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中年女士异口同声说:“是她了。”
“没有家,就不会想家。”
“孤儿多数养成坚毅性格。”
“希望可以照顾到元东。”
芝子没听到这番对话。
她回到工作岗位,心鸏有点踏实,天无绝人之路,呵,又找到歇脚处。
许辉明迎上来,“芝子,我听到洪钧早走的消息,你不如到我家来暂住,我可以搬往父母处。”
芝子有点感动。
她静静看鸏这个本性有点浮夸的年轻人。
“芝子!”他急起来,“你总得有地方住呀。”
他是真的关心她,她不由得向他透露消息。
“我找到一份包食宿的新工作。”
他一听,脸色煞青,“你要当心,外头不知多少豺狼虎豹,住到什么地方去?万一半夜有怪手出现怎么办!”
芝子大笑起来。
他忍不住摸摸后脑,隔一会,嗒然坐下来,“你要走了。”
芝子点点头。
他忽然自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交到芝子手中,“这是我本月薪水,你收着防身,将来有机会才还给我。”
一转身走开。
芝子摊开手一看,只见钞票用一只米奇老鼠夹子夹住,怪可爱的,每个人都有可取的一面,但是芝子无暇发掘,她要上路了。
她把现款交给红宝,请她还给小许。
经理传她讲话,平日有点嚣张的她今日和颜悦色。
“芝子,你要到申氏去工作?是怎么一回事,担任何职位?以后,大家多多联络,你打我私人电话好了,恭喜你。”
芝子不出声,她也不知道那家人原来姓申。
“芝子,周律师已替你办妥离职手续,你今日就可以走了。”
芝子忽然想到赎身两个字。
经理最后说:“祝你前途似锦。”
从头到尾,芝子没有说过一个字。
这位小小经理平时眼睛长额角上,在走廊相遇,低级职员要侧身避她,让她先过,她从来没有称呼过芝子,也不屑知道她的名字。
今日她亲昵的表现叫芝子毛骨悚然。
芝子退出经理室时要用手把竖起的寒毛抚平。
接着,回家收拾杂物。
几件衣服,一本照相簿,小小一只行李箧也装不满,现在流行简约主义,真是矫情,佯装反璞归真,像华芝子真正身无长物,才叫做悲哀。
周律师给她的小小手提电话响起来。
“芝子,我派司机来接你,二十分钟后在楼下等,车牌是……”芝子趁这段时间写了一张便条给洪钧夫妇。她说明即日搬走,各奔前程,还有祝他们身体健康,心情愉快,五世其昌。把便条黏在他们的房门上,芝子离去。
临关上门前看多了一眼,发觉小公寓像豆腐乾一样,不知道什么人会搬进来住。
楼下,司机已经在等,芝子对过车牌号码,上车去。
是陷阱吗?不知道。眼前只得这条路,后边是悬崖,只得往前走。
车子在山上一间小小洋房门前停住。
陆管家亲自来开门,“欢迎你,芝子。”
芝子不敢四处张望。
“护照及签证都出来了,你过来签个名字。”
芝子并不笨,她知道这个签证不易办,需亲自到领事馆门外排队,像她这种独身年轻低薪没有经济能力的女性,通常连旅游证件都免谈,这家人神通广大。
“芝子,我同你谈一谈。”
芝子跟管家到会客室坐下。
“芝子,你要照顾的人,叫申元东。”
果然姓申。
“元东脾气略怪,但心地不错,人久病难免急躁,这一点你要包涵。”
芝子很懂得聆听弦外之音,她立刻知道这位申先生脾气十分不堪。
陆管家叹口气,“我看着他长大,亲眼目睹他大大小小做过十多次手术,真代他辛苦。”
芝子不出声。
“他父母好几次央求医生免他吃苦,放弃算数,熬到今日,少点意志力都不行。”
半晌,芝子问:“我怎样称呼他?”
“我们都叫他元东,你叫他名字好了。”
“我该做些什么?”
“看着他,叫他按时候吃药,他有时需坐轮椅,推他走,他不愿再用看护,我们只得折衷地请一个保母。”
“他人呢?”
“他已经到旧金山去了,大学昨日开学。”
芝子意外,“他还读书?”
管家笑,“他教授电脑课程,你没想到吧,他不是一般病人。”
芝子张大了嘴。
“我们不想你委屈,替你报读了工商管理,他上课,你也上课,免得浪费时间。”
芝子呆住。
真没想到会有这样周到的东家,她鼻子发酸。
“好好照顾元东。”
“是,我明白。”
“你在这里住两天,星期一上午动身,行李我已替你收拾好。”陆管家说。
芝子意外。
“你喜欢白衬衫卡其裤可是?那可容易办。”管家笑。
她走了。
衣箱里的果然是衬衫长裤,尺码全对,可是人家的料子与裁剪完全不同,穿上格外贴身。
接着,有发型师上门来帮她修剪头发以及整理指甲,临走留下一批护肤品。
小洋房里只剩芝子与一个女佣。
芝子累极入睡。
傍晚,女佣来敲门叫她吃饭。
芝子洗一把脸,看到书桌上放着两大包雪白棉质内衣。
她不禁脸红,她一向能省就省,内衣尤其穿得像霉菜,橡筋失效,破破烂烂,什么都瞒不过陆管家的法眼。
吃完饭,她一个人坐在露台看日落。
真是另外一个世界。
这时,她又闻到一股清香,转身去看,原来是两盘象牙色的栀子花,几十朵一齐旋开,在晚霞的热气中,香味蒸起,延蔓整间屋子。
女佣斟一杯冰冻西瓜汁给她。
一向三餐不济的芝子几乎流下泪来。
案头有书报杂志,芝子取来看。
邻家有音乐声传出来,咦,举行舞会呢,年轻男女驾鸏颜色鲜艳的开篷跑车纷纷赶到,看到芝子站在露台上,向她招手:“过来呀,一起玩。”
芝子完全没有与这个阶层的年轻人接触过,十分诧异,不是说世上没有不劳而获吗?这班人好像都不用做什么已经锦衣美食,凡事不忧。
不公平?
芝子没想过这个问题,不公平太久了,一出生就这样,已成习惯,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不过偶然感怀身世。
他们都穿着暴露时髦的服饰,其中一个男生走到露台下,高声问:“是茱丽叶吗?”
大家都笑了。
“下来玩呀。”
芝子躲回室内。
可是那帮年轻人并不罢休,走来敲门。
女佣笑说:“他们请你随时过去跳舞。”
芝子没想到交朋友这么容易,是因为她住在这幢小洋房里吧,他们以为身分地位相同。
芝子看了一会电视,就休息了。
邻舍的音乐一直延至凌晨,然后,一部部跑车飞驰而去。芝子听得一清二楚。
第二天一早她起来梳洗。
精致的小小卫生间归她一个人所用,已是一种享受,不俾别人夹住,一边刷牙一边听别人是否也想用浴室。
她花了一些时间梳洗,每只足趾都冲洗干净,耳后脖子也再三搽上肥皂,手肘粗皮用浮石磨光,然后搽上润肤油,换上新衣服。
她带着一身清香下楼,佣人已经做了咖啡等她。
通常只有芝子帮人做咖啡,这还是第一次由人侍候她。芝子到门外拾报纸,刚弯下身子,有人向她打招呼。
这么早,抑或,根本还没睡觉?
是一个年轻男人,晒得黝黑,看着芝子微笑。
“你好。”
芝子不出声,在孤儿院里养成的习惯:沉默是金,索性像哑巴一样最好。
她转身回屋内。
背后传来那人的声音:“你真人比他们说的还要好看。”
他们,他们是谁?芝子却没有回头去问个究竟,她不上当,她回转屋内。
第二章
陆管家迎出来,“做得好。”
她是几时来的?
芝子说:“早,我什么也没做。”
“最难得是愿意什么都不做,一些人,忍不住手,非要搞破坏不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管家坐下来喝茶。
“对面那家姓曹,刚才那个少年是哥哥,他还有一个妹妹,两人成日开舞会。”
芝子只是陪笑。
“上次聘请的陪读,一下子就走到对面马路去,乐不思蜀,立刻被我解雇。”
芝子收敛笑容。
“心那么野,怎样服侍病人。”她叹口气。
管家讲得对。
“芝子,你不同,你够稳重,这次我没看错人。”
芝子仍然微笑。
“行李收拾好没有,交给司机,送到飞机场,明天我与你一起出发,对,坐过长途飞机没有?”
芝子低声答:“从未试过。”
“什么都有第一次,”管家说:“我头一趟乘飞机已是二十七岁,倒翻了饮料,淋湿裤子,还有,上卫生间忘记锁门,不知多么尴尬。”
芝子点点头。
管家又问:“会用电脑吗?”
“只会剪贴、查看电邮,以及看网址。”
“我找人教你多些。”
她站起来,“司机在门外,想出去的话,告诉他一声好了。”
芝子送管家出去,对户那姓曹的年轻人在前园与两只金色寻回犬玩耍,对芝子仍然虎视眈眈。
芝子回到房内,收拾行李,把衣物归一,她看到管家为她买来的舒适走路便鞋。
她连忙换上新鞋,把脚上破鞋扔到废纸箱。
一双鞋最能出卖人的身分,廉价鞋同便宜的车子一样,最不经用,一下子歪歪斜斜,头穿里破,颜色脱落,可是,荷包艰涩,也只得因价就货。
芝子把行李提到楼下。
明天就要去新世界了,它美丽吗,不得而知。
这时,她忽然听得玻璃窗上嗒一声。
芝子转过头去,刚好看到另一块小石子击在窗上,她本能想过去看看是谁,但,慢这,还会是谁,一定是对面那个淘气鬼。
定力稍差,就会失去工作,千万别去理他,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接着,又有一颗石子,然后,一切归于静寂。
芝子听音乐读报纸,又考虑写日记,可要把见闻记下来?不用了,她又想,这番经历,到了八十五岁,都不会忘记。
下午,女佣对她说:“对面曹先生请你过去喝茶。”
芝子摇摇头。
这杯茶喝来做什么,她并不贪图热闹。
傍晚,曹先生又来请芝子游泳。
芝子根本不谙水性。
她一早熄灯睡觉。
半夜醒来,有点紧张,睡不着,斟杯水,走到窗前。
月亮像银盘似的照耀。
曹家门口有一对年轻男女紧紧拥抱亲吻,难舍难分,芝子却不觉他俩猥琐。
男欢女爱是天经地义的事,人类构造本来如此,只见他俩沉醉在二人世界里,忽然,门口的顶灯熄了又亮,亮了又熄,分明是有人在屋内打信号叫他们适可而止,别再当众表演。
芝子见了这一幕不禁笑出来。
那对男女分开,芝子猜想那少女大概是管家说的曹家妹妹,她穿着半边明钉珠片的纱衣,极细极高跟的凉鞋,漂亮得像小仙子。
芝子艳羡,这样,才不枉少年时呀。
他俩笑着在门前分手,少女回屋里去。
华芝子呢,一辈子也别妄想这样大胆放肆,她没有资格风流快活,她要脚踏实地,才有生机。
第二天她一早起来,陆管家很欣赏这一点,陪她吃了早餐,出门到飞机场。
在车上管家说:“先做一年试试看,好歹忍耐。”
芝子点头,她不相信一个教大学的知识分子会打保母,其余困难,她会克服。
芝子没有坐过飞机,觉得刺激新奇,不过十多小时直航,长路漫漫,仿佛永远不会抵达目的地似的。
她吃了睡,醒了再吃,又睡,飞机仍然在半空浮游,别的乘客像处之泰然,玩牌、阅读、闲谈、看电脑、玩游戏机,各有各精彩,一点也不烦。
管家一上飞机要了枕头毯子便呼呼入睡。芝子一人心中忐忑。
她这次是去侍候一个没有心的人。
为了做好工作,她需要学习驾驶,熟悉一些护理程序,以及讲好英语。
她觉得有点压力。
终于到了。
听说海关特别严格,凡是华人,很难不被查询翻抄行李,但是芝子看见陆管家出示了一份文件,即时顺利过关,毫无困难。
芝子跟住陆管家快捷地离开海关大楼。
车子在等她们。
上了车,管家仍然闭目养神,芝子目光四处游览,忽尔见到著名金门桥,兴奋得说不出话来。
在山上下了车,风劲、空气清新,他们在一层洋房前卸下行李。
屋里立刻有佣人迎出来帮手。
管家问:“元东呢?”
女佣回答:“在学校上课。”
管家说:“芝子,来看看你的房间。”
她把她带到二楼,呵,这岂是保母的宿舍,小姐住进来也不觉委屈,文房用具件件皆齐,最新的电脑、电话、传真机器,还有私人浴室、衣柜、床铺、被褥。
“你的时间表在电邮里,请查看。”
“元东住哪里?”
“问得好,他在地库,我带你去看。”
“他反而住地库?”
“可不是,怪脾气。”
推开地库门,只见自成一国,三四千平方尺面积全无阻隔,堆满书籍文件仪器电线,杂乱之中仿佛有点纹理。
“他不叫你进来你切莫擅作主张。”
“那我怎样照顾他?”
“小心听我说……这是一具信号仪,”管家把一枚小小的,像指南针那样的盒子交芝子手上,“他的人工心脏有什么不妥,仪器会响起来,有这种嘟嘟声音发出,你立刻要赶到他的身边,并且即时通知指定的医生,一切详细指示在电邮里,你好好熟习。”
“知道。”
“我还有事,稍后见。”
芝子把握时间淋浴更衣,即时开启电邮熟读指引。
她记性好,全神贯注,默读三次,已全部记在脑海鸏。
申元东有一只药盒子,约书本那样大,分成许多小格子,每格标明日期,放满药丸,每天需要服用,一次也不可延误,芝子负责提醒通知他吃药。
她看一看时间,立刻去打电话。
电话响了十来下,无人接听,她再拨一次,这次,有人一取起听筒,就冷冷说:“知道了”,立刻挂断。不问她是谁,也不招呼。
芝子猜想他在开会,真难以想像一个患重病的人可以过正常忙碌的生活,算是不幸中大幸。
司机上来说:“华小姐,该送你到学校去报到了。”
芝子骇笑,她还想躲懒睡一觉呢。
连忙更衣出门。
原来申宅就在学校附近,十分钟车程,司机对她说:“我叫阿路,负责教你驾驶,车房有脚踏车,也可以来往学校及超级市场,请注意车子方向,全部左驾。”
他把一只信封交给芝子。
“这是什么?”
“陆管家说是入学证明文件。”
都不用笔试面试,而且假设她读得上,对她太有信心了。
一踏进校园,就看见学生三三两两坐在地上闲谈,他们不修边幅,喜欢通处坐,不怕脏,有些索性躺在同伴的腿上,做白日梦。
可是芝子渴望做他们一分子不知已有多久。
她走进招待处。
校务处有人迎出来,“是华小姐吧,请这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