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实在冷,户外活动甚多,李平戴着鸭舌头帽子,穿大衣,另一副雷鹏水银太阳眼镜,加上短发,长挑身型,其他队友误会不施脂粉的她是十五六岁的男孩子。
而夏彭年,当然是好那一套的神秘东方人。
他们两人却一点也不知道有这样的误会,照样形影不离。
夏彭年对机械的狂热令李平诧异,她说:“你从来没有那样对待我。”他一钻到车底,三两小时不出来是常事。
李平又爱上北国的农庄生活,尽管是严冬,尽管是乡下,好不气馁,走到邻居家中作客,北欧的孩子们都长金发,一丝一丝,有阳光的晨候,如织锦般闪烁,眼珠子是淡蓝色的,抱在怀中如洋囡囡。
“我终于吃到家制牛肉肠及酸菜。”她同夏彭年说。
“我还怕你问。”夏彭年笑。
每天晚上,她帮他洗净双手,有时候,指甲边藏着的油污不一定刷得干净。
李平抱怨,“赛完这次车,一双手就糟蹋了。”
“很值得。”
李平怔怔看住他,“彭年,我们不回去了怎么样,躲在这里,与世无争,静观四季变化,种种花,钓钓鱼。”
夏彭年捧起她的脸,“李平,你有归家恐惧症。”
李平苦笑。
“你怎么看我们大队?”
“似蓬车队西征。”
“形容得好。”夏彭年笑。
“设备周全得很,侦察队、维修队、医疗队……阵容恐怕比南极考察团还要鼎盛,算不了探险行动。”
夏彭年不服气:“这是夺标,不是狩猎。”
李平微笑,不再去扫他的兴。
出发那日,队友见李平上车,十分诧异,他们没想到小男孩居然跟得那么贴身。
他始终是她的老板。
车子到莫洛可,干燥酷热,李平买了当地袍带,扮成土著,用白纱布紧紧缠头,是防止中暑妙方。
身体一吃苦,大脑便停止思想琐事,忙着与环境对抗,李平适应得比夏彭年好。
车子连日接夜开动,披星戴月,吃干粮、喝壶水,夏彭年心中一叠声叫苦,体力不支已是明显的事实,再坚持下去徒然自欺欺人。
车子已驶入撒哈拉,沙漠万里无云,晚间一抬头,可以看到满满一苍穹的星。
夏彭年把车子停下来。
李平不出声,待他先开口。
“今天几号?”
“一月十日。”
“明天是休息日。”
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坠向西方去了。
“有没有许愿?”夏彭年问。
“有。”
“可不可以公布?”
李平说:“希望洗一个热水澡。”
夏彭年大笑起来,“难为你了。”
李平微笑。
“我们回去吧。”
“真的不继续走?”
夏彭年摊开手,手心已经粗糙不堪,水泡破了,长成老茧。
“你知道我总会跟着你。”
夏彭年叹口气,“岁月不饶人,你支持我无用。”
李平笑,“你算了吧。”她缓缓除下头巾。
“还有一半路途才抵达目的地。”
李平一时不知他说的是人生的路程呢,还是越野车程,抑或是他与她之间要走的路。
“下半部还要难走,不如回头是岸。”
李平看他一眼,不出声。
“李平,你是聪明人。”
置身沙漠,夏彭年说起这样的话来,算得是胡言吃语。
但无论他说什么,李平总是耐心聆听,她这一点温柔,最最使夏彭年感动。
他欲语还休,终于决定把吉普车往回驶。
万里无云,夜间的气温与日间差摄氏十多度。
李平说:“天空这样清晰,可以看到天后星座那边去。”
“李平,这里只有你我两人。”
李平微笑,“彭年,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好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见一声不高不低的爆破声。
夏彭年诅咒,“轮胎!”
李平马上认出来。“前左轮。”
“副手,现在可真要你帮忙了。”
“义不容辞。”
“下车吧。”
夏彭年取出照明工具,检查情况,取出候补车胎及工具箱子,操作起来。
李平打量环境,问他:“你猜小王子会不会再度出现?”
夏彭年叹口气,“不管用,你我早已听不懂他的言语。”
李平点头苦笑。
大路上有车于驶近,看到夏彭年抛锚,唿哨着问:“要不要帮忙?”
夏彭年喊回去:“不必,谢谢。”
李平说:“有点像趁墟。”
“果真孤零零剩下我同你两个人,又如何?”
“也许我们会说出真心话。”
车子驶过,又暂时恢复静寂。
夏彭年放下工具,看着李平,“巴巴的跑到这里来讲真心话?”
“远离文明,没有顾忌。”
“好吧,李平。”
他走到车厢,取出水壶,大口大口喝水。
李平觉得有点寒意,用毯子裹住身体。
夏彭年看着她说:“你一定知道夏氏当年用的是你外公的资本。”
李平很平静的答:“可以猜想。”
“你为什么不说出来?”
李平抬起头,“说什么?”
“说夏镇夷吞没你家的生意,就同霍氏的所作所为一样。”
“那并不是我的资金。”
“你是陈家唯一的承继人。”
“彭年,我情愿不讨论这个问题。”
“李平,这种事,藏在心里久而久之,会变成一团癌肿。”
“我没有活的证据。”
夏彭年颓然,“但我同你都知道,后来夏氏赚了大钱,家父并没有向你外公汇报。”
“那时内地已经在搞各种运动,彭年,他们没有机会传递讯息。”
“真的,你这样原谅夏镇夷?”
李平静静说:“我希望你也不要放在心中。”
夏彭年捧住头。
李平问:“这一段日子,你就是为这个不开心?”
“是。”
“很多人带着黄金南下,很多人在三两年之后沦为乞丐,极明显夏氏有经营生意的天份。”
“所以不再追究?”
李平失笑,“如何追究?”
“我一定要赔偿你。”
“是吗,所以你对我无微不至?”
夏彭年握着李平的肩膀,摇两摇。
李平苦笑,怎么会跑到天涯海角来摊牌。
也许是对的,在公寓里,一旦吵起来,只要任何一方面开门出走,这段关系便宣告结束。
在这里,走,走到什么地方去?
说什么都得把话统统给倾诉出来。
李平牵牵嘴角,“我情愿你对我好,是因为你喜欢我的缘故。”
“你还有怀疑吗?”
李平摇摇头,“没有。”
夏彭年叹口气,“我累了,我们放信号管吧。”
李平忽然问:“你一直知道我与王羡明的事?”
夏彭年看她一眼,上车,取过信号管放上天空。
半空中炸开来,像一朵孤独的焰火。
他说:“你从来没有瞒过我有这么一个人。”
“我们时常见面。”
“人总需要朋友。”
李平笑,“你太勇于原谅我了。”
“李平,我从没把你当过禁脔。”
只怕把话都说清楚了,也就不拖不欠,不能继续纠缠下去。
“我还送过很贵重的礼物给他。”
“给他们夫妻俩,”夏彭年订正她,“他结婚了,不是吗。”
夏彭年都知道。
“你不可能做得更好。”
“你真的那么想?”
“当然。”
李平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夏彭年说:“要是维修车子不来了,我们喝光了水,吃完了干粮,后人会看到两副白骨。”
“至少生前他们把话都说清楚了。”
“李平,我多希望可以和你共度余生。”
“只要你肯,我没有问题。”
“我不能磋跎你。”
李平即时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打算娶她,也不忍叫她一辈子没有名份的跟着他。
李平微笑,“你要遣走我。”
第九章
“李平,我不得不这样做,为着你的缘故,你必须离开我去寻求新生活。”
“倘若我不愿意呢。”
“轮不到你选择。”
“或者我情愿一辈子做夏彭年的女朋友。”
“为人情妇并不是一份好职业,过几年你会知道,名誉坏了之后,再也找不到合适的人。”
“或者我不想再找什么人。”
“你才二十三岁,现在决定独身到老是太早了一点了。”
李平紧抱住他。
夏彭年苦涩的说:“对不起李平,世上那么多人,我没有爱你最多。”
李平说:“我希望维修车永远不要来。”
“你知道什么,李平,我也这样想。”
事与愿违,它还是来了。
他们两人乘直升飞机折返中途站,没有逗留。
回到草莓山道,才知道什么叫做恍如隔世。
佣人看见李平,吃了一惊,原说要到一月底才回来,她没有准备,正在工作间熨衣裳。
见到李平,连忙出来侍候,忘了把一只小小无线电关上。
李平听到熟悉的歌词传出来,仍然是那温柔凄凉的声音:一串世事如雾便过去,一抹往事似水只堪追,纷纷的笑泪如落叶片片,匆匆的爱恨盛满每一天,从前流浪着遥望永恒,今天醒觉也如红尘……
李平有种冲动,想打烂这只无线电,把它踢到角落,踏个粉碎,但是她没有那样做,她只是缓缓伸出手,轻轻把它关掉。
忍得太久了,她已经不在乎发泄,命运要是决定这样安排她的出路,把整幢小洋房撕成碎片也不管。
她锁上房门。
女佣前来叫她吃饭,把门敲了又敲,李平只是不应。
下人有点担心,司机自告奋勇,去请了夏彭年过来。
夏彭年站在门口,叫她:“李平,开门,别傻气。”
李平坐在织绵缎面子的贵妃塌上,抱着琴,把额角抵在螺旋形的琴头上,不去应他。
她不想见任何人,不想说任何话。
“李平,开门,你若不满意,我们另作安排。”
但是,再也没有更好的安排了,夏彭年深思熟虑,他的计划,永远是彼时被地最妥当的策略,他已尽可能为每一个人着想,努力做到面面俱圆。
越是这样,越是可悲,越没有转圆余地。
夏彭年在房外徘徊,他精神也相当萎靡,身上碰巧又穿着一套纯细麻西装,已经团得稀皱,更添三分憔悴。
“李平,不要折磨自己,不要折磨我,整件事里面,我比你难过。”
夏彭年哈出一口气。
他在有生之年,从没想过有一日会说出这一类不像人说的文艺腔来,偏偏他说了,字字又出自肺腑。
“李平,让我们开心见诚的谈一谈。”
李平索性走到露台去,拉上玻璃长窗,不听他言语。
夏彭年内心枯槁,长叹一声,疲倦的退到书房休息。
他倒在沙发上,无言地看住天花板。
多年多年前的陈家大宅,吊灯底都设有圆型玫瑰花图案,小小的夏彭年在练习小提琴的空档,双目不敢斜视,总是抬起头,佯装端详灯饰。
那美丽的小女孩李和有时会因为他的呆相忍不住笑出来。
笑声同李平一模一样,仿如银铃,深深印在夏彭年的脑海中。
一亘与李平分手,他不肯定忘得了她,她或许会,因为她年轻,有的是时间,十年不能,二十年也差不多了,四十出头的女性,芳华正茂,有什不能做,她一定可以摆脱过去所有阴影。
然后,她会感激他。
他心酸的想,他从来没有如此为一位女性设想过,可是偏偏她又为这个对他抱恨。
他跳起来,走到花园去,抬起头张望李平。
李平厌烦的退入房内。
夏彭年拾起石子,扔进露台,发出嗒嗒恼人的声音。
李平用双手捧着头。
夏彭年这样闹下去,她更不能静心思考。
幸亏他终于回了公司。
晚上他又来了,没有再敲门,独自吃完饭,在那张熟悉的长沙发上假寝。
半夜醒来,他看见李平坐在他对面,神色温柔地看住他。
夏彭年十分心酸,“李平……”他喉咙沙哑。
李平立刻递上一杯菊花茶。
他呷一口,“……不生气了?”
“你也许不相信,我这辈子,没有气过任何人,任何事。”
“那你应该气我,显得我与众不同。”
李平不出声。
她额角上有一轮印子,看清楚了,是琴柄上的图案,夏彭年忍不住伸手替她揉两揉。
“我都是为你好。”他说。
李平别转头,嗤一声笑出来。
夏彭年恁地婆妈,也许他急于要说服自己,所以重复又重复。
“得了,我相信你是为我好。”
“我在这十年内都不打算结婚,我并无企图甩掉你,有你在身边,我是最快乐的男人,但我不忍心拖累你,毕竟一个女孩子的岁月经不起沧桑。”
李平低声说:“我知道是有那么一天,满以为等到我三十出头,你嫌我人老珠黄,才提出分手,谁知才一年多一点,你就叫我下堂,真像晴天霹雳。”
夏彭年在下午忘了刮胡须,此刻他握住李平的手,在下巴摩娑,李平的手心,总比常人的热一点。
也许真的应该狠一狠心,把她留在身边,等到双方都腻了才给她一笔款子,让她开精品店也好,炒股票黄金也好,好使本市又添一个不安份的艳妇,多一个传奇。
但是他想她有正常的生活,迟了就不及了,他要她正式嫁人,养育孩子,有一个幸福的、纯属她的家庭,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丈夫是她最忠实的朋友、最有力的臂膀。
“我不会叫你一个人去异乡。”
李平扬起一条眉毛。
夏彭年又已经布好了棋子。
“我派朱明智陪你。”
呵朱小姐;李平宽了心。
“她是一个可靠的人,公私双方面都可以帮到你,分公司她占二十个巴仙,自然会鼎力相助。”
夏彭年自觉似在吩咐身后事,恍如托孤,心中无限凄凉。
“你这一去,我要你忘记在本市发生过的一切事故,把你生命中这四年完全抹掉,擦得干干净净,我不准你提起一只字,有谁故意要触你霉头,在你跟前说起一丝一缕前尘往事,我要你告诉他,你忘了,你什么都不记得。”
李平苦笑,“你知道我做不到。”
“做不到是你自己的事,午夜梦徊,你爱怎么回味就怎么和味,但人前人后,我要你装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你可以的,我们都可以,人都是这般活下来的。”
李平伏在他胸前。
“一切都安排好了,李平,我替你做独立移民,时髦的都会女性,手上连一张护照都没有,未免逊色。”
李平面孔朝下,声音难免哽咽,她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要我到哪里去。”
“我没有同你说过?加拿大多伦多,你会喜欢的。”
夏彭年停了一停,清了清喉咙。
“我替你在市区置了公寓,隔壁一个单位已经租予朱明智,还有,你随时可以回来,这间屋子,永远属于你。”
他长叹一声,父债子还,他们两家的纠缠,到此为止尽数化解,何尝不是美事。
“你对我太好了。”
李平真可爱,她永远可以在最黑暗的情况中看到光明的一面,庆幸她得到的,从不为溜走的悲伤。
“我把要说的都说尽了。”他的声音呜咽。
第二天,夏彭年与李平又重新开始做人,若无其事,双双回到公司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