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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息桥 page 14 作者:亦舒

  抵达大雪纷飞的杜索道夫,李平跟着夏彭年入住近郊一幢家庄,天天早出晚归,与同道中人共议大事。

  天气实在冷,户外活动甚多,李平戴着鸭舌头帽子,穿大衣,另一副雷鹏水银太阳眼镜,加上短发,长挑身型,其他队友误会不施脂粉的她是十五六岁的男孩子。

  而夏彭年,当然是好那一套的神秘东方人。

  他们两人却一点也不知道有这样的误会,照样形影不离。

  夏彭年对机械的狂热令李平诧异,她说:“你从来没有那样对待我。”他一钻到车底,三两小时不出来是常事。

  李平又爱上北国的农庄生活,尽管是严冬,尽管是乡下,好不气馁,走到邻居家中作客,北欧的孩子们都长金发,一丝一丝,有阳光的晨候,如织锦般闪烁,眼珠子是淡蓝色的,抱在怀中如洋囡囡。

  “我终于吃到家制牛肉肠及酸菜。”她同夏彭年说。

  “我还怕你问。”夏彭年笑。

  每天晚上,她帮他洗净双手,有时候,指甲边藏着的油污不一定刷得干净。

  李平抱怨,“赛完这次车,一双手就糟蹋了。”

  “很值得。”

  李平怔怔看住他,“彭年,我们不回去了怎么样,躲在这里,与世无争,静观四季变化,种种花,钓钓鱼。”

  夏彭年捧起她的脸,“李平,你有归家恐惧症。”

  李平苦笑。

  “你怎么看我们大队?”

  “似蓬车队西征。”

  “形容得好。”夏彭年笑。

  “设备周全得很,侦察队、维修队、医疗队……阵容恐怕比南极考察团还要鼎盛,算不了探险行动。”

  夏彭年不服气:“这是夺标,不是狩猎。”

  李平微笑,不再去扫他的兴。

  出发那日,队友见李平上车,十分诧异,他们没想到小男孩居然跟得那么贴身。

  他始终是她的老板。

  车子到莫洛可,干燥酷热,李平买了当地袍带,扮成土著,用白纱布紧紧缠头,是防止中暑妙方。

  身体一吃苦,大脑便停止思想琐事,忙着与环境对抗,李平适应得比夏彭年好。

  车子连日接夜开动,披星戴月,吃干粮、喝壶水,夏彭年心中一叠声叫苦,体力不支已是明显的事实,再坚持下去徒然自欺欺人。

  车子已驶入撒哈拉,沙漠万里无云,晚间一抬头,可以看到满满一苍穹的星。

  夏彭年把车子停下来。

  李平不出声,待他先开口。

  “今天几号?”

  “一月十日。”

  “明天是休息日。”

  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坠向西方去了。

  “有没有许愿?”夏彭年问。

  “有。”

  “可不可以公布?”

  李平说:“希望洗一个热水澡。”

  夏彭年大笑起来,“难为你了。”

  李平微笑。

  “我们回去吧。”

  “真的不继续走?”

  夏彭年摊开手,手心已经粗糙不堪,水泡破了,长成老茧。

  “你知道我总会跟着你。”

  夏彭年叹口气,“岁月不饶人,你支持我无用。”

  李平笑,“你算了吧。”她缓缓除下头巾。

  “还有一半路途才抵达目的地。”

  李平一时不知他说的是人生的路程呢,还是越野车程,抑或是他与她之间要走的路。

  “下半部还要难走,不如回头是岸。”

  李平看他一眼,不出声。

  “李平,你是聪明人。”

  置身沙漠,夏彭年说起这样的话来,算得是胡言吃语。

  但无论他说什么,李平总是耐心聆听,她这一点温柔,最最使夏彭年感动。

  他欲语还休,终于决定把吉普车往回驶。

  万里无云,夜间的气温与日间差摄氏十多度。

  李平说:“天空这样清晰,可以看到天后星座那边去。”

  “李平,这里只有你我两人。”

  李平微笑,“彭年,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好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见一声不高不低的爆破声。

  夏彭年诅咒,“轮胎!”

  李平马上认出来。“前左轮。”

  “副手,现在可真要你帮忙了。”

  “义不容辞。”

  “下车吧。”

  夏彭年取出照明工具,检查情况,取出候补车胎及工具箱子,操作起来。

  李平打量环境,问他:“你猜小王子会不会再度出现?”

  夏彭年叹口气,“不管用,你我早已听不懂他的言语。”

  李平点头苦笑。

  大路上有车于驶近,看到夏彭年抛锚,唿哨着问:“要不要帮忙?”

  夏彭年喊回去:“不必,谢谢。”

  李平说:“有点像趁墟。”

  “果真孤零零剩下我同你两个人,又如何?”

  “也许我们会说出真心话。”

  车子驶过,又暂时恢复静寂。

  夏彭年放下工具,看着李平,“巴巴的跑到这里来讲真心话?”

  “远离文明,没有顾忌。”

  “好吧,李平。”

  他走到车厢,取出水壶,大口大口喝水。

  李平觉得有点寒意,用毯子裹住身体。

  夏彭年看着她说:“你一定知道夏氏当年用的是你外公的资本。”

  李平很平静的答:“可以猜想。”

  “你为什么不说出来?”

  李平抬起头,“说什么?”

  “说夏镇夷吞没你家的生意,就同霍氏的所作所为一样。”

  “那并不是我的资金。”

  “你是陈家唯一的承继人。”

  “彭年,我情愿不讨论这个问题。”

  “李平,这种事,藏在心里久而久之,会变成一团癌肿。”

  “我没有活的证据。”

  夏彭年颓然,“但我同你都知道,后来夏氏赚了大钱,家父并没有向你外公汇报。”

  “那时内地已经在搞各种运动,彭年,他们没有机会传递讯息。”

  “真的,你这样原谅夏镇夷?”

  李平静静说:“我希望你也不要放在心中。”

  夏彭年捧住头。

  李平问:“这一段日子,你就是为这个不开心?”

  “是。”

  “很多人带着黄金南下,很多人在三两年之后沦为乞丐,极明显夏氏有经营生意的天份。”

  “所以不再追究?”

  李平失笑,“如何追究?”

  “我一定要赔偿你。”

  “是吗,所以你对我无微不至?”

  夏彭年握着李平的肩膀,摇两摇。

  李平苦笑,怎么会跑到天涯海角来摊牌。

  也许是对的,在公寓里,一旦吵起来,只要任何一方面开门出走,这段关系便宣告结束。

  在这里,走,走到什么地方去?

  说什么都得把话统统给倾诉出来。

  李平牵牵嘴角,“我情愿你对我好,是因为你喜欢我的缘故。”

  “你还有怀疑吗?”

  李平摇摇头,“没有。”

  夏彭年叹口气,“我累了,我们放信号管吧。”

  李平忽然问:“你一直知道我与王羡明的事?”

  夏彭年看她一眼,上车,取过信号管放上天空。

  半空中炸开来,像一朵孤独的焰火。

  他说:“你从来没有瞒过我有这么一个人。”

  “我们时常见面。”

  “人总需要朋友。”

  李平笑,“你太勇于原谅我了。”

  “李平,我从没把你当过禁脔。”

  只怕把话都说清楚了,也就不拖不欠,不能继续纠缠下去。

  “我还送过很贵重的礼物给他。”

  “给他们夫妻俩,”夏彭年订正她,“他结婚了,不是吗。”

  夏彭年都知道。

  “你不可能做得更好。”

  “你真的那么想?”

  “当然。”

  李平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夏彭年说:“要是维修车子不来了,我们喝光了水,吃完了干粮,后人会看到两副白骨。”

  “至少生前他们把话都说清楚了。”

  “李平,我多希望可以和你共度余生。”

  “只要你肯,我没有问题。”

  “我不能磋跎你。”

  李平即时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打算娶她,也不忍叫她一辈子没有名份的跟着他。

  李平微笑,“你要遣走我。”

  第九章

  “李平,我不得不这样做,为着你的缘故,你必须离开我去寻求新生活。”

  “倘若我不愿意呢。”

  “轮不到你选择。”

  “或者我情愿一辈子做夏彭年的女朋友。”

  “为人情妇并不是一份好职业,过几年你会知道,名誉坏了之后,再也找不到合适的人。”

  “或者我不想再找什么人。”

  “你才二十三岁,现在决定独身到老是太早了一点了。”

  李平紧抱住他。

  夏彭年苦涩的说:“对不起李平,世上那么多人,我没有爱你最多。”

  李平说:“我希望维修车永远不要来。”

  “你知道什么,李平,我也这样想。”

  事与愿违,它还是来了。

  他们两人乘直升飞机折返中途站,没有逗留。

  回到草莓山道,才知道什么叫做恍如隔世。

  佣人看见李平,吃了一惊,原说要到一月底才回来,她没有准备,正在工作间熨衣裳。

  见到李平,连忙出来侍候,忘了把一只小小无线电关上。

  李平听到熟悉的歌词传出来,仍然是那温柔凄凉的声音:一串世事如雾便过去,一抹往事似水只堪追,纷纷的笑泪如落叶片片,匆匆的爱恨盛满每一天,从前流浪着遥望永恒,今天醒觉也如红尘……

  李平有种冲动,想打烂这只无线电,把它踢到角落,踏个粉碎,但是她没有那样做,她只是缓缓伸出手,轻轻把它关掉。

  忍得太久了,她已经不在乎发泄,命运要是决定这样安排她的出路,把整幢小洋房撕成碎片也不管。

  她锁上房门。

  女佣前来叫她吃饭,把门敲了又敲,李平只是不应。

  下人有点担心,司机自告奋勇,去请了夏彭年过来。

  夏彭年站在门口,叫她:“李平,开门,别傻气。”

  李平坐在织绵缎面子的贵妃塌上,抱着琴,把额角抵在螺旋形的琴头上,不去应他。

  她不想见任何人,不想说任何话。

  “李平,开门,你若不满意,我们另作安排。”

  但是,再也没有更好的安排了,夏彭年深思熟虑,他的计划,永远是彼时被地最妥当的策略,他已尽可能为每一个人着想,努力做到面面俱圆。

  越是这样,越是可悲,越没有转圆余地。

  夏彭年在房外徘徊,他精神也相当萎靡,身上碰巧又穿着一套纯细麻西装,已经团得稀皱,更添三分憔悴。

  “李平,不要折磨自己,不要折磨我,整件事里面,我比你难过。”

  夏彭年哈出一口气。

  他在有生之年,从没想过有一日会说出这一类不像人说的文艺腔来,偏偏他说了,字字又出自肺腑。

  “李平,让我们开心见诚的谈一谈。”

  李平索性走到露台去,拉上玻璃长窗,不听他言语。

  夏彭年内心枯槁,长叹一声,疲倦的退到书房休息。

  他倒在沙发上,无言地看住天花板。

  多年多年前的陈家大宅,吊灯底都设有圆型玫瑰花图案,小小的夏彭年在练习小提琴的空档,双目不敢斜视,总是抬起头,佯装端详灯饰。

  那美丽的小女孩李和有时会因为他的呆相忍不住笑出来。

  笑声同李平一模一样,仿如银铃,深深印在夏彭年的脑海中。

  一亘与李平分手,他不肯定忘得了她,她或许会,因为她年轻,有的是时间,十年不能,二十年也差不多了,四十出头的女性,芳华正茂,有什不能做,她一定可以摆脱过去所有阴影。

  然后,她会感激他。

  他心酸的想,他从来没有如此为一位女性设想过,可是偏偏她又为这个对他抱恨。

  他跳起来,走到花园去,抬起头张望李平。

  李平厌烦的退入房内。

  夏彭年拾起石子,扔进露台,发出嗒嗒恼人的声音。

  李平用双手捧着头。

  夏彭年这样闹下去,她更不能静心思考。

  幸亏他终于回了公司。

  晚上他又来了,没有再敲门,独自吃完饭,在那张熟悉的长沙发上假寝。

  半夜醒来,他看见李平坐在他对面,神色温柔地看住他。

  夏彭年十分心酸,“李平……”他喉咙沙哑。

  李平立刻递上一杯菊花茶。

  他呷一口,“……不生气了?”

  “你也许不相信,我这辈子,没有气过任何人,任何事。”

  “那你应该气我,显得我与众不同。”

  李平不出声。

  她额角上有一轮印子,看清楚了,是琴柄上的图案,夏彭年忍不住伸手替她揉两揉。

  “我都是为你好。”他说。

  李平别转头,嗤一声笑出来。

  夏彭年恁地婆妈,也许他急于要说服自己,所以重复又重复。

  “得了,我相信你是为我好。”

  “我在这十年内都不打算结婚,我并无企图甩掉你,有你在身边,我是最快乐的男人,但我不忍心拖累你,毕竟一个女孩子的岁月经不起沧桑。”

  李平低声说:“我知道是有那么一天,满以为等到我三十出头,你嫌我人老珠黄,才提出分手,谁知才一年多一点,你就叫我下堂,真像晴天霹雳。”

  夏彭年在下午忘了刮胡须,此刻他握住李平的手,在下巴摩娑,李平的手心,总比常人的热一点。

  也许真的应该狠一狠心,把她留在身边,等到双方都腻了才给她一笔款子,让她开精品店也好,炒股票黄金也好,好使本市又添一个不安份的艳妇,多一个传奇。

  但是他想她有正常的生活,迟了就不及了,他要她正式嫁人,养育孩子,有一个幸福的、纯属她的家庭,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丈夫是她最忠实的朋友、最有力的臂膀。

  “我不会叫你一个人去异乡。”

  李平扬起一条眉毛。

  夏彭年又已经布好了棋子。

  “我派朱明智陪你。”

  呵朱小姐;李平宽了心。

  “她是一个可靠的人,公私双方面都可以帮到你,分公司她占二十个巴仙,自然会鼎力相助。”

  夏彭年自觉似在吩咐身后事,恍如托孤,心中无限凄凉。

  “你这一去,我要你忘记在本市发生过的一切事故,把你生命中这四年完全抹掉,擦得干干净净,我不准你提起一只字,有谁故意要触你霉头,在你跟前说起一丝一缕前尘往事,我要你告诉他,你忘了,你什么都不记得。”

  李平苦笑,“你知道我做不到。”

  “做不到是你自己的事,午夜梦徊,你爱怎么回味就怎么和味,但人前人后,我要你装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你可以的,我们都可以,人都是这般活下来的。”

  李平伏在他胸前。

  “一切都安排好了,李平,我替你做独立移民,时髦的都会女性,手上连一张护照都没有,未免逊色。”

  李平面孔朝下,声音难免哽咽,她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要我到哪里去。”

  “我没有同你说过?加拿大多伦多,你会喜欢的。”

  夏彭年停了一停,清了清喉咙。

  “我替你在市区置了公寓,隔壁一个单位已经租予朱明智,还有,你随时可以回来,这间屋子,永远属于你。”

  他长叹一声,父债子还,他们两家的纠缠,到此为止尽数化解,何尝不是美事。

  “你对我太好了。”

  李平真可爱,她永远可以在最黑暗的情况中看到光明的一面,庆幸她得到的,从不为溜走的悲伤。

  “我把要说的都说尽了。”他的声音呜咽。

  第二天,夏彭年与李平又重新开始做人,若无其事,双双回到公司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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