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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息桥 page 3 作者:亦舒

  卓敏倒是回答得快:“总比闲在这里的好。”

  “我送你们出去。”

  在厂门口,卓敏说;“我希望可以帮你。”

  李平缓缓答:“我生计并不成问题。”

  羡明为她倔强心痛。

  李平转身回去,花裙子似一只蝴蝶,从窄门钻进。

  卓敏问羡明,“你要来,你都看见了,又怎么样?”

  “我兄嫂有自己的房子——”

  “羡明,行不通的,靠人终久不是个办法。”

  “你那里呢?”

  “我不认为李平会接受这种换汤不换药,有限度,不长久的施舍。”

  羡明沉默。

  “你打算勇救佳人?”卓敏揶揄他。

  羡明不出声。

  “这样吧,”卓敏说:“明天找她去海旁散步。”

  一连好几天,李平每次取起电话,都有异样的感觉,她怕是夏彭年找她。

  但是没有。

  十天八天之后,年轻的李平也就忘记这件事。

  她同卓敏成为好朋友,两人结伴,尝试寻找更好的出路,但是居住问题的确不易解决,即使有适合她的工作,那份略多的薪酬,也不足以缴付租金,况且,能力范围内的住所,并不见得比她现时的储物室好多少。

  背着她,老霍也问过妻子:“没有下文呀。”

  霍太太摇摇头,“恐怕早丢脑后了。”

  老霍说:“夏彭年根本也就是那样的一个人。”

  “厂里那么多人进出,难包不会有事。”

  “李平极之长进。”

  霍太太没话说。

  “这是她南来第二年。”

  “快了,她不会跟你一辈子的。”

  老霍像是要说什么,但终于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是怕老婆,只是怕烦,除非火烧到他身上来,否则何必冒犯太座去主持公道。

  李平原以为第二个夏天会比第一个容易熬,事实刚刚相反,她不但没有习惯,反而觉得更加烦躁。

  尽量压抑着这种情绪,她不到半夜十二点不肯回厂。

  与她有同感的年轻人极多,所以人群深夜不散,聚集在一些热闹的地区。

  每个星期,她例牌写家书回家,封封都是那几句,最近王羡明替她拍了几张照片,才算没有交白卷,一并寄到上海。

  李平一贯报喜不报忧。

  知道卓敏爱喝咖啡,讨她欢喜。时常看她。

  卓敏要打听清楚了,才肯去。

  --“免得你闹花样,二十块钱一杯的玩意儿,我的胃装不下。”

  “人家喝得,我们也喝得,金钱面前,人人平等。”

  “小姐,连小费,是我一天的薪金了。”

  “别夸张。”

  卓敏也越来越喜欢泡咖啡馆,家里永远有一桌麻将在搓,众妇一边赢牌一边输钱一边教训子女盖诉衷情,卓敏觉得耳痛。

  羡明不开晚班的时候,也一定在场。

  卓敏感喟,“司机都用两班哪。”

  李平说:“我真的弄不明白。”

  “早上八点开始工作,下午五点落班,接更的开到深霄半夜,两部大车,四个司机,另外两架跑车,“他们自己开。”

  李平骇笑:“会不会太享受了?”

  “我怎么知道,要去问他们。”

  “住哪里?”

  “落阳道七号。”

  李平把地址念两遍,“一路名都比人家好听。”

  “羡明说,最近东家到美国去了,比较空闲。”停一停,“他说要把车子开出来载我们逛,被我拒绝了。”

  李平点头,“羡明太孩子气,怎么可以塌种便宜,这城市能有多大,给人看见不好,我们人穷志不穷。”

  卓敏笑起来。

  李平有点难为情。

  过一会儿她说:“卓敏,羡明真不错。”

  卓敏讶异地看着她,“莫非你真的是聪明面孔笨肚肠。”

  “什么?”

  “王羡明不是我的男朋友。”

  “别开玩笑了。”

  “李平,从第一天开始,他喜欢的,就是你。”

  李平脸上变色。

  “原来你是真的不晓得,我还以为你假装!”

  “这,这怎么可以。”李平惊骇的看着卓敏。

  “这是事实。”

  “你一直是知道的?”李平觉得卓敏的器量实在太大了。

  卓敏点点头,“我代他约你。”

  李平益发觉得不可思议,“是他告诉你的?”

  卓敏笑,“不必宣之于口吧,任何人都看得出来。”

  “嘿!”李平吐出一口大气。

  她没有看出来,她真心以为卓敏同羡明是一对,主要是因为没考虑过有这么大方的女子。

  李平说:“你由得他这么放肆,宠坏了他,吃苦的是你。”

  “李平,”卓敏奇道:“我说清楚了,王羡明喜欢的是你。”

  李平的脑筋转不过来,怔怔看着卓敏。

  卓敏拍拍她的手,“别难过,我们这三个人,谁都没资格谈恋爱。”

  李平松弛下来。

  卓敏这个人,经济实惠,说话一句是一句,有问必答,决不推搪,言必其尽,心肠又热,李平庆幸得到一个这么好的朋友,手不由主,伸过去握住卓敏的手。

  卓敏一手摔开,“啐,干吗拉手拉脚,告诉你,这里不流行的,而且你的掌心好像特别热。”

  李平只是笑。

  卓敏用双手托住腮,“我要是王羡明,我也看中你。”

  李平推她一下,“勿要吃我豆腐。”

  卓敏不好意思说的是:像你这样的人,一触即发,恐怕不会长期屈居人下。

  卓敏发觉长久了,只要李平一出现,周围的异性便会瞪着她看,往往连身边拖着的女伴都不管,李平转身,他们掉头.,看多一眼是一眼。

  她是个危险人物。

  李平睨着卓敏,“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厂里没人追求你?”

  “常常有人提出要同我吃饭看戏。”

  “你没有?”

  “这是做什么,访问我?”

  “回答呀。”

  “我不要去”。

  “我会去。”卓敏说。

  李平摇头,“白吃白喝,没有这么简单的事,舅舅说,这里的人性乖戾,他们一觉不值,刀子就出来了,要不就放火烧你全家。”

  卓敏骇笑,“你舅舅真那么说?”

  李平点点头,“这还假得了,报上天天有这种新闻。”

  卓敏笑得打滚,“就为着这个缘故,因噎废食,谢尽应酬?”

  李平无奈,“没有看见这样的人。”

  “这话,才是真心呢。”

  李平问:“要不要添一杯咖啡?”

  “可是你放心同王羡明出来。”

  李平答:“他不同,我认为他是你的男朋友,先人为主。”她停一停,坚持己见,“你们俩长相极像,大眼睛粗眉毛圆面孔,开头错觉你俩是兄妹,我想,终久你们会在一起的。”

  卓敏没有回答,那样开朗的女孩子,居然也叹一口气,可见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李平看一看腕上七块钱在摊子上买回来的电子表,表示时间晚了。

  “我送你回去,”卓敏说:“你住的那区,可称九反地带。”

  “有什么事,你帮得了我?”李平似笑非笑,“抑或是双双遭殃?”

  卓敏白她一眼。

  自小路抄入工厂,李平心剧跳,真要是有什么事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她有一丝悔意,但愿不是夜夜三更半夜才回来。

  不过第二天,又浑忘得一干二净,又按捺不住,往外头跑,李平发觉自己野性难驯,也还是最近的事,她悲哀的原谅了这点:那陋室里,只有明媚,没有春光。

  好不容易急忽熬到街口,忽然之间,汽车喇叭暴响,李平一颗心像是要自胸腔跃出。

  她用背脊贴着污秽的墙壁,惶恐的向声线看去。

  一阵怪笑声带出王羡明,他坐在一辆黑色的大车里,很明显是在等李平回来。

  此刻他推开车门,“过来,上车。”他对李平说。

  李平生气,两条手臂又住了腰。

  天气热,额前碎发被汗沾在脸上,双眼圆睁,看上去似一朵野玫瑰。

  王羡明一手把着车门,贪婪地欣赏李平这副姿态。

  “你特地来吓我一跳?”她走近。

  “我们去兜风。”

  “回家去吧。”

  “上车来,李平,我带你到山顶去看夜景。”

  “我早已看过。”

  “不是太平山,是飞鹅山。”

  李平犹疑。

  “不相信我的技术?”

  李平看着他。

  “还是不相信我这个人?”

  两者都不是,只是刚刚才口硬说过人穷志不穷。

  “来,你坐后座,看电视听音乐用电话,我充你司机,玩一次嘛。”

  李平受不了这样的引诱,踏前一步。

  羡明笑着替她打开后座车门,一鞠躬,“李小姐,请。”

  李平脚不由主,踏进铺着地毯的高身车厢,端正矜持地坐好。

  王羡明替她关上车门,回到司机位去。

  李平说:“小王,先在市区兜一个圈。”

  小王精乖的唱喏:“是,小姐。”

  随即开了音响,悠扬悦耳的乐声钻入李平耳朵,阴凉的空气调节使她全身畅快,她不后悔上车来,不不不,一个人,只能在彼时彼地做对他最有益的事。

  王羡明是个称职的好司机,沉默地将车于驶上山去。

  李平从来没有在这个角度欣赏她居住的繁华都会,只见一条龙翔道似宽身的宝石带子,车如流水马如龙,衬着不夜天的星光灿烂,令她倒抽一口冷气,忍住很久很久,才吁抒出来。

  李平握紧拳头,不,不能够入宝山而空手回。

  夜风将她的薄衣吹到贴在身上,她迷惘的希望时间可以多留一刻。

  王羡明在一旁看到她如此享受,不禁心怀大开。

  “明天,李小姐,”他继续游戏,“我们再来。”

  李平依依不舍回到车中。

  羡明在倒后镜里,看到她把头枕在车位背垫,闭着双眼。

  “谢谢你,羡明。”

  “不用客气。”

  那夜李平回到厂内,已经很晚很晚,管理员老伯替她开门的时候,咕哝数句,叫她当心外头奸诈的人心。

  李平辗转反侧。

  第二天,眼底有一轮隐隐约约的黑晕。

  男同事觉得她美得迹近不道德,因为引人遐思:这可人儿昨夜做过什么,为何没有睡好?

  年纪轻,一两日睡眠不足,算不得什么。

  晚上十点钟,她似一只精灵般,再度等候在厂门口,等候王羡明来接她。

  她同自己说:最后一次。

  洗脸的时候,李平看到那方旧残的水气镜里去,瞪着镜中人的眼睛说:“这是最后一次。”

  小王与那辆豪华大房车没有令李平失望。

  这次,小王自车中小冰箱斟出一杯加冰的汽水,递给李平,并且问:“小姐,上哪儿?”

  李平茫然抬起头。

  “这样吧,小姐,我载你去沙滩。”

  李平不置可否,啜饮一口冰凉的饮料。

  车子停在路边,他们坐在伞般羽状树叶的树下,背对背,互相依靠着对方。

  羡明问:“开心吗?”

  李平点点头。

  “但愿我可以长久使你这样快活。”

  李平轻轻说:“若是如此长久,也就不觉得开心了。”

  海浪冲上岸来,黑暗中只听到沙沙声。

  李平爱上这海,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是值得的。

  羡明握住她的手,过一会儿,李平挣脱了。

  羡明问:“你身子不舒服?手心熨得慌。”

  “没有,天气热。”

  “我在想,李平。”

  不待李平问他在想什么,他已打算说出来。

  “李平,我们结婚吧。”

  “什么?”

  “家父有一点老本,可以拿出来帮我们分期付款垫一成首期买个小地方,一人一份工作,可以够开销,你就不必回工厂求亲靠友了。”

  李平沉默。

  “找一份月薪三两干的工作,还是有的。”

  李平以很平静的语气问:“什么样吃苦的粗工?”

  “自食其力,只有下流的人才看不起穷人。”

  “你几岁?”李平问。

  “秋季便二十一岁。”

  “甘心这样活到六十?”

  王羡明把下巴枕在双膝上,眼睛看着海中点点帆影,他说:“与你在一起,我甘心。每天回到家,只要看见你的面孔,再捱也值得。”

  李平有点感动,“真的,羡明,真的?”

  羡明点点头。

  这也是一条出路,目前也只看得见这一道太平门。

  “你舅舅不把你安排妥善,也不过想你知难而退,早走早着,那地方,耽不久了,你傻气地一直熬下去,也不过是误你自己。”

  李平怔怔地看着远方,海上忽然驰起一条长长白浪,这么晚了,还有人滑水,也真会作乐。

  “我家人,不会亏待你的,你要是愿意,我明天就带你去见他们。”

  李平还是不出声。

  “你想一想吧,我大嫂在一间日本馆子做领班,听她说,工作级之出息,可以介绍你去。”

  呀,王羡明都替她安排好了,只要她肯嫁他,生活便有着落。

  “家母此刻同大哥大嫂住,她人很随和,一定喜欢你,我门照样办喜酒注册打金器。”羡明絮絮地说下去。

  “我会想清楚,羡明,谢谢你。”

  “我等你。”

  李平别转头。

  “晚了”

  上车,羡明扭开音乐,只要李平喜欢,他乐意奉献。

  车子才驶近工厂区,两人已知道不妥。

  天边映起红霞,黑烟滚滚似巨龙般往上翻,空气中全是煤灰。

  羡明连忙把车子停下来。

  李平吓呆,只会瞪着前方看。

  过了半晌,羡明才醒觉过来,他冲口而出:“火灾!”

  李平说:“我们过去看!”

  羡明点点头,拉李平下车往前路奔去。

  狭窄的横马路仅仅允许救火车通过,两边挤满看热闹的坊众,纷纷发表意见,指指点点。

  羡明带着李平轧上去。

  警察与消防员正在指挥救火,云梯架起,水龙头狂射,叫喝声不停。

  接近火场,那股热力逼上来,李平头发都竖起,但一颗心却似浸在冰窖里。

  烧着的正是她住的工厂大厦,哗哗剥剥,烈焰冲得半天高,火舌头吞吐不定,凶猛万分。

  她紧紧地握住羡明的手。

  无家可归,无家可归,李平心底只会反反覆覆念着这四个字。

  忽然她看见厂里的管理员与警察纠缠,一边高叫:“救人,救人,有一个女孩子没有出来,困在里头,救人呀!”

  李平茫然,谁,谁身陷火海,惨遭不幸?

  在这个纷乱挤逼嘈吵时刻,又有人扑向前,凄厉地叫:“李平,李平!”

  李平一看,是她舅父,在该刹那,她彻底原谅了他。

  李平接着醒悟,原来他们以为她要烧死在里边,不由得大叫起来,“我在此地,我在此地!”

  老霍一转头,看见外甥女无恙,声音颤抖起来,连忙奔过来与李平会合。

  这时候,浓烟火势差不多已将整座工厂大厦吞噬,水浇上去,吱吱声化为水蒸气,远一些的水柱部分落在人群头上,弄得衣履尽湿。

  警察喝令人群后退。

  王羡明一直紧抓着李平的手。

  李平听得她舅父说:“完了,烧光了。”

  往外挤,到了路口,李平刚欲随舅父走,忽然发现舅母拦在前头。

  她似他们一样,淋得似落汤鸡,十分狼狈。

  老霍见到她,鼓足勇气说:“李平跟我回家住。”

  他老婆见他如此坚决,马上作出英明的决定,说:“好,让李平同马利沙睡一起。”

  李平心境忽然平静下来。

  她记得马利沙是菲律宾女佣。

  何必令别人难做呢,人贵自立。

  李平开口说:“谢谢你,舅母,我已决定到朋友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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