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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息桥 page 15 作者:亦舒

  过两天,朱明智那组人也回来了。

  夏彭年私下与她详谈。

  讲完公事,便说私事。

  夏彭年问:“有没有见到简明小姐?”

  “你指马嘉烈吧。”

  嗯,已经是熟朋友了。

  夏彭年笑,“把女儿中伊利沙伯或马嘉烈,可见是希望她有点作为的。”

  朱明智笑,“将来生女儿,切记叫她们菲菲或蒂蒂。”

  “说说马嘉烈简明。”

  “她也叫我说说夏彭年。”

  “你怎么说?”

  “我敢说什么?”朱明智笑。

  夏彭年沉默。

  “马嘉烈简明曾经含蓄地提及,她闻说夏彭年有一个来自中国的情妇。”

  夏彭年笑,“这对于我们将来合作颇有影响,你如何回答?”

  朱明智讶异的说:“根本没有这种事,统共是谣言,完全是中伤。”

  “她可相信?”

  朱明智说:“她有什么理由不相信,随便派个人来调查一下就明白了。”

  “她可漂亮?”

  “简明三姐妹都胜在气质,当然,同一般人眼中那种大耳环大花衫的亮丽是有点距离的,但你不会失望。”

  朱明智把话说得再白没有了。

  “约有多大年纪?”

  “年纪不轻了,保养得非常好。”

  “没有五十岁吧。”

  “但不比你小,彭。”

  “我的天。”

  “别紧张,如今四十出头的女性完全看不出来。”

  “四十!”

  “彭,你自己也中年人。”

  “但是女人——”

  “思想封建,”朱明智不悦之情形于色,她很少在老板面前原形毕露。

  “我们刚接受女性三十并非茶渣。”

  “这种年龄正是一个最成熟的年华。”

  “我猜你是对的,她不过是我将来的生意伙伴,管它呢,只要她头脑精明,作风果断。”

  朱明智啼笑皆非。

  “明智,”夏彭年叹口气,“你准备打理行装吧,我把李平交给你了。”

  朱明智说:“彭,你会喜欢马嘉烈的。”

  “是吗。”

  “你的命好,生命中的女性都可靠,而且爱你。”

  “明智,”他又俏皮的笑起来,“物以类聚。”

  朱明智只得摇头笑。

  “你可以出去了。”夏彭年说。

  “多谢你提拔,夏先生。”

  “在敝公司十二年,明智,这是你应得的。”

  “我们离开之后,你可要获得详细报告?”

  “不。”

  夏彭年走到窗前,背着朱明智,过一会儿,唏嘘的说:“不过如果李平结婚的话,通知我一声。”

  朱明智没有回答,她离开夏彭年的房间。

  对于这次远行,朱明智比李平兴奋,几乎每天中午吃饭,她都乐意拨十分钟出来谈这件事。

  李平知道成熟的朱小姐极少为某人某事笑或哭,不想剥夺她的乐趣,只是微笑聆听。

  “从来没有人为我铺过路,李平,这是头一趟。”

  李平由衷地说;“我真的佩服你。”

  “这次我们不带寄仓行李,乘头等,一抵步直出海关,不消十分钟,否则排在那种不谙英语一家十口拖大带小的移民身后,一轮四小时,岂非要老命。”

  李平笑说:“我当然听你的。”

  朱明智握住李平的手,“我们就像姐妹一样。”

  李平马上感动了,她渴望有个姐姐不知有多久,可怜李和与她虽然同胞而生,两人却从未见过面,她说:“请你多多照应我。”

  “你太谦和了,李平。”

  开头李平不知道卓敏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李平,你要移民?”

  “是的。”

  “已经验过身体了?”

  李平猛地想起,当日往医务所,由司机送去,此人难保不与同事说起,传到王父耳中,再转告媳妇。

  夏彭年当然是对的,住在原地,根本无法开始新生活。

  李平答:“入境证过一两个月就出来。”

  “夏先生与你同去吗?”

  李平微笑,“你没听说?我们分了手。”

  卓敏沉默一会儿才说:“李平,你走之前,总要抽空让我俩替你饯行。”

  “何用抽空,你别以为我真的很忙,我有的是时间,随时都可以见贤伉俪。“

  结婚以后,名正言顺,卓敏的声音不但恢复从前的神采,。更添两分自信,“你爱去什么地方?”

  李平想了想,“卓敏,记得那间饮冰室吗?”

  “我知道你指哪一家,李平,已经拆掉了。”

  “噫!”

  卓敏笑,“怎么,想念它?”

  “我刚刚才弄明白,原来西冷红茶即系锡兰红茶。”

  卓敏大笑。

  李平很宽慰,心情开朗对孕妇太过重要。

  “我们到别的地方去喝咖啡。”

  “好的,我来请客。”李平说了地方。

  “当然,那还用说,否则一吃把我们半个月的收入吃掉,怎么吃得消。”

  卓敏的俏皮活泼又回来了,可见生活十分过得去。

  “星期六中午,十二点半。”

  “一言为定。”

  到这个时候,李平才忽然实实在在感觉到,她真个要离开这个城市了。

  这样青的山,这样蓝的海,原来都不过是她的踏脚石,经过坎坷的童年及少年时期,不知从此能否踏上康庄大道。

  当年在小小饮冰室中一切盼望,如今都已达到,夫复何求。

  但是为什么,当她听到卓敏讲到“我们”,心中却有一丝羡慕,半分彷徨,些微失落?

  “李平。”夏彭年推门进来。

  他有这个坏习惯,进下属的房间从来不敲门,好像熟不拘礼,其实非常霸道。

  “在做什么?”

  “冥想。”

  “那只琴你记得手提。”

  “我不会把它带走。”

  夏彭年一怔,“什么,那你到了那边,玩什么乐器?”

  “从头开始。”

  “哦,愿闻其详。”

  李平赌气的说:“我改习色士风。”

  夏彭年呆了三秒钟,随即轰然大笑,“李平,女人玩色士风,只怕不甚雅观。”

  李平没有动气,她温柔地笑眯眯说:“将来不知道谁嫁给你,受你这套大男人脾气。”

  夏彭年即时收敛笑脸,喉咙干涸。

  李平还不放过他,笑道:“但愿她与你旗鼓相当,给你段欢乐时光。”

  “别诅咒我,李平。”

  他轻轻过去搂住她的纤腰。

  她就要走了,他再也没有顾忌。

  “除非你答应我——”

  “要我的人头当球踢也可以。”

  “彭年,”李平微笑,“我相信你已经听过这句话多次,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要讲:没有人爱我,会比你爱我更多。”

  夏彭年鼻子酸涩,“李平,你肯定,你的确这么想?”

  “百分之一百。”

  他反而松开她,走到沙发坐上。

  “彭年,与我一起去看那座叹息桥,我不愿意与别人同行。”

  “李平,你的旨意行地在上。”

  “谢谢你彭年。”

  最后一次相聚。

  星期六,李平准时赴约。

  但王羡明夫妇比她更早,已经选定一张台子,对正入口处,李平一进去他们就看见张望,是她的天职。

  卓敏说:“她来了。”

  白衬衫,花裙子,领子俏皮翻起来,在这种天气,袖口照样卷得老高,李平笑着走近,王羡明站起替她拉椅子。

  卓敏看丈夫一眼,他从来不为她做这些,不过,卓敏宽慰的想,夫妻之间,何必拘礼。

  李平随手放下外套,叫了杯咖啡。

  “生活好吗?”李平寒暄。

  卓敏答:“很好。”

  王羡明像是没听见,只顾看着双手,卓敏用手肘轻轻推他一下。

  他才像小学生被师长提醒似的,连忙说:“很清苦,一双手不停,下班还得做菜做饭,周末大扫除,是不是?”他看着卓敏,似想获得批准。

  李平说:“为家庭是应该的。”

  王羡明摸摸后脑,“为着家为着孩子……”他傻呼呼的笑了。

  卓敏拍拍他手背,“你尽挑这些日常琐事,芝麻绿豆的乱说,李平没有兴趣。”

  “不,”李平转动咖啡杯子,“我爱听,现在一天开几个钟头车子?”

  卓敏代他发言,“十三四个小时。”

  李平讶异,“那多辛苦。”

  王羡明笑,“时间不用来赚钱,也是浪掷,不看电视,就打桌球。”

  他大大的长进了。

  “李平,”卓敏说:“我们会想念你。”

  王羡明有点不安,“你会回来探亲的吧。”

  李平抬起头,“亲,哪里来的亲?老朋友知道得最清楚,我统共只认识你们两位。”

  卓敏冲动的说:“那么就回来看我们。”

  李平微笑,“短时期恐怕不能够,我想在彼邦住三四年,拿到护照再说。”

  卓敏说:“李平,你一定另有奇逢。”

  李平失笑,嗳的一声。

  王羡明说:“卓敏有道理。”

  李平笑,“她是你大上皇,当然字字珠玑。”

  卓敏听在其中,只觉舒服,李平此时应对的段数,绝对一流,挥洒自如,把这些日子里所受的训练,贯通融汇,举手投足,简直光芒四射。

  李平说:“都忘了最重要的事,来,让我看看孩子长得多大了。”

  卓敏挪一身子,笑说:“还只是胚胎呢。”

  腹部隆然,李平伸手轻轻触摸,卓敏的小腿已经有点肿胖,可见负担不轻。

  李平说:“中国人最聪明,自娘胎里便开始计算年龄,实际上现在我们说的每一句话,科学已经证明,胎胚全部听得懂。”

  王羡明但笑不语。

  李平间:“叫什么名字?”

  卓敏说:“他祖父自有分数。”

  说到这里,话题已尽。

  当然,如有必要,李平还可以扯到两伊战争,宇宙发现最大星系,香江小姐竞争……但,有没有必要呢。

  她终于说:“我真替你们高兴。”

  卓敏警觉的说:“还要好好挣扎呢。”

  这时候,李平的司机找进来,俯身在她耳畔说了几句话,又静静退出去。

  王羡明当然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他从前就做这份工作。

  他问:“可是有事,要走了吧。”

  李平摆摆手,“不急。”她笑说。

  卓敏说:“记得吗,开头的时候,我们并排坐。”

  李平微笑。

  她想说,不记得了,有时候,情愿忘记,也有时候,情愿仍是他们的一份子。

  卓敏说:“李平,现在你什么都有。”

  “我?”李平大吃一惊,“我一无所有才真,你们,你们才拥有一切。”

  卓敏讶异,“我与羡明没有选择,小市民命运,小市民生活。”

  李平凝视他俩,卓敏有点不安。

  李平终于说:“我要走了。”

  卓敏站起来拥抱她,当中碍着一个肚子,李平又笑了。

  王羡明沉默地,把一切都看在眼内。

  他与李平握手。“你走吧,”他说:“我们付帐。”

  李平点点头,搭着外套,转头离去。

  一转背,她就想起,忘记给他们通讯地址,想回头,但一定神,又转变念头,往出路直走。

  有许多事,回不了头。

  王羡明送走李平的背影,叫侍者再给他一杯咖啡。

  卓敏说:“李平真美。”

  “唔,似有心事。”

  “她一直这样,想得特别多,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心事重重。”

  “她还会见我们吗?”

  “羡明,我想不会了。”

  王羡明沉默一会儿,同卓敏说:“事实上我不记得我认识过她。”

  卓敏一怔,她一时没听明白。

  “你想想卓敏,她对我们诉过心事,抑或谈过往事,我们真的认识她?”

  卓敏不说什么,也许,也许等孩子十周岁的时候,她会玩笑似的提起,丈夫在若干年前,曾经迷恋过一个叫李平的女孩子。

  她希望届时王羡明会轻描淡写的答:“我更迷恋夏梦,又不见你惦念。”

  但卓敏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她最好维持缄默。

  李平终于走了,而且不打算回来。

  王羡明心里是什么滋味,卓敏猜到一二。

  她问:“你在想什么?”

  王羡明说:“他们都说现在开新界车赚得更多,听说运输署又打算放宽新界车范围。”

  “你打算怎么样?”卓敏笑问。

  “同一班手足商量一下。”

  “那么还等什么,走吧。”

  李平坐在车中,自然听不到这一番话。

  车里电话在响,她接听,是夏彭年。

  “我已同令堂交待得一清二楚,她好像很高兴,问你打算念哪一间大学。”

  李平不出声。

  “你走之前,应该亲自与她话别。”

  “你不明白,彭年,在她心目中,她只有一个女儿。”

  “这样的成见,到今天也理应消除。”

  李平问:“她想不想与我说话?”

  夏彭年沉哦,“她说她很放心。”

  “看。”

  夏彭年也不再勉强她,父子母女兄弟姐妹之间,也讲缘份。

  “晚上有个饭局,你的上海话可以派用场。”

  “我还以为你要我讲法文。”

  “八点钟接你。”

  “是。”

  “还有,我们后天飞米兰转车赴威尼斯。”

  “啊。”

  夏彭年苦笑,“耽会儿见。”

  李平挂上电话,闭目养神。

  夏彭年并不想她忘记他,不然怎么故意挑沙漠同她摊牌,到威尼斯去分手。

  他分明要她余生都记得他。

  威尼斯一直在下沉。

  它并不是永恒的城市。

  因同样原因,夏彭年与李平爱上它。

  他俩抵达那一日,春寒料峭,正下毛毛雨,圣马可广场潮涨,游人的靴鞋统统浸在水里,群鸽躲往檐底下,小贩纷纷在商店门口兜售纪念品。

  那种纷乱简直同上海有得比,两个城市都历劫沧桑并非一张白纸,每一个巷口,每一条弄堂,都有它的故事。

  他们没有带伞,广场上演歌剧,夏彭年买了票子,与李平并排坐,握着她的手,伸进他大衣袋里取暖,把说明书折成一顶纸帽,叫李平戴着遮雨。

  居然席无虚座。

  小贩过来销售雨具,李平苦中作乐,同他讨价还价。

  “太贵了,五元美金。”

  那小贩生气,“你们是度蜜月来的吧,这么高兴,就给我赚一些。”

  欧洲人都是言语专家,讲完英文,又同前排的游客说起德语来。

  李平看在这一点份上,给他十块钱。

  音乐奏起。

  是纪亚孔目普昔尼的蝴蝶夫人。

  夏彭年与李平四目交投,无限凄苦。

  雨渐渐大了,四周围的人大叹吃不消,但他俩却坐到终场,并不觉时间飞逝。

  夏彭年紧握着李平的手不放,两只手都有点麻木,但不舍得。

  呢大衣汲饱雨水,渐渐沉重,寒气透心,李平忍耐着,夏彭年却打个哆嗦。

  观众散去,工作人员在台上收拾旗鼓。

  暮色合拢,夏彭年轻轻说:“再不回去只怕要患肺炎。”

  李平搓了搓膝头才站得起来。

  收折椅的工人很了解的笑笑,“度蜜月?”

  李平点点头,随即仰起面孔,向夏彭年;“我们有多少时间?”

  “七十二小时。”

  李平低下头,“那就不够时间睡眠了,是不是。”

  “是的。”

  他们真的没有睡。

  第二天还是下雨,照样到大运河去坐平底船。

  李平说:“这是我最快乐的时刻,也是我最悲伤的时刻。”

  来到这种地方,人莫名其妙的进入诗情画意,感触万千。

  他们俩并不觉得困,夏彭年看上去略见憔悴,李平多双黑眼圈。

  找到一间跳舞厅,四边都是长镜,金碧辉煌的洛可可装修已经褪色,水晶灯的缨络掉得七零八落,但夏彭年与李平天天黄昏前来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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