,惜全无西乐味道,用梵哑铃演绎中国小调,虽说灵巧,本义全失。”
夏彭年呆呆的看着她。
李平问:“你的琴呢?”
她的生命力恢复了,在书房中央转一个圈,佻皮地打量环境,“不过我也肯定生疏得不像话了。”
夏彭年小心翼翼,控制着情绪说:“琴不在这里,改天我带过来.让你练习。”
李平有点无奈,有点唏嘘,“哪里腾得出时间。”
夏彭年说:“事在人为。”
她怔怔地看着他.终于说:“我要走了。”
“我送你”
“可以借用电话吗。”
“你在这里打好了,我到客厅等你。”
李平犹疑地看着玻璃屋顶,“不会漏水?”
夏彭年微笑,“绝不,我盖的房子,我保证。”他退出去。
李平独自在书房发了一会儿呆,才拿起电话。
她打到幼稚园去找卓敏。
“下课没有?”
“有什么事,小姐。”
“我来接你,有事同你商量。”
“好,我等你。”
李平挂上电话,走出客厅。
夏彭年已经准备好,“请问到什么地方去?”
“去找朋友。”李平说出地址。
夏彭年有点为难,他完全不认识那些路名,只得冒险闯一闯。
他问李平,“你明天能否出来?”
李平飞快的答:“我可以。”
夏彭年见她回答那么快,天真而率直,丝毫不耍手段,异样感动。
“明天,我们去跳舞,你会跳舞吗?”
李平点点头,“吉他巴与华尔兹都会。”
“太好了!”
走到门口,邻居洋童正在踢球,一脚把球飞到李平身边,李平就势拾起。
小孩问她道歉,问她要回皮球,李平说:“没关系,不要紧。”
英语发音准得让夏彭年侧目。
在车中,他们没有谈话,夏彭年出尽眼力认路,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被他找到弯里弯山里山的地点。
卓敏在幼稚园门口等她。
夏彭年说:“明晚给我电话。”
李平点点头。
“自己当心。”
李平向他挥挥手,车子去了。
卓敏目定口呆,这是谁?李平怎么同他在一起,况且两人眉目间有着太多的默契,卓敏忽然想直四个字:如胶如漆。
卓敏深深吃惊,不由自主地瞪着李平。
李平拉一拉她的手,“可以下班了吗?”
看到卓敏脸上打着一万个为什么的符号,不禁嗤一声笑出来。
卓敏有点愠意,“好笑吗,这可不是笑的事情。”
李平只得低下头。
“这人是谁,你当心牛脾气的王羡明宰掉他。”
李平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忧虑,她知道卓敏没有夸张,她们两个人都太过了解羡明。
“你们之间出了毛病?”
李平握紧拳头,冲口而出:“卓敏,我不想同羡明结婚。”
卓敏张大嘴巴,“你疯了。”
“我不能嫁给他。”
“到这种时候才反悔?人家酒席都订好,这一两日就要发贴子,你才说嫁不得?”
李平出了一额的汗,神情是紧张的亢奋的,但语气却平静:“我已经决定了。”
“你打算几时告诉羡明?”卓敏难过到极点,“这将会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打击,李平,你对他不公平。”
李平低声说:“我知道。”
“是为着那个陌生人?”
“是。”
“你认识他有多久有多深?”
“那并不重要。”
卓敏深深失望,“看样子你是真的已经下了决心,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我现在还未能离开王家。”
卓敏一时不能明白,狐疑地看看李平。
“羡明以为我同你在一起,卓敏。”
卓敏听懂了,“你要我帮你瞒骗羡明?”她从头到脚打量李平一次。十分震怒,她有种伸手去掌掴李平的冲动,好不容易才把激荡的情绪按捺下来。
这个时候,卓敏忽然悲哀起来,她发觉原来到这种地步,她仍然暗底里秘密地私心爱着王羡明,她不忍看到他受到创伤,故此为这件事恨恶李平。
“李平,”她说:“有时候,你也要替别人想想,这世界,不止你一个人。”
李平倔强地答:“我不能替人想,因为从来没有人为我想。”
“我不能帮你。”
“卓敏。”
“不要再叫我。”
“卓敏——”李平伸手去拉她。
卓敏摔开她,转头回幼稚园。
卓敏返到课室,在小小的椅子上坐下,才发觉已经泪流满面。
李平站在街角一会儿,下了狠心,走到银行去,把所有的存款提出来,放在裙袋里,右手紧紧握住袋口,往市中心走去。
李平没有回王家。
她失了踪。
王羡明失去未婚妻。
日本馆子失去得力伙计。
正如她离开霍氏厂房,李平再一度故技重施,摆脱王家,没有解释,没有抱怨。
李平手上的现款可供她七日生活费,她在小小客栈里,靠在简陋的床板与花纹暖昧的枕头上沉思,她的苦处,只有她知道。
公寓备有小小的无线电,扭开了,有人在唱歌,李平被歌词深深吸引,只听得那女歌手无奈而又沧桑地轻轻倾诉:一串世事如雾般过去,一抹往事似水只堪追,就似痴心的人泛过亲爱梦乡,感叹以后心里长记忆,纷纷的笑泪如叶落片片,匆匆的爱恨盛满每一天,纵使交出山盟海约,却也知有日改变便勾起创伤。
李平不由得神为之夺,跟着唱起来:从前流浪着遥望永恒,但忘掉每天细味落霞与温馨,今天醒觉世如微尘,仿似碎莲都仔细数遍,今天醒觉世如红尘,仿似传奇都仔细数遍
唱完了,斗室内还余音缈缈,李平忽然格格地纵声笑起来,笑到一半,掩起面孔,转为呜咽。
晚上,她见夏彭年的时候,双目微肿。
夏彭年像是没有看到,一径把她接往家去,兴高采烈的说:“换了衣裳,即去跳舞。”
可是那又是另外一个地方,不同的公寓,他的王老五之家。
装修风格差不多,李平发觉夏彭年喜欢宽大的空间,简单而考究的家具,墙上不挂任何字画。
一进门,他给她一杯酒,他像是知道她需要它,李平豁出去,仰起头,喝净酒。
酒并没有呛住喉咙,似丝绒滑下,使她松弛。
夏彭年递给她一只庞大的盒子,李平到卧室打开一看,不禁怔住,是件玫瑰红缎子的晚装,取出一看,只见裙脚全是斑烂的印花,七彩缤纷,李平见猎心喜,竟暂时忘却愁苦。
把裙子穿妥,一照镜子,不禁呆住,上身没有吊带,巅巍巍只遮住一半酥胸,拉都拉不上。裙身伞样洒开,长度只及大腿,像是缩了水,好不暴露。
过半晌,李平才想起在时装书上见过同一款式,确是这个样子,于是挺一挺胸,面对现实。
夏彭年轻轻敲房门。
李平见盒内还有丝袜鞋子,也不客气地连忙穿上去启门。
夏彭年看到盛装的李平,震惊不已,他当然知道她是个不可多得的可人儿,但区区一袭新衣便会令她艳光四射至这种地步,却不是他意料中事。
李平有点腼腆,问:“还可以吗。”
“你将是今晚舞会中最出色的女子。”
李平苦笑,色相真能够为她搭通天地线?
“来,坐下。”
李平静静坐他身边。
夏彭年眼光无法离开那片雪白肌肤。但心跳得这么厉害,他又不得不别转头去。
他也苦笑,经过那么多时间,那么多异性,那么多事故,他居然还会心跳,不知是凶是吉,是悲是喜。
过了好久,他干掉杯中不知年拔兰地,轻轻说;“我很高兴你已经出来了。”
李平怔住,扬起一条眉,这是谁告诉他的,他怎么会知道?
夏彭年把答案告诉她:“我失去过你一次,我不想再失去你。”
李平看着他,“你派人盯我哨?”
“对不起。”
李平低下头,“没有关系。”
“你放心,夏氏名下物业众多,不怕没有存身之处。”
李平不出声。
“对,我把琴带来了,你要不要看?”
一时间发生太多事情,李平无所适从,只是说:“改天吧,今天不行,我都有两年没碰过梵哑铃了。”
夏彭年轻轻说:“一切随你。”
他再给她一杯酒。
李平随便地,斜斜地靠在长沙发上,夏彭年看着她很久说:“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的目光。”
李平笑了,放下酒杯,“来让我看看那只琴。”
她跟夏彭年进书房。
他自角橱取出琴盒,打开,李平已经怔住,她探身向前,眼睛发亮,像一般女性看到大颗金刚钻模样,她的手轻轻碰到纤细琴身,微微战粟。
夏彭年说:“这是你的琴,李平。”
“我的?”
李平轻轻取起它,像是怕用多了力气会损害它,终于又放下它。
她说:“多么美丽的琴。”
“由家父为我拍卖得来。”
李平犹疑。
“来,李平,试试这一只史德拉底华利。”
李平鼻子一酸,泪水盈眶,不相信夏彭年除却生活外还打算照顾她的灵魂,呆呆看住他。
“试一试。”他鼓励她。
“但是我的手,……我已经忘掉琴艺,”李平跌坐在椅子上,悲哀颓丧的说:“此刻我只懂得煮饭洗衣,手指已不听其他使唤。”
“胡说,”夏彭年蹲下,握住她的手,“你一定要再练琴。”
“谢谢你,谢谢你。”李平情不自禁伸出双臂拥抱他。
夏彭年喃喃说:“我已替你找到最好的师傅。”
李平站起来,揩掉眼泪,慢慢的把琴自盒内取出,拿起弓,校一校音,走到书房一个角落,转过身去,用背脊对住夏彭年。
她没有即刻开始弹奏,夏彭年看到她双肩颤抖。
她咳嗽一声。
夏彭年知趣地关掉了书房的灯。
李平终于把弓搁到弦上。
感觉上手指像是粗了一倍,硬了十倍,不能弹屈自如,它们曾经揩过玻璃窗,洗过浴缸,捧过盘碗,擦过地板,如今,又回到琴上来。
背着夏彭年,李平没有顾忌,她的顾忌,她的睫毛如粉蝶的翅膀般颤动,豆大的泪水滴下,尽她的记忆,奏出她最喜欢的歌曲。
夏彭年听到琴声开头还带点呜咽,随即流畅起来,曲子是大家都熟悉的麻发女郎,李平演绎得极之柔靡浪漫,活像一个愉快的五月天,女郎迎风散发笑靥迎人而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夏彭年用手托住下巴,听得入神,家里大人在他七八岁时便培训他学习哑铃,他不是不喜爱这一种乐器,格于天份,只能自娱,不上台盘,却是行家,今日听到李平这一曲,知道她下过苦功,而且才华极高。
李平并不止有张好看的面孔,一副动人的身材。
夏彭年觉得他找到了块宝。
李平放下了琴。
夏彭年鼓起掌来。
李平问:“彭年,这只琴,真的送给我?”
他温柔地说:“送给你。”
“世上只有两百五十只史德拉底华利呢。”
“即使只有一只,也属于李平。”
李平笑了。
夏彭年看到她双目中充满生机问灵。
她坐在地毯上,抱着琴,爱不释手。
李平抚摸琴身,觉得这一刹那是她最快活的一刻,没有遗憾。
但她随即想到王羡明,心头一沉,眼睛中那一点亮光便淡下去,她低下头。
夏彭年没有发觉,他说:“时间到了,让我们去跳舞。”
李平依依不舍把琴搁回盒子里。
夏彭年莞尔,一切都值得,只要李平高兴,费再大的劲分享她的笑容都不算是一回事。
夏彭年带着李平走进舞会时,现场起码有大半人转过头来。
夏彭年人人都认得。
但这女孩是谁?
她几乎有他那么高,一头短鬈发贴在头上,漆黑大眼,天然红唇,穿得非常暴露,露得十分悦目。
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众人啧啧称奇。
城内略见姿色的女性已被发掘殆尽,哪里还有无名的美女,但,她是谁?
夏彭年看到众人好奇、艳羡、意外、赞许,甚至略带嫉妒的目光,很替李平高兴。
李平并没有露出骄矜虚荣时下一般所谓名媛那种不可一世自封公主的样子来。
她天真自然地跟在夏彭年身边,虽不懂应付大场面,也不试图去应付它,自由自在。
这一点点不经意更使那班摆姿势摆僵了的淑女为之侧目。
李平抱着游戏的心情而来。
不是说跳舞吗,那就非跳不可。
她没有理会旁人,与夏彭年一直留恋舞池。
夏彭年教她学最新的舞步,她一学就会。
慢拍子是休息的良机,夏彭年问李平:“累了没有?”
李平问:“该回去了吗?”
“随便你。”
“我还是喜欢老式一点的音乐,我追不上你们的拍子。”
“是吗,”夏彭年笑,“你不怕落伍?”
李平呶一呶嘴,“是呀,我是一个过时的人。”
夏彭年哈哈开怀畅笑起来。
李平当然没有回到小客栈去。
她已经出来了。
夏彭年把她送到那幢小洋房,然后离开。
李平只想淋一个浴便入睡。
洗完澡,她躺在床上,那只有黑色身体,四只白爪的猫,偷偷在房门口张望她。
待她叫它时,它又溜走。
李平关了灯,在黑暗中沉思。
猫儿悄悄跳上她的床。
李平告诉自己,这间卧房,与过往众储物室,不可同日而语。
她轻轻哼道:一串世事如雾便过去,一抹往事似水只堪追,纷纷笑泪如落叶片片,匆匆的爱恨盛满每一天……
李平堕入梦中。
她听见母亲叫她:味咪,咪咪——
李平挣扎,母亲,我不是咪咪,我不是咪咪。
李平没有摆脱母亲的手,转瞬间那双属于妇人的手发生变化,憔悴的皮肤在腕骨处打转,李平抬起头,看到一嘴血的老人面孔,外公,是外公!李平恐惧地尖叫起来,一声接一声,声嘶力竭。
她醒了,睁开眼,置身霍氏制衣厂狭窄的储物室,那只破旧的银灰色小小三叶电风扇正在转动发出轧轧声,扇叶上沾满黑色的油灰,李平努力清洗几次,过两天,它又脏了,她只得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