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工厂烧毁之后,连带把在该处发生的一切,包括人与事,都付诸一炬,化为灰烬,李平故意要忘记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夏彭年三个字也自然淡却。
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他。
李平微笑,“原来是夏先生,一时忙,没认出来。”
夏彭年还想说什么,领班的呼声传过来:“李平.李平。”
“他们叫我,对不起。”
李平急急出去招呼。
夏彭年知道这不是攀谈的时候,只得看着她离去。
他返回座位。
一桌四人,其中一位是他该晚的女伴。
她正骄纵地说:“饭我不要了,留肚子吃绿茶冰淇淋。”
夏彭年的思想早已飞出去老远老远,右手虽一亘拿着米酒的杯子,却一口也没有喝。
女伴诧异的说:“酒凉了,换一杯,叫人再烫一烫。”
另一位友人说:“那个女招待,可是日本人?像洋娃娃。”
“我保证她是华人。”
“叫过来一问就知道。”
“大无聊了。”
夏彭年听到最后一句,连忙帮腔,“来,吃东西,少管别的。”
女伴听见,睨了夏彭年一眼,但又怕得罪他,不敢说什么。
这一顿饭时间.夏彭年没有再说话。
气氛渐渐冷落下来,各人都不明所以然,明明进来的时间,还是兴高采烈的。
饭毕,夏彭年结帐,大家惯性接受他的慷慨,也不同他客气。
一齐走到门口,司机见到夏彭年,把车驶近。
谁知夏彭年对司机说:“老王,把陈小姐送回家去。”
那陈小姐愣住。
另外两位朋友奇问:”夏彭年,这就散了,不是说好去听音乐吗?”
夏彭年欠一欠身子,“对不起,我没有精神了,改天吧!”
陈小姐委屈到极点,笑又不是,哭又不是,尴尬万分。
夏彭年再三向她道歉,她也不想令他下不了台,因为希望他再来约会,于是只得接受安排,踏上车子,可怜乘兴而来,败兴而回。
把友人打发掉.夏彭年将双手插在裤袋里,在街上站了一会儿。
他终于找到李平了。
比起半年前,李平的神态有点呆,眼神中那点不经意的佻皮褪了色,是因为折磨人的生活吧,夏彭年内心一阵炙痛。
她在这个店里,做了有多久?
半年前他们喝过一次茶,才计划进一步与她约会,却因要事到纽约去了一趟,两个星期后回来,竟然物是人非。
他找到霍氏夫妇,两人只是推说不知,尤其是霍太太,一直暗示,李平早已超过二十一岁,她有身份证,无人能够干涉她的去向。
夏彭年失去李平的踪迹。
他有种感觉,她也许会出现在一些声色场所,有意无意间,他寻了一站又一站,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今天在一间饭店里与她重逢。
在做这种吃苦的工作,可见她是自爱的。
面孔经过化妆,艳丽得像假的一样,仿佛已经失去灵魂。
这不是他记忆中的李平。
那件小小洗得略为发黄的白衬衫呢,还有那条活泼的花圆裙,都扔到什么地方去了。
吃茶那日,她穿着件紫衣,领口的荷叶边被风一吹,会得娇嗲地翻过来贴住她的脸,那双眼睛,有些慵倦,带点不耐烦,显然不在乎夏彭年是什么人,也不稀罕他有什么企图。
夏彭年从来没有被如此冷落过,是以印象深刻。
他看得出霍氏夫妇并不钟爱这位外甥女儿,他们甚至不屑利用她来换取好处,当务之急,是要摔甩她。
他们成功了。
夏彭年这次可再也不会放李平走。
他回到日本馆子,客人已散了一大半,问准柜台打烊的时间,便在附近喝啤酒。
不可思议?连夏彭年本人都觉得了。
他密切注视着腕表,熬到十一点半,索性站到店门口去等。
一边厢李平正换下和服,穿上便服。
王嫂问:“羡明今天来不来接你?”
“他说东家有事,两部车都出去了。”
“那你等我一等,我们一起走。”
李平应了一声。
这时领班进来说:“李平,有人找你。”
她一怔,同王嫂说:“我去看看是谁。”
走到门口,她看到夏彭年。
夏并不是一个英俊的男人,但这不重要,李平一直认为他看上去令人适意,衣服称身,姿态优雅,并且处处透露着一股恰到好处的自信。
李平当下吃一惊:“你还没有走?”
夏彭年微微一笑,“我等你呢。”
简单的四个字表达了许多许多意思。
“我们去喝杯咖啡好吗。”
“时间已经很晚了。”
夏彭年怎么还肯就此放弃。
他说:“半小时,一定送你回去。”
李平心底迅速打着主意,她并没有王宅的门匙,迟了回去,务必要人家替她开门,惹人不满。另一方面,她又太想去透透新鲜空气,她知道夏彭年底细,在公众场所,不怕他无礼。
她终于点点头,竟没有回头同王嫂说一声,就与夏彭年过了马路。
待王嫂出来找她,已经影踪渺然,王嫂问领班:“刚才谁找李平?”
“一位男客。”
“是熟客?”
“不是。”
王嫂暗暗纳罕,只得独自打道回府,不知李平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大抵是要人,有要事,因为李平一向乖巧,断不是随便跟人走的人。
但是李平跟夏彭年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才找到地方坐下来。
夏彭年问:“你现在住在哪里?”
“朋友家。”
夏彭年老练世故,深知这年头不会有人捱义气收留一个孤苦的女孩子,不由得起了疑心。
李平看得出他的心意,不知怎地,她竟向他解释:“屋子里老少连我共有四口。”
夏彭年点点头,“长久寄人篱下,不是办法。”
李平看他一眼,这是废话不是,何劳他来发表伟论,有头发啥人要做癞痢。
“这样有多久了?”
“火灾到现在,已有七个月。”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李平愕然。
夏彭年太息一声,觉得这件事甚棘手,要略费思量才能找到妥善的解决办法。
这时候李平看看表,说:“我真要回了,巳经过十二点。”
夏彭年取出卡片,交李平手上,“你要答应我,明天休息的时候,与我通一个电话。”
“为什么?”
夏彭年放松精神,笑说:“因为你是我同乡。”
李平不由得也笑了。
他送她回家,陪着她上楼,掀了门铃,看她进去了,才放心离开。
这个地区,夏彭年还是第一次来。
来替李平开门的是王羡明。
“他们都睡了,”他说。
李平点点头。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大嫂很不放心。”
李平只是微笑,她固然不想说实话,又不觉有必要说谎。
“李平,为什么我一直觉得你不快活?”
李平亦没有回答。
“你应该知足,多少人想在这个城市生活,求还求不到呢。”
李平没想到羡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得停睛看住他,这一看看出毛病来,王羡明粗犷有余,教养不足,分明不是一个斯文人。
这种人最不堪激,失态之下,口不择言。
“那男人是谁?”原来是为着这个。
看来王嫂什么都对他说了,也难怪,维持个人私隐,以及让他人维持私隐,原本是很高的一种境界,他们不会懂得。
李平对羡明不是没有感情的,于是将情绪按捺下去,轻轻说:“明天才说吧。”
“他是什么人?”羡明坚持要知道。
李平为着息事宁人,被迫说谎:“卓敏的朋友。”
羡明原是个头脑简单的小伙子,马上松一口气,随即搔搔头皮,“她有朋友了?”可见他也关心卓敏。
“嗯。”
“为何这么晚才去找你?”
李平无奈的答:“你去问他们呀。”
羡明还想问下去,李平打一个呵欠,她实在累了。
羡明只得看着她洗一把脸,拉上储物室的布帘,上小小的尼龙折床睡觉。
他躺在沙发上过了一宵。
隔着一层布,李平听到他鼻鼾发出均匀上上下下的呼噜声。
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觉得是夜特别凄清。
人,总想在生活以外,还得到一些其他的满足,李平知道她快要离开这块小小的地方。
第二天王家的人陆续一早起身,李平当然不敢妄想在床上多逗留片刻。
羡明还记着昨夜的事,怕得罪李平,赔着笑哄她:“我们去逛街,把卓敏也找出来,拷问她昨夜的事。”
王嫂冷眼旁观,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于是说:“趁放假,不如参观示范单位,也该着手买房子了。”
羡明立刻同意。
“屯门虽然远一点,价格也便宜。”
李平不知是哪里的勇气,忽然说:“我约了卓敏,我们有话要说,她有感情上的纠纷找我商量。”
羡明信以为真,“哦,这么大件事,我陪你去。”
李平说:“你在场,人家怎么说话?我去去就来。”
“我在家等你。”羡明说。
李平换好衣裳,离开王宅。
王嫂立刻对小叔子说:“这里面有古怪。”
羡明说:“她在本市,只得高卓敏一个朋友,我认识卓敏在先,是个好女孩。”
“羡明,你最好把她看紧一点。”
“不会的。”
王嫂不便再说下去。
王母说:“李平一向那么乖,我信她多过信自己女儿。”
王嫂只得噤声。
李平却辜负了王母的这片心。
她到了楼下,走进公众电话亭,拨个电话去找夏彭年。
夏彭年一早到了公司,吩咐秘书一有李平小姐的讯息,立时要接进。
是以乖巧的女秘书一听到她的声音,立刻待之若上宾,马上接通。
“你在哪里?”夏彭年问她,“我马上来接你。”
“我们约个地方见面好了。”
“不,我一定要接你。”夏彭年有他的固执之处。
“那我在转角处等你。”
“最多十五分钟。”
夏彭年放下电话,取过外套,急步走出办公室。
许久许久没有为一位异性作出这种疯狂的反应了,很年轻的时候,夏彭年试过不计一切地追求他心仪的女性,热烈得使追求者与被迫者都永志不忘。
他嫁了人的女朋友还常常对他说:“彭年,没有人爱我,会比你当年爱我更多。”
年来,夏彭年一直以为他已失当年之勇,四十高龄了,他调侃自己,一切要适可而止,凡事要处之以淡。
却不知一旦遇到李平,生命又活跃起来。
因为有经验有能力,这一番攻势更加凌厉,步骤更有把握。
他把跑车流利地驶至目的地,刚刚花了十二分钟。
这段短短的时间对李平来说,却如半世纪那么长,几次三番,她想打消主意,回到王宅偕羡明去新界看新房。
李平紧握拳头,内心挣扎,她甚至开步向王宅方向走去,终于又回头站在原处等候。
夏彭年看到的李平,是皱着眉头的。
他开门让她上车,载着她往山上飞驰。
李平没有说话,那是一个雾天,下毛毛雨.冬季与春季交接时通常有这种略潮略凉的气候,李平只在布裙外罩一件毛衣算数,她从来不穿丝袜,省下这一笔开销,一双平跟鞋底面都蚀得差不多,这些情形,都看在夏彭年眼里。
“你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夏彭年笑,“你不相信我?”
李平一怔,男人都对她说这句话,可能连他们都不大相信自己,所以渴望李平相信他们。
她答:“我相信你。”
“谢谢你。”
车子转上山,空气濡湿,李平嗅到树木发出的清香,贪婪地吸一口,反正已经出来,是好是丑,先享受了再说。
她放松身体.转头说:“你的车子,都是黑色的。”
夏彭年微笑,“脏了看不出来。”
李平笑了。
山脚已被雾挡住,似一片云海,夏彭年把车驶进一条私家路,停下来。
李平推开车门,发觉这一带静得只见鸟叫,一列并排全是小小独立的红顶平房,面积并不大,看上去像童话里主人翁的家。
“是府上?”李平问。
夏彭年只是微笑。
李平叹一口气,真是两个世界。
“请进来坐。”
夏彭年伸手按铃,可见屋内有人,李平放心。
穿制服的女仆前来开门。
李平问:“你们种着杷子花?好香。”
“你鼻子尖。”
“我外公家从前也种这花。”
“爱喝什么茶?”
李平大胆的说:“茉莉香片。”
室内陈设雅致.窗明几净,李平挑了一张厚厚的沙发坐下,整个人窝进椅子里。
在这里,她是正牌客人,有资格放肆。
两年来的第一次,她不必步步为营担心旁人怎么看她,今日此刻,她不觉得是在接受施舍。
李平看见一只四蹄踏雪的黑猫,悄悄地走进客厅,抬头张望一会儿,不见人瞟它,又掉转身走出去。
这个下午,李平什么都不必忙不必做、老实说,她从来没试过坐在一张椅子上这么久不必动。
她眯起眼睛。
猫又回来了。这次犹疑一刻,轻轻跳上李平的膝头,蹲在那里不动。
夏彭年问:“喜欢这里?”自觉声音有点紧张,怕李平听出来。
李平点点头。
夏宅的层次,又要比她舅家高许多。
“上次匆匆离开本市,是陪家父到纽约动心脏手术。”夏彭年说。
他一直怀着歉意。
“后来老霍同我说,你搬到朋友家去了。”
李平不出声。
“是男朋友的家吧。”
李平转过头,看着长窗外婆婆的树影。
“下次来接你,恐怕会挨揍?”夏笑问。
李平抬起头来,不由自主地帮着王羡明,“他不是那样的人,或许他没有受过高深教育,但他也讲道理,他是个好人。”
夏彭年立时作出反应:“当然,我绝对肯定他是好人。”
心里有点酸,这个无名的幸运人,竟获得如此标致的女郎衷心为他辩护。
夏彭年不敢肯定有异性会为他这么做,可见财势不一定万能,他不禁暗暗叹口气。
“来,我们吃饭吧。”
李平随他到饭厅坐下,杯盏清一色瓷,两菜一汤,李平看清楚了,呀的一声,是黄鱼参羹,清炒塌棵菜及红纹牛肉,家常而久违的菜式使李平失神,连忙抓起筷,夹一块带筋的牛肉送进嘴里。
她差些没唔一声表示激赏,随即领悟到夏彭年的心思,深深感激。
李平吃了很多,体力劳动工作使她食量增加。
单看李平吃相,已有充分理由爱上她,夏彭年厌恶长期节食的都会时髦女性,不肯运动,四肢不勤,只得扣着吃,往往四只虾仁两片菜叶充作午餐,弄得抵抗力全失,一日到夜头晕身热,还以林黛玉自居。
他微笑着欣赏李平,觉得乐趣无穷。
李平看到女仆捧上水果盘子,不禁失声:“哎呀吃不下了。”
“那么听音乐。”
他又带她到书房,无形中参观了半间屋子。
书房极其宽敞,屋顶镶一片玻璃,斜斜降下,李平抬头,问:“晚上岂不是看得到一天的星?”
夏彭年没有回答。
她听到悠扬的音乐,女歌手苦细游丝,温柔靡丽地唱:冬日吹来一阵春风,拂动心底一片死水,你为我留下一篇春的诗,尽在不言中,可是命运偏好捉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