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很温和,“这是王羡明,我就是到他家去。”
羡明既惊且喜,说不出话来。
老霍呆呆的,已疲倦得作不出适当的反应。
霍太太却说:“那么,等待这件事情完了,我们再联络吧。”
李平点点头。
厂房已经付之一炬,纵有保险,到底麻烦,她不欲百上加斤,拉了羡明,离开灾场。
走到停车处,她把头靠在羡明肩膀上,良久没有移动。
羡明不出声,他恨这肩膀不够宽不够阔不够力。
李平终于抬起头来,说道:“你救了我。”
羡明不知她指的是什么。
“要不是你接我兜风,早就遭劫。”
羡明微笑,“你受惊了。”
李平用手掩着脸。
“在你舅父面前,你表现得很好,我为你骄傲。”
李个苦苦的牵动嘴角,“我也感到骄傲。”
“最坏的已经过去,来。”
羡明打开车后厢,取出一方清洁毛巾给李平擦脸。
李平问:“你身边可有钱?”
“有好几百,何用?”
“找个小旅馆睡一宵。”
“不是到我家?”
“明早再说吧,不然你怎么向家人交代,‘这是李平,她来睡觉’?”
羡明被她说得笑起来。
他送她到一家小客栈,叫喜相逢。
李平看着那个霓虹招牌,觉得太滑稽,一切都不似真的,像明天一觉醒来,不过是扬州噩梦,她还可以与同学一起到青年宫散心。
李平垂下了头。
羡明付了日租,把她安顿好,答应明早再来。
地方还算干净,李平站在浴室莲蓬头下,浑身洗刷了很久很久,享受着热水浴。
南来近两年,这还是第一次。
倘若此刻有天使允她三个愿望,李平毫不犹豫地说:但愿常能痛快地淋浴。
她昏然倒在床上入睡。
醒来是因为有人轻轻推她。
李平睁开眼,天色已大亮,她看到羡明的脸,才知道,一切不幸不是个梦。
一时不知如何应付新的一天,她呆呆瞪着羡明。
“我替你带替换的衣服来。”
是羡明特地去买的,花样质地都不错,李平就这样,赤身进了王家。
那是一家殷实的好人,知识水平不高,但人格足以弥补。
一个多余的问题都没有。
把一处小小空间腾出来容纳李平,李平看得出,那也是间储物室。
她自嘲,自称储物室女郎。
没想到,与王羡明的母亲及兄嫂一相处就是几个月。
王嫂把李平介绍到日本馆子做侍应生,李平见到卓敏,向之诉苦:“一双脚,站完午餐,已经不属于自己,像行尸走肉,不听使唤。”
还有晚餐,也得轮更,非得挂个笑脸,不住打躬作揖。
东洋人做事要求严格,管得很紧,李平用心学习,王嫂蓄心指点,成绩不错。
第一个月薪水,数目大得超过李平所求,想买件衣服送王嫂,约卓敏出来商量。
卓敏说:“我看不必了,他们不是那样的人。”
“话是这么说,我衷心感激。”
卓敏似笑非笑,“没想到一场大火成全了王羡明。”
李平无奈,“你何必还来打趣我这个苦哈哈的人。”
“你嫁入王家,也就是报了恩了。”
李平更觉愁苦,不出声。
卓敏轻轻说:“穷一点,苦一点,也可以很幸福的。”
李平抬起头来。
“他那么喜欢你,尊你为大,为你设想,夫复何求。”
李平忽然说:“他原是你的朋友。”
卓敏立即否认;“从来没这种事。”
“卓敏,你真要原谅我,我是没奈何。”
“我都不知道你说些什么。”
李平噤声。
“不是说要买礼物?跟着来吧。”
李平已经辍停夜学,要见卓敏,只有等例假部日。
把近况报道过了,卓敏说:“你倒是上手上得快,人聪明嘛。”
李平苦笑,“想吃饭就得适应,在困境里,人特别聪明特别敏捷,如果不道没顶,也就成了泳将。”
卓敏吁出一口气,“班里的同学,都想念你。”
“羡明上学可用功?”
“他呀。”卓敏笑。
“他告诉我,除非是当夜更.否则决不旷课。”
卓敏说:“那么他最近一定老当夜。”
李平摇头,“真不像个有出息的人。”
卓敏护着羡明,“李平你太认真了。”
李平说:“我知道有位同乡,人家为了读英文,夙夜匪懈,眼困时用薄荷油擦在眼皮上,逼着自己睁开双眼,读下去。”
卓敏看李平一眼,“你可以死了这条心,王羡明不是这样的人。”
“他满足于目前的境况?”
“李平,你别逼他,广东人有一句俗语,极之可爱,叫做一样米养百样人。”
“到三十岁还这样天真烂漫?”
“三十岁是很久很久以后的日子,李平。”
她们选了一只装角子的银包给王嫂。卓敏嫌贵,但李平坚持礼物毋需大件,但要名贵。
回到王宅,见没有人,李平识相的把小小地方打扫一番,这几个月来,李平手不停的把四周擦得一尘不染,很惹王家好感。
王母买菜回来,见李平在洗窗户。
环境造人,她也不过是四十余岁的中年妇女,倘若留过学,有份优差,风骚还刚正开头,然而在她的地头,这种年纪已是娶媳妇的适当时刻。
当下王母放下菜篮,怪出香烟,点着一枝,坐下悠然吸起来。
李平莞尔,羡明也许就是像他母亲,这样自得其乐。李平衷心喜次王母,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她都是个好人,连她吸的香烟都趣致十分,有时吸黑猫牌,更多时候,像此刻,是鸭都拿七号。
王母爱把空烟盒里那张薄锡纸,折成一只船,欣赏片刻,便团皱扔掉。
李平尝试探讨她的内心世界,但王母绝不多话,那不是容易的事。
下意识,她已把李平当二媳。两个媳妇人才都比儿子出众,十分值得宽慰,她大有人生夫复何求的感觉,吸烟的姿势,也更加惬意。
她做的汤,李平开头喝不惯,八爪鱼居然与莲藕一起煮,还有,一锅鸡爪与眉豆滚得灰秃秃的,后来就尝出甘香味来,广府人也有他们的传统文化。
王母欣赏李平抹窗,李平微笑,并不停手。
黄昏阳光射在她身上,为她轮廓镶上一道金边,连睫毛都似沾着金粉,映出青春朝气。
第三章
王母终于满意地按熄香烟,对李平说:”今天干烧大对是给你吃。”
李平感动得想就此嫁给王羡明:一定是值得的。
把生活费给王母,她也不拒绝,每次均客气的说:“何用这么多,自己够用吗。”
连卓敏都羡慕,说:“家母从来没问过我同样问题,她老嫌不够,多多益善。”
李平在看报的时候,接到王嫂电话。
“老板叫你回来一次。”
李平的心猛烈的跳起来,“我做错事?”
“没有没有,”王嫂笑.“你来了就知道。”
李平松口气,“二十分钟就到。”
回到日本馆子,她仍然有点紧张.王嫂拎着一件和服,叫她到更衣室换上。
“干什么?”
王嫂抿嘴笑,“老板要请你做活招牌呢。”
侍应生大多数穿简陋的改良和服,像一件花布浴袍,李平手中这一件,略为考究,袍带俱全,颇具雏形,李平觉得有趣,便换上它。
王嫂替她扑了些粉,系上腰带,让她站出来。
鱼生柜的大师傅先看见,即时说:“Kirei,Kirei,”
李平悄声问:“他说什么?”
王嫂笑,“他说:”绮丽,绮丽’。”
李平到底年轻,不由得飞红一张脸。
老板出来上下打量过了,同王嫂说:“Bijin,Bijin.”
这次李平不敢再问。
王嫂笑道:“说你是个美人呢。”
李平饱受赞美,有种否极泰来的感觉,笑了起来。
自那日起,她由见习侍应升为带位。
客人莅临,先由她一鞠躬招呼,领进房去.忙的时候,才帮忙传莱。
王嫂同她说,东洋人好色。李平礼貌周全,与他们保持一个距离.谁来约会,统统拒绝,全部装听不懂,一直微笑,笑得那些人心软,叹口气,原谅她。
王嫂极之满意,同婆婆说:“开头真相不到会这么乖。”
王母微笑,像是胸有成竹。
“客人来吃两顿饭就要搭讪,她应付得好。”
王母把一本通书取出,翻阅半晌,“五月好日子才多呢,廿七夏至,宜结婚采纳,不过是个星期一。六月初二,倒是星期六,晚上办喜酒,假期方便亲友。”
王嫂说:“我同李平讲。”
当日在料理店里,她就同她说了。
李平不出声。
王嫂不以为意,这大半年,她已习惯李平的姿势,李平凡事不大说出来,仿佛滞留在不摇头即表示同意的古老阶段。
也好,王嫂想,十三点姑娘实在太多.李平反而显得淡雅。
但这一次,李平摇不出头来。
为这一段太平日子付出代价的限期到了。
舅父那边,已经忘记了她。
若要在王家逗留下去,势必要有个身份,人家大抵不会慷慨地收她做义女。
李平目光呆滞,要她离开王宅,又不舍得。
是夜开家庭会议,王羡明喜气洋洋地看着李平不出声,只懂得笑,王嫂埋怨小叔似傻子,王母眯起眼睛与丈夫使眼色,一家乐得飞飞的。
李平上床时把布帘拉拢,一夜失眠。
连这样的际遇,都不是常有的。
她约卓敏出来商量。
卓敏告诉她:“下个月我升中级班了。”
“恭喜你。”
卓敏笑,“喜从何来?不知几时才能参加考试。”
“我请你喝意大利咖啡,我们慢慢谈。”
“李平你的花样镜最透。”
“只要直读下去,终有一天大功告成,”李平叹口气,“我才惨呢,停顿下来,没个指望。”
“李平,你生活不错呀。”
“可是卓敏,你看你多么自在。”
“李平,长得不美,只得力图潇洒。”
她们相视大笑。
李平静了一会儿,问卓敏:“有男朋友没有?”
卓敏摇摇头。
李平始终有歉意。
“你呢,快结婚了吧。”
“你怎么知道。”
“常理矣,想王羡明必是乐开了花。”
李平不出声。
聪明的高卓敏看出苗头来,“你不愿意?”
李平无助地看着卓敏。
“羡明有什么不好,你叫他改,他一定肯听。”
改?
李平没听进去。
“我已经答应了。”
卓敏知这是意料中事,也不禁黯然,这些日子来,她一直怀念羡明,不过败在李平手下,心服口服。
“几时做新娘子?”
“六月。”
“还有好些时间筹备。”
李平苦笑,“这拖字决为知灵不灵光。”
“李平,你不怕我把这些话一五一十学给羡明听?”
“你?”李平哑然失笑,“这世上倘若还有君子人的话,卓敏,你就是了,我会怕你?”
高卓敏懊恼的说:“我就晓得你会说这样的话。”
李平叹口气,“怎么嫁王羡明呢,我并不爱他,”停一停,“也不敬佩他。”
卓敏胸内略感酸涩,也难怪,好看的人要求自然相应增高,卓敏却一直深觉羡明有他的优点:爽朗、乐观、活泼,天掉下来他都不在乎,说的笑话也好听。
可见得到的,也就不稀奇。
卓救出来见李平之前,已经知道这个消息。
是羡明亲口跟她说的,他邀请卓敏做伴娘。
不知怎地,一向大方的卓敏坚决拒绝:“不,也许李平心目中有更理想人选。”
几乎与王羡明不欢而散。
他们终于要结婚了。
“你会幸福的。”卓敏祝贺她。
李平苦笑,“这种生活,与我的想像,真有一段出入。”
卓敏说:“我们想像得太好了。”
“可是传说——”
卓敏苦笑,“我还是亲身经历过的呢,阿姨把我接了来做游客,要什么买什么,爱什么吃什么,只见此地人人衣着缤纷光鲜,言语幽默风趣,有用不完的精力,花不完的钞票……谁知是他们拿本事与性命换来的,什么苦都藏在肚子里,现在我知道了。”
“有没有后悔申请下来?”
卓敏不回答。
李平感喟,“在家里,我也是骄纵的大学生,人离乡贱,羡明一直以为我是吃蓄薯粉长大的。我们家繁荣的时节,才不是他可以想像的呢。”
卓敏安慰说:“这一点文化距离,不难克服。”
“你同他一般是广东人,自然这么说。”
卓敏怕李平不高兴,连忙转移话题,“有没有打算学日文对你工作有帮助。”
李平摇摇头,“一学,更仿佛打算在那里耽一辈子似的。”
这也许是李平情绪最低落的一日,卓敏用尽多种方法,都不能哄得李平回心转意,她不禁也恼了,警告李平,要是再继续闹情绪,她就回家。
这一下又轮到李平向她赔罪,闹半晌,时间也晚了,羡明出来接李平回家。
卓敏看在眼内,说不羡慕是假的,羡明简直把李平当宝贝一样。
羡明问李平:“她答应没有?”
“答应什么?”
“做我们的伴娘。”
“我没有提这件事。”
“我跟她说过,她不肯。”
李平看他一眼,不搭腔。
走到家附近的熟食铺,羡明说:“来,吃一碗你喜欢的汤团。”
老板前来招呼.羡明说:“我老婆要一碗,我也要一碗。”
老板笑嘻嘻走开。
李平忽然拉下脸来,“王羡明,我希望你以后在人前不要那样称呼我。”
王羡明从没见李平发脾气,怔在那里。
“这种笑话怎么能随便说?将来整条街都以为我是你老婆!”
羡明摸不着头脑.只得默默陪笑,心中嘀咕,最迟六个月后,也就正式注册结婚了,不是老婆,是什么。
他埋头吃汤团,并不在意。
李平气渐渐消了。她喜欢这简陋的食物,糯米搓成圆子,当中有一粒黄糖,下在姜汤里,意外地甘香,李平吃得一颗不剩。
肚子吃了,悲哀也就淡去。
一个礼拜之后的周末,馆子里客似云来。
李平忙着穿梭在店堂内外,趿着木拖,穿着和服,一身大汗,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虽然尽忠职守,却深觉扮作日本妇女做迎送生涯再滑稽不过。
但没有时间悲秋了,领班叫喝着叫她们快点动手,在这个城市里,顾客永远是对的,尤其当一桌四人食客结帐,数目往往是她们一个月的酬劳的时候。
李平低头帮忙写单子,转到角落,趁无人看见,揉一揉酸痛的小腿。
“李平。”
有人叫她。
李平如受惊的小鸟,连忙放下腿,挂上一个怔怔的笑容,向叫她的人。
这会是谁?
“李平,是李平吧.我相信没有认错人。”
李平看住这位男客,一时摸不着头脑。
“是,我叫李平。”
“哎呀,”客人说:“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直找了你半年。”
李平心想,这人会是谁,为何声音又惊又喜,同她这样熟络?
他略有点失望,“你忘记我了。”
“阁下是——”
他笑,用手指擦擦鼻子,“我是夏彭年,有没有印象?”
夏彭年。
李平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