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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 page 7 作者:亦舒

  「那多好。」

  「他是否父母亲生?」

  林斯按住子翔的手,「你别理他的事,子翔,他是你哥哥,彼此敬爱尊重已足。」

  第五章

  (13)

  子翔点点头。

  「让我拉你起来。」

  子翔说:「我去换掉脏泥衣服。」

  子翔回到房间,不知怎地,靠到床边已经睡着。

  半晌,林斯过去敲门,没人应,他在门缝中看到子翔熟睡,他回到书房,取过一本小说,读了起来。

  小说文字极佳,中国人写中文,当然比殖民地华人或海外华侨强十倍。

  但是小说文字需要生命力的光彩,句子太过工整规矩,味同嚼蜡,况且,剧情又无新意,主角不惹人同情。

  林斯忍不住呵欠,打盹。

  容太太回来,看到人客在书房瞌睡,女儿在卧室扯鼾,不禁好笑。

  她轻轻走近林斯,他立刻醒觉。

  容太太斟杯参茶给他。

  他十分感动,爱屋及乌,容太太已把他当自己人。

  「你与子翔怎样认识?」

  「工作上接触。」

  「她喜欢到处跑。」

  林斯答:「我也是,上一站我驻伦敦。」

  「女儿在家住一辈子我都高兴,把女婿外孙带回来更加欢迎,家永远是她的家,我不是想送走她,但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我希望子翔有自己的家。」

  林斯微笑,「我明白一个母亲的心意。」

  容太太由衷地说:「你这样懂事,你妈妈一定宽慰。」

  林斯轻轻答:「我却得不到家母欢心。」

  容太太动容。

  也许,有些母亲不喜讲理,只希望得到盲从。

  「一日,我在商场看到老太太抱着小小孙儿,舒惬从容,我羡慕得不得了,我是那种少数渴望抚养外孙的人,并且,不打算与男方家长分享。」

  林斯笑了,「那样辛苦的事,怕无人与你争呢。」

  时间晚了,林斯告辞。

  子翔半夜起来,脱掉衣裳,继续再睡。

  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子翔梦见自己起床,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取出可乐,倒进大碗,再加上大块冰淇淋砖,就那样大吃起来。

  一觉醒来,嘴里彷佛还有冰淇淋芬芳,不知弗洛依德怎样解释这种饥渴。

  子翔收到上司电邮:「容子翔请即往巴基斯坦柏斯哈瓦城下列地址报到,切记到医务所接受甲型及乙型肝炎、疯狗症与脑膜炎疫苗注射。」

  子翔低下头。

  容太太进来看到。

  「甚么一回事,脸上一点笑容也无,不像在恋爱呀。」

  「妈妈,我大后天走。」

  「跑来跑去忙甚么?留下陪妈妈与林斯。」

  「妈妈,我小时可是乖孩子?」

  「一点都不乘,而且,到五岁都不会说话,怪吓人。」

  「子翊呢?」

  「嘿,各有各顽劣之处。」

  「他可有欺侮我?」

  「他钟爱你,时时帮你做功课,好让你抽空去练琴。」

  「我记得子翊帮我做过一只霓虹的原子模型,神乎其技,巧夺天工。」

  「他的确有一手。」

  子翔说:「我真幸运。」

  容太太叹气,「兄妹俩都不愿结婚。」

  下午,子翔去注射各式防疫针,顺路带了一篮水果到代办处找林斯。

  秘书笑着接过水果篮。

  林斯出来,心神恍惚地看着容子翔。

  三天之前,他还是自由身,嘻嘻哈哈与女同事调笑,百无禁忌。

  今日,他是一个俘虏,身不由己,巴不得容子翔牵着他走。

  子翔说:「我来道别。」

  他焦急,冲口而出:「你去哪里,我跟着你去。」

  子翔笑,「你是公务员,有职责在身,一时怎样走得开?」

  林斯有点惭愧。

  「我会时时同你联络。」

  林斯自抽屉里取出一枚饰物,子翔看到是一只拇指大雕刻精细的白玉猴子,造型玲珑活泼,十分趣致。

  「我替你系上,」林斯说:「作为你幸运符。」

  子翔说:「以前,以为同情孤儿是人之常情,现在明白了,也许在心底深处,一直记得自己是个孤儿。」

  林斯温言说:「你甚么也不记得,若不是偶然读到第一孤儿院机密数据,你一辈子也不会疑心。」

  「我一步一步走到杭州,似有一只命运大手推我向前,终于被我发现身世秘密。」

  子翔无限感慨。

  「子翔,如果你需要我,我一定在这里等你,我会通知当地代办,设法与你联络。」

  子翔点点头,「上司知会我,该处义工组织相当完善,有一个家庭父母连两个儿子四口子已在该处默默服务三十五年。」

  林斯说:「我最欣赏默默耕耘这四个字。」

  有些人连吃一只苹果也扰攘半日,盼望世人赞赏他张嘴的姿势曼妙。

  有些人在荒漠艰辛凿井,第一口水先捧给更有需要的人喝。

  林斯轻轻问:「子翔你有意中人吗?」

  子翔咧嘴笑了,「你的中文底子比我好,懂得许多专门名词,不,我没有约会任何人。」

  林斯捧起她面孔,在她额角深深吻一下。

  「有空探望家母,她与你投契。」

  子翔走了。

  林斯回到办公桌前坐下,觉得身上某一部份已经跟容子翔离去。

  秘书进来问:「没逮住?」

  林斯颓然。

  「也难怪,叫做子翔,一个字里两张翅膀,一下子飞得影踪全无。」

  林斯抬起头来。

  「将来挑女朋友,选名宇带女字旁,像妃、媛、嫚、妍、娴、娜,娇滴滴,走不动,比较牢靠。」

  林斯苦笑,「多谢指教。」

  名字中有翅膀的子翔回到家,静静收拾行李。

  粗布裤穿了洞,爬山靴鞋底磨损,内衣霉黄,羽绒大衣破旧,全部需要换新货。

  她到市中心购物,所有外国货应有尽有,价格公道,她选购一大批。

  售货员说:「小姐,我们还有别的颜色。」

  「不用了,深蓝比较耐脏。」

  这些衣物,全部用来天天穿着,并非扮作潇洒的时装。

  「小姐,两打袜子,廿套内衣裤,六件衬衫,全在这里了。」

  「我还要一箱高热能饼干。」

  「小姐可是去爬黄山?」

  可能比较接近著名的凯巴峡。

  子翔笑笑,取出母亲给的信用卡付胀。

  容太太帮她整理行李。

  「你这次是去哪里?装备似行军。」

  子翔坐下来,坦白地说:「妈妈,我去巴基斯坦近阿富汗边境。」

  容太太一时没听明白,怔怔地看牢女儿,「那里有甚么观光点?」

  子翔再也不想在这种小事上瞒她,「妈妈,我一直志愿毕业后到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工作一年,今日得偿所愿,我去协助照料战后流离失所儿童。」

  容太太呆呆看看女儿,表情像被铅块打中的人。

  「子翔,那里有地雷有瘟疫。」

  子翔笑,「妈妈,不用害怕。」她伸手过去。

  容太太挣脱女儿的手,「你以为我不知道?该处男子平均寿命只得四十三岁,百分之三十三儿童是孤儿,寸草不生,民不聊生,过着中世纪穷困生活。」

  「所以需要先进国家援手。」

  「子翔,妈妈也需要你。」

  子翔陪笑,「我会时时回来。」

  「林斯呢,他是个好男人。」

  「妈,听我说。」

  容太太忽然动气,「你同子翊,永远先斩后奏,十分不孝。」

  子翔震动。

  幸亏母亲把哥哥也责骂在内,否则子翔更加伤心。

  容太太说完之后,也有点后悔冲动,叹口气,「孩子大了,永不听话。」

  子翔连忙赔笑,「爸妈从来没想过要控制我们。」

  容太太伸手去摸子翔面孔,「小时候,像贴身膏药,终日抱在手里,见到新奇事物,才落地去看,一觉无趣,又要再抱。」

  子翔怔怔听着落下泪来,多谢可敬的养父母,她才有幸福童年。

  「好好当心身体。」

  生活得好,就是孝顺父母。

  「记得每日一通电话。」

  母女终于又握紧双手。

  子翔没想到子翊忽然北上探望父母,他有廿四小时空余时间,不想浪费。

  他一边啖著名梅龙镇小笼包一边笑说:「子翔终于坦白从宽。」

  容先生笑:「个人都跑得那么远,早知一个叫家宝、一个叫家实,用宝盖头屋顶罩住你俩,动弹不得。」

  兄妹都有点过意不去。

  容先生挥挥手说:「只要你们开心,我也觉得宽慰。」

  子翔低头不语。

  子翊何等明敏,他把妹妹拉到一角。

  「你神情有异,瞒得过爸妈,瞒不过我,甚么事?」

  子翔看着他,欲言还休。

  (14)

  他一向是好兄弟,从不欺侮小妹,可是,他知道她的身世吗?

  子翊见妹妹面青唇白,不禁追问:「你可是怀孕?」

  子翔瞪他一眼,「没这种事。」

  「喂,即使是真,亦稀疏平常,不用焦急,自有解决办法。」

  子翔深知他是真正关心小妹。

  她低声问:「我可以相信你吗,你会代我保守秘密否?」

  子翊耸然动容,「呵,我知道了,你从来不穿花裙子,又不喜化妆,你倾向喜欢女伴,你是——」

  「子翊,我不是父母亲生,我是一个领养儿!」

  容子翊静下来,张大嘴,又合拢。

  他轻轻说:「你终于知道了。」

  「甚么叫做我终于知道?」

  「我以为你一早就知。」

  「子翊,你一直知我并非亲生?」

  容子翊点点头。

  子翔顿足,「不可思议,子翊,有关身世大事,你竟瞒着我。」

  子翊轻问:「你想我怎样做?拉住小小的你,『喂小妹,有新鲜事知会你,你我并非容氏亲生,我来自香港孤儿院,你出生杭州』。」

  子翔呆呆看着他。

  「对,子翔,我同你一般,也是领养儿。」

  「甚么?」

  「这是真的。」

  「你也是孤儿?」

  子翊点头,子翊又摇头,「我拥有世上最好父母,我心满意足,我只管努力学业及工作,我已许久不去想身世问题。」

  「子翊你好不豁达。」

  「子翔我一直觉得你的目光更远更高,所以才献身志愿工作。」

  兄妹紧紧拥抱。

  「你是几时知道的?」

  「廿一岁,大学毕业,母亲叫我到书房,把领养一事告诉我,我错愕了三日,然后的朋友到黑梳山滑雪,在雪山顶恍然大悟,大叫一声丢开身世,唯一遗憾是血型不合,也许不能捐出肾脏给父母。」

  子翔呆呆低下头。

  子翊真好。

  「你仍是我小妹,有子弹飞来,我毫无犹疑会挡在你身前,不过,这种事大抵不会发生,平时我仍可与你争宠。」

  子翔问:「父母为甚么不把真相告诉我?」

  子翊说:「你太可爱,他们想占为己有。」

  子翔破涕为笑。

  「对你最初的记忆是五六岁时父母有事远行,回来时抱着一个幼婴,叫我去看,你被小棉被里着,拨开可见小小面孔,像一只丑娃娃,我怀疑你不是真人,用力掐你鼻子,你大哭起来。」

  子翔还抱着一丝希望,「你没见妈妈怀孕?」

  子翊摇头。

  这时容太太在客厅扬声,「兄妹谈些甚么?」

  他们噤声。

  子翊充满怜惜地看牢小妹。

  子翔真心感激容氏夫妇,他们还赐她一个大哥。

  子翊低声说:「子翔你幼时很笨,久久不会讲话,妈妈着急,四处找专科医生诊治。」

  子翔拚命点头,泪水四溅。

  「你可有出去寻找生理父母?」

  子翊摇头,「我说过我已拥有世上最好父母,我心满意足。」

  子翔答:「我也是。」

  「把事情置于脑后,努力将来。」

  容太太的声音又传来:「兄妹打些甚么主意?」

  她探头进房。

  容太太有一张秀丽的标准鹅蛋脸,子翔这才知道美妈为甚么没有生美女的理由。

  「妈妈。」她走近去。

  「子翊,你可劝得动小妹?叫她留在父母身边。」

  子翔笑,「爸妈最希望子女做教师,工作定时,又受人尊重。」

  容太太说:「做建筑师也不错,每天有下班时间,傍晚可以见面。」

  「妈妈,给我一年时间,我一定回家来。」

  容太太说:「我看过一本书,叫『原野呼声』,你俩大抵也是这样吧:像拖雪橇的阿拉斯加犬,听到狼群呼声,忍不住奔向原野。」

  两兄妹面面相觑,低头不话。

  他俩不安于室,可是受遗传因子影响?

  这时,容先生回来了。

  「难得一家四口齐集,在家吃顿饭。」

  子翊深夜要乘飞机回北美洲。

  容太太盛鸡汤给他,「有无打算结婚?」

  容先生笑,「他要成家,不劳你催。」

  「孩子们有时需要适当鼓励。」

  「你以为他们仍是小学生?」

  容太太感慨,「在我眼中,子女永远是幼儿,尤其是子翔,睡熟时面孔只似十岁。」

  子翔泪盈于睫。

  子翊在临走前又叮嘱小妹一句:「敬爱父母。」

  门口有人等他,一个高大漂亮的年轻女子走近来。

  子翊介绍:「这是朱彝,下月到美国参加环球小姐选举。」

  大家微笑招呼。

  过一日,子翔也出发了。

  虽然只得一件行李,已经肯定比其它义工多。

  飞机先往香港,在转候室等待时,她听见服务员通过播音器叫她名字:「七O三班机乘客容子翔请到柜枱。」

  她走近柜枱服务员说:「容小姐,这位先生找你。」

  于翔还以为林斯找上来。

  可是不,站在她对面的是一个陌生年轻人。

  他伸出手来,「容子翔,我是史习荣,欢迎你加入我们队伍,我们乘同一班飞机往哈拉嗤。」

  子翔读过他们资料:史家在巴基斯坦服务超过三十五年,习荣是他们长子。

  要是一个月前,子翔会俏皮地反问:你怕我迷路?

  今日她心事重重,只是点头招呼。

  「苏大哥叫我照顾你。」

  「他可是仍在刚果?」

  史习荣点点头,「那边情况危殆。」

  「可是新闻已停止报告。」

  「因三日之后已不再是新闻。」史习荣感慨。

  子翔不出声。

  她抬起头找林斯,这人没来送她,噫,人一走,茶就凉。

  「子翔,你可信教?」

  「我家信基督。」

  「那么,当是一种装饰好了,下了飞机,请给这块头巾遮住头发。」

  「明白。」

  那是一块深蓝色四方头巾。

  子翔严密地包住头,在颔下绑一个结,转过头去,用眼神询问史习荣。

  他点点头,「很好。」

  在飞机上,史习荣告诉她,他们管理的医疗营,需要女性护理人员,风俗上陌生男女不能相处一室。

  下了飞机,见有人举着纸牌,上面写「容子翔」三个宇。

  史习荣讶异,「你有朋友在这里?」

  子翔也觉得意外,走近,那个中年人说:「林斯先生已安排了交通。」

  子翔微笑。

  林斯并没有忘记她。

  他们乘火车往柏斯哈瓦城,越往北走,风景越是宁静美丽,但居民也愈加穷困。渐渐车站附近人群全不穿鞋子,脚底粗糙如牛皮,衣衫破旧肮脏,头发打结,他们贩卖千奇百怪的食物、饮料、纪念品。

  子翔沉默地观察。

  忽然一个小女孩接近,把手上花束递给子翔,要求换钱。

  子翔看着史习荣。

  习荣轻轻说;「不可,一旦派发零钱,会引起骚乱。」

  火车轧轧开走。

  子翔不出声。

  这像是月球另一边,永远不见天日,时光逗留在半个世纪之前英人撤退时候,这也许是世上唯一仍存蒸气火车头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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