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敏松弛下来,笑了,“你还记得。”
那是他们英语课程补习班的格言。
仿佛已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高卓敏才喝一杯咖啡,就匆匆赶下山。
爱一个人爱到那种地步,实在是非常累的一件事,但是卓敏心甘情愿,求仁得仁,又不能说她不快活,因爱故生怖,时时刻刻以别人的喜怒哀乐为她的生活要旨,也不是不痛苦的。
但,李平想,她终于得到了王羡明。
李平取出她那只史特拉底华利,轻轻拥抱在怀里,什么叫快乐?想什么有什么,是谓快乐,因为不能得到所有心头渴望的东西,必须作出取舍,所以快乐永远不能完全。
李平扬起头,大声笑起来。
满以为王羡明会得爱她一辈子,像言情小说中形容那样,老来潦倒,抱住酒瓶,喃喃念了她的名字,她也老了,但在他心中,她永远是那个俏皮美丽的小李平……
才怪。
哪里找这样的痴人去。
倔强正直如高卓敏,一见利之所在,即时低头。
李平轻轻说:“哎呀,都一样啦。”
她走到露台,举起琴,弹的是吉卜赛旋律,乐章悲怆而激动。
李平缓缓放下琴,转身,看到夏彭年坐在安乐椅中。
他说:“越来越出色了。”
李平只是笑。
“这首曲子应该用关那利来弹。”
李平吸进一口气。
“史特拉底始终纤弱一点,音线不如关那利圆润。”
李平拚命摇头,一直笑,“我有这只琴已经心满意足,即使有更好的,也不作非份之想。”
夏彭年凝视她,“真的,李平,你这样满足现状?”
李平无惧地看到他眼睛里去,“是。”
第二天,李平就联同律师去车行办妥一切手续。
这是她首次独立处理一件正经事,觉得非常骄傲。
大笔一挥,免首期,低利息,王羡明生活有了着落,七三后他便成为车主。
恐怕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草莓山道,黑暗中等待他过去的恋人。
深深的寂寞侵袭李平,心债已经偿还。再无牵连。
像报纸上那种启示:自该年该月该日起,李平离开王羡明及其家人,从此以后,一切华洋纠葛,皆与李平无关。
王家待她,实在不薄。
卓敏那里,传来断断续续好消息:“羡明心情比较落实”,“有时候开两更车也不觉疲倦”、“他希望五年内可以还清债务”等等。
卓敏胖了。
连朱明智都知道李平有那么一个朋友。
朱小姐很欣赏李平念旧的质素,她也有微时的老相识,相不来就是相处不来,不是酸溜溜诸多讽喻,就是帮帮忙需无穷,结果一一疏远。
留一个步伐堕后的老朋友,不知要费多少时间心血,很多人会觉得划不来。
“听你讲,”朱明智说:“这位高卓敏好像很有出息,你知道公司等人用。”
李平想想,摇摇头,“她在外头做得不错。”
那就真是君子之交了,朱明智点点头。
她笑问:“一月份放假?”
李平一向对师傅坦白:“是的。”
朱明智在透露心声,“李平,真羡慕你。”
李平睁大双眼,不置信地指着朱小姐:“你,”又指自己的鼻子,“我?”
朱明智笑。
“不可思议。”李平低嚷。
“年轻、貌美、爱护你的男朋友,以及稳操胜券的事业。”
是吗,连智慧的朱小姐都这样看她?
李平即时恭维朱明智,“你也是呀,你更什么都有。”
“是的,岁数在内,我快庆祝四十大寿了。”
朱明智说得这样幽默,李平想笑又不敢笑。
她慨叹:“站在中年的山岗上,看出去的景色,同你眼见的不一样。”
“朱小姐,你那尊容顶多三十出头,我不会骗你。”
“李平,你太可爱懂事。”
她俩已经成为莫逆。
不久之前,李平尚有疑心,老觉得背后有人不住的窃窃私语。
即使独处影印房中,机器转动,也仿佛是闲言闲语,每一张纸弹出来,都似悄悄说:“李平作弊,李平走捷径,李平当心……”十分有力节奏。
疲倦的时候,意志力弱,特别听得清楚玲珑。
简直是神经衰弱。
朱明智看在眼内,不动声色,赠她一则小小童话故事,分明自儿童乐园里取材,十来张图画,栩栩如生,是祖父与幼孙骑驴进城那个人所共知的寓言。
李平一看就明白了。
她好过许多。
影印机与传真机再同她说话的时候,她会轻轻喝道:“闭嘴。”
到最近,更有大跃进,她发誓冷气槽里传出李平加油的字名来。
魅由心生。
南下这几年她都没有正式松驰过,夏彭年这位老板要全力应付,他精力过人,喜欢应酬,一半是业务需要,但没事.也爱把朋友叫出来吃顿饭聚一聚,李平当然次次要跟在他身边。
在人前,言行举止更是半点错不得。
李平知道,夏彭年那些朋友的太太,都不大喜欢她。
在化妆间,她们没注意她坐在一角,不客气地发表议论。
“还是依利沙白陈比较适合彭年。”
“这位李小姐实在太妖冶。”
“大陆女人现在比台湾女人还厉害,豁出去做。”
“苦头吃足了,只要有甜头,勿择手段,难道还回转去不成。”
这种话听多了,简直会积劳成疾。
李平手中本来拿着粉扑子,僵在半空,过一会儿,才把它放下,还得等发话的女客先离去,免得大家尴尬。
她对牢镜子细细观察,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左顾右盼,都没看出端倪来,每个人看自己,总觉甚少暇疵。
夏彭年有需要,她照样出席,这是她职责之一,希望太太们多多包涵。
美酒佳肴当前,李平有时候想:卓敏与羡明吃些什么?他俩都是广东人,口味很清淡,羡明喜吃海鲜,卓敏一定会亲自下厨,炒一碟子活虾,熬一锅鸡汤,两人对牢笑欣欣,举案齐眉。
她真替卓敏高兴,她终于得到了他,为他捱苦,服侍他,成为他生命一部分。
天气转凉的时候,李平一时忘记添衣,感冒起来,服了药,蒙着头,在家里睡觉。
电话一直没有接进房间。
近黄昏,她下床喝水,女佣轻轻推开房门张望。
李平转头,“有事吗?”
“一位高小姐找了好几次,非常焦急。”
卓敏。
李平放下杯子,“为什么不叫我听?”
“夏先生说过要你休息。”
“她再找我,记得接进来。”
但是一整晚,卓敏都没有再找她。
李平想拨卓敏新居的号码,却伯王羡明来听,犹疑良久,终于作罢,百感交集。
第二天有重要会议,夏彭年一早差她旁听,李平不想缺席,静静吃了点心,乖乖上床。
这一觉睡到闹钟叫醒她。
李平起来梳洗;伤风药令她晕眩,喉底尚余一两声咳嗽,也顾不得了,这样一点小事都藉词告假简直是个神话,她想起朱明智说的笑话:“产假头准放九天,美容整形拉脸皮则放十四天,因职员外表改善,对公司形象大有帮助。”
会议室里有一张马蹄形大桌子,一尘不染,李平希望有一日她可以坐上去,但此刻还不能够,这时候她坐在朱明智身后。
会议八点半开始,李平忙含一颗喉糖,无端咳嗽是大逆不道之事。
每次大门一关,李平都觉与外界隔绝,飞机大炮都攻不进来,海啸台风都不再重要,坐在房内的人,无论如何,要把这个会开完。
这个城市,怎么会不繁荣,几百万人这样出死命顶住它向上,一心一意,在所不计。
现在李平也是它的一份子了,她吁出一口气。
九点正,玛丽忽然悄悄推门进来,蹲在朱小姐侧边,轻轻在她耳根说了几句话。
朱小姐一听,立刻朝李平打一个眼色。
李平急忙附身过去,朱小姐说:“有人急事找你。”
李平一怔,这时主席已经停止说话,反感地不耐烦地朝她们看来。
李平只得以最迅速的动作,退出会议室,掩上门。
她问玛丽:“谁找我?”
玛丽朝她身后一指。
李平转身,接待室坐着高卓敏,憔悴、疲倦、伤心,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年,一身衣服又脏又皱。
而且,李平一眼看出来,她有了身孕。
卓敏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李平大吃一惊。
她走过去,叫她。
卓敏像是看到救星,颤抖着嘴唇,却开不了口。
李平把她扶进办公室,“有话慢慢说。”
卓敏没有回答她,“你现在可走得开?”
“告诉我什么事,可是王羡明同你有龃龉,先坐下,喝杯水再说。”
“我昨晚就一直找你,羡明,他出了事,在医院里。”
李平一颗心剧跳起来,语气维持镇静,“哪家医院?”
“圣恩医院六楼。”
“伤势可重?”
“头脸缝了好几十针,恐怕还有内伤,”卓敏无限辛酸,“要留院观察。”
“怎么会这样?”
“有人寻仇,在停车场等他,拿着铁枝迎头便打。”
李平握紧拳头,“是谁同他过不去?”
卓敏颓然,“自从与你分手之后,他一直闷闷不乐,喝得很厉害,一言不合,便拔出拳头。”
李平缓缓抬起头。
“一整个晚上,昏迷中,他都唤你的名字。”
李平听卓敏这么说,恍若隔世,那已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一早经已结束,怎么又拿出来讲。
“请你去见他,李平。”
“卓敏,振作一点。”
平日活泼爽朗的卓敏,如今受尽折磨,乏力地靠在李平肩膀上。
“我们一起去看他。”
抵达医院,若不是卓敏指出床位躺着的是羡明,李平恐怕认不出来。
睡着的脸同醒的时候往往有很大的分别,况且王羡明的面孔早变了形,两只眼角爆裂,缝过针,拙劣的针脚骤眼看似蜈蚣,又像条拉链,有点滑稽兼恐怖的味道,头壳上缠满白纱布,双目紧闭,他正昏睡,没有反应,但是却咬着牙、咧着齿,充满恨意,像不知要置谁于死地。
李平心头一阵辛酸,别转面孔。
他们三人都变了,都不再是开头那个人。
李平尤其内疚,王羡明与高卓敏却又是因为她而变成这个样子的。
她低声问卓敏:“他父母呢?”
“不敢告诉他们。”
“兄嫂呢?”
“上个月启程到加拿大去了。”
“昨晚至今,你一直没有休息过?”
卓敏摇摇头,“他一直叫你的名字。”她不能释然。
李平连忙说:“他恨我。”
卓敏抬起头,苦笑问:“是吗,他恨你?”
李平握住她的手,“快要做母亲了?”
“是的。”
“你要小心身体。”
“李平,看,他醒了。”
李平转过头去。
王羡明痛苦地眨动眼睛,做这样的小动作都要用足全力,可见他伤势不轻。
李平很想好好劝慰他几句,格于身边的卓敏,不便启声。
护士巡房经过,看到一个样貌与装扮都与三等公众病房不合衬的艳女,不禁多看两眼,李平更添三分尴尬。
好一个卓敏,到这种时候还宽宏大量的附身过去解围,“羡明,李平来了。”
王羡明停一停神,他看到李平了,双眼在一刹那闪出爱慕、渴望、怨怼、伤心、绝望的诸般神色来,逼得李平低下头,她无法正视这样一双眼睛。
他嘶哑的声音问:“卓敏叫你来?”
李平点点头。
他不记得昏迷时候叫过谁的名字。
看到李平,他似乎得到满足,竭力想挤出一个笑容,但不知怎地,泪水灌满眼眶,不受控制,溢泻而出,连他自己都吃惊,想伸手去揩,但手也受了伤,扎得似粽子,不能执行任务。
李平按住他的手,“你很快会好的。”
王羡明点点头。
“快要做父亲的人,那毛躁脾气,真得改他一改。”
王羡明听了这句话,头上如着了一盆冰水,慢慢醒悟过来,眼中炽热的神色渐渐褪去,他像是想起了前尘往事,逝去的早已逝去。
李平又说:“从医院出去,想必要补行婚礼,别忘记我的帖子。”
羡明试图解释:“我喝了一点酒……”
“以后要戒掉了。”
羡明怔怔的不出声。
那一夜,他已经收了工,停好车子,在路边熟食档吃面。
隔壁一桌坐两男一女,那女孩非常非常小,顶多只有十五六岁,头发剪得极短,他一看见那个发式,心中已经牵动,是以看多她两眼。
就是这样惹的祸,吃到一半,两男要拖走女孩,女孩挣扎,本来,王羡明再也不会去管那样的闲事。
但是,为着那头短发,为着短发贴在后颈上那个桃子尖,他见义勇为,要去救那女孩。
女孩有没有逃脱他不知道,他捱了毒打。
值不值得是旁人太难断定的一件事,但是羡明心里觉得反正已经为短鬈发吃了这么多苦,添一点也不算什么。
况且,李平终于看他来了:可见大家仍是朋友。“
李平转过头去与卓敏说话,脑后经过专人修理的那一绺头发可爱地驯服地伏在白皙的颈项上,看在羡明眼中,一片迷茫。
说他配不上李平,固是事实,但他这种所作所为,又何尝配得上卓敏,羡明心中觉悟,喉咙重浊地挣扎数声,对卓敏说:“待我出院,真的要结婚了。”
卓敏伏在他跟前,紧握他的手。
李平很庆幸这件事如此结束。
看看手表,已近中午,于是轻轻叫卓敏,“我要走了。”
卓敏送到病房门口,李平把她拉到羡明目光不及的角落,把一叠钞票塞在卓敏手心。
卓敏还要挣扎,李平两掌合拢,紧紧箝住她的手,也不说什么,这样过了两分钟,才松开手,转身离去。
司机看见她出来,马上把车子驶近,要下来替她开车门,李平摇摇手,表示不必,自己上车。
才坐好,李平觉得一阵晕眩,胃部抽搐,把早餐全部呕吐在车厢内。
她结结棍棍发起烧来,温度上升到摄氏三十九度,医生再三向夏彭年保证,李平不过感冒,一点危险都没有,但他还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李平躺在床上,浑身发烫,感觉有点迟钝,但看见夏彭年着急模样,也不禁微笑。
夏彭年扶她起来吃药,手触摸到李平臂膀与背脊,那丰润的肌肤因热度关系,感觉竟似将溶未溶的烛油,特别粘手,特别柔软,难以形容。
夏彭年定过神来,向她埋怨:“身体这样差,如何担任拉力赛副手。”
李平不服气:“我从来没有生过病。”
“恐怕要到外展学校去操一操身体。”
李平但笑不语,当年下放的记忆犹新,何用到外展学校玩耍。
夏彭年将一张长沙发搬到睡房,彻夜伴着李平,闹得好大阵仗,很多时候,他先累了,下班松掉领带,一躺下,七点多还未醒来,李平便取笑他。
有时她也想,结了婚,也是这样吧,待养足精神,他又该去应酬各路英雄,一直到凌晨才返。
做他的女朋友最好,除非他愿意改,但改了又不是夏彭年了,世事当然永远美中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