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客厅里只得几件简单的家具。
一把旧风扇轧轧声转动,左摇右摆,像一些人的立场,忽而转向这边,随即又拧到那边,十分劳碌,转得多了,机器不灵光,发出烦琐的声音来。
华芝子坐在塑胶皮梳化上,一动不动。
她对面是一对年轻夫妇,洪钧与赵香珠,也是她在保险公司的同事,他们是经纪,她不过是接待员。
芝子知道他们要说什么。
这可怕的一刻终于来临。
她的头愈垂愈低,下巴几乎碰到前胸,一声不响。
洪钧咳嗽一声,他开口了:“芝子,其实一开始你已经知道,租住这间小公寓,不过暂时用来歇脚,我家早已移民,我是最后一个亲属,现在,签证终于出来,我与香珠决定下个月到加拿大去。”
芝子只得点点头。
洪钧说下去:“香珠已经怀孕,我们非走不可,孩子在那边出生,领取护照,报名读书,一切顺理成章。”
他喜孜孜搂住妻子的肩膀。
这时,芝子忽然克服了恐惧,她抬起头来,微笑说:“香珠,你真幸福,洪钧一切都想到了,他愿意照顾你。”
香珠看丈夫一眼,“是呀,交换条件是终身有人帮他洗熨煮。”
芝子看见他们调笑,心中有一丝羡慕,两人环境不算很好,香珠婚后也需工作,但是不知怎地,他俩对生活热忱,未来充满希望。
“芝子,”香珠说:“你得尽快找个地方搬,我们要退租了。”
“我知道。”她只是三房客。
这时,电话铃响起来,洪钧走到另一头去。
香珠趁这机会轻轻说:“公司里,许辉明对你很有意思。”
芝子不出声。
“他也算得年轻有为,外形、能力,都比洪钧好。”
芝子轻轻摇头,“洪钧善良,洪钧胜他多多。”
香珠微笑,“你眼光凌厉,但是,如果他喜欢你,他会对你好。”语气带着试探。
“小小一个经理,不是一块稳固的踏脚石,一不小心,踩个空,掉到水里。”
香珠适可而止,“是,你说得对。”
她不过是一个朋友,不宜讲太多。
洪钧叫她:“妈妈想同你说几句话。”
香珠乘机说:“又叫我带什么?”
把芝子丢在角落。
芝子静了一会,走回卧室,轻轻掩上门。
洪钧挂上电话,低声说:“怪可怜。”
“竟一个亲人也没有。”
“不知搬到什么地方去。”
“许辉明喜欢她,会得照顾她,但是她又不理他。”
“阿许爱喝啤酒,又赌马,难怪她不喜欢。”洪钧说。
“现在不是挑三拣四的时候。”香珠说。
“或许,芝子胸有成竹,长得那么漂亮,就是本钱。”
香珠瞪丈夫一眼,“你的口气像夜总会经理。”
“这是真的,男生见到芝子,下巴全落下来,嘴张得老大,真没出息。”
香珠低头,“帮不到她,真是遗憾。”
“自家的事还忙不过来,听说,彼邦生活水准相当高,找工作并不容易……”
那边,芝子躺在床上。
租住这间小小睡房已有年余,与洪钧夫妇相处融洽,可是,人生无常,很快就要与他们分手。
她又落单了。
她有点害怕。
她的未来永远漆黑空洞,伸手不见五指,那洞里还发出轰轰的声音,试探她的勇气。
芝子的额角布满冷汗。
非往前走不可吗,也不见得。
但是,她不甘心就此止步,她不愿投降。
将近天亮,她才睡着。
一早就听见香珠呕吐呻吟。
她立刻起床帮忙,只见香珠半蹲在浴室里,芝子连忙扶起她,替她清理。
“真辛苦。”她抱怨。
“没有痛苦那来收获。”
“女子通常只得两条路走:一是学我,嫁夫生子,终身扮龟,要不闯荡江湖,拚个死活。”
芝子尽管烦忧,也忍不住笑出来。
她手脚敏捷,收拾好浴室,斟杯热茶给香珠。
“洪钧已经上班?”
“他一早约了人客。”
“快走了,还这样拚搏。”
“嘿,一家三口,不出力行吗。”
“真羡慕你们同心合力。”
芝子跟着也出门去工作。
忙了一个上午,在茶水间碰到许辉明。
他问她:“洪钧可是下个月走?”
芝子点点头。
“你搬到什么地方去?”
芝子轻轻答:“我懂得照顾自己。”
他立刻说:“我那里有间空房。”
“谢谢你的关心。”
许辉明追上去,“随时欢迎你。”
芝子笑笑走出茶水间。
她没想到要与一个染棕色头发的男人同居。
她完全不喜欢他,也觉得没有必要匆忙地牺牲得这样彻底。
每个人都在追求更好的生活,但是跟着阿许不是一条好路。
那天晚上,洪氏夫妇开始收拾行李。
“芝子,你可以住到下个月底,一共还有四十二天,我们月中走。”
期限到了。
芝子不出声,什么叫做前途茫茫,她有深切的体会。
接着,洪钧与香珠为一些琐事争执起来,芝子只得走到街上去避一避,在小店吃一碗面,才折回公寓。
渐渐与洪钧他们没有话说了。
第二天,回到公司,有女同事一早在看报上聘人栏,指指点点,吱吱喳喳。
芝子不禁问:“有什么好新闻?”
“芝子,你看这段广告奇不奇。”
芝子取过报纸一看,“咦”一声,广告有四分之一页大,地位显著,字句却相当简单。
“聘请陪读生一名,中学毕业,年二十一至二十五,相貌娟好,举止斯文,需刻苦有耐心,愿超时工作,薪优,三万以上,面议,包食宿。”
“喂,大家都去应征罗。”
“可是,陪什么人读书,是男是女,多大年纪?”
“读什么,读多久,去哪读?”
“读书要叫人陪?”
问题一箩箩,也正是芝子想问的。
“打这种工,不算履历一部分,我才不要去应征,最理想是到政府机构,或是大银行做,讲出来响一点。”
“你打算做一辈子小白领?”
“不如去竞选香江小姐。”
说到这里,目光忽然一致落到芝子身上。
芝子抗议,“喂,关我什么事?”
这时私人秘书珍珠出来说:“芝子,忙得踢脚,既要影印又要做茶,帮帮忙,你做哪一样?”
芝子说:“全包在我身上,你回去写会议记录吧。”
珍珠十分感激,“芝子,好人有好报。”
她把字条交到芝子手上,只见画着一张会议桌,每人要什么茶水写在座位旁,有一位还要两颗阿斯匹灵。
芝子手脚敏捷,记性又好。
她立刻影印,接着泡茶冲咖啡,借来一张有轮茶几,推着进会议室。
会议室里诸人本来昏昏欲睡,忽然发觉饮料送到,不禁精神一振。
芝子五分钟内就派送好茶水及文件,悄悄退出。
中途珍珠出来感激地说:“谢谢你。”
芝子笑,“举手之劳。”
“这个会,恐怕要开到下午。”
“做经理也真累,一个个招牌似地竖着,坐得腰酸背痛。”
中午,芝子独自坐着吃苹果,摊开报纸盛果皮,一眼,又看到那则广告。
这时,许辉明走近,把一盒炸虾饭放在她面前。
芝子不会在这种时候争意气,立刻说声谢打开来吃。
小许讨女孩子欢心也真有一手,他接着送上冰茶一杯。
芝子在该刹那有点软弱,唉,有人照顾多舒服,小至一盒饭,大至一幢公寓……
“在想什么?”
吃饱了,芝子吁出口气。
小许说:“我有个朋友开时装店,我介绍你去做,那就不必斟茶递水了。”
芝子轻轻说:“届时,帮人宽衣解带,穿鞋著袜。”
小许笑,“你想做什么?”
芝子索性做起白日梦来,“我想躺在绳床里,看蓝天白云,睡醒了,去读书,闲时,打球游泳,到欧陆去看名胜古迹。”
小许静静听着,半晌说:“我也想过这种日子,但是需要很多钱吧。”
“不,假使父母拥有一间小小经营得法的工厂已经足够。”
小许搔搔头,“时间到了,开工啦。”
真是,别做梦了。
下班,有男同事搭讪请她看电影,芝子推辞。
她一个人在大街逛到深夜,霓虹灯渐渐熄灭,累极了,她才回到小小的窝去。
第二天一早返公司,开始问同事的亲戚朋友家里有无空房出租,她记下了几个地址。
忽然听见另一个接待员红宝说:“……很客气,给了五百元车马费,说我不适合那份工作。”
芝子脱口问:“你去见什么工?”
红宝答:“那份陪读生。”
“到底陪谁读书?”
“我不知道,他们没有录取我。”
芝子又问:“在什么地方见工?”
“隔壁经纬大厦余周林律师楼。”
芝子好奇,“你去看过?”
“为了那份优薪呀,也许,只是坐家里陪孩子们做功课。”
“那等于做保母,你有耐心?”
红宝答:“芝子,我没你那样聪明,我想法也不同。”
“多不多人应征?”
“大堂坐满了年轻女子。”
可见社会永远人浮于事。
那天下班,芝子去看过出租的地方,均在中下级住宅,腌臢、狭窄,最可怕的是房东都是光穿内衣裤的中年汉,目光猥琐,芝子不敢同这样的人一个门口出入。
都说因市道差,手上的公寓成了负资产,所以才考虑出租帮补。
芝子又回到街上,在银行区看橱窗。
天下起雨来,她往檐下躲。
忽然想起古人的一句话,不禁喃喃说:“在人檐下过,焉得不低头。”
洋人从来没有这种充满悲怆的谚语,他们只有早起的鸟儿吃到虫子之类的励志话。
华人经过数千年的苦日子,练出一套人生哲学,乖乖接受命运。
这时,芝子一抬头,看到大厦门口写着经纬大楼四个字。
她轻轻走进大堂,不料又见余周林律师楼招牌。
她看看手表,已经七点了。
就在二楼,已经打烊了吧。
芝子想顺道看看,乘电梯上去,看到二楼灯火通明,律师楼玻璃大门打开。
她不禁走近张望。
接待处有人看见她,不满地说:“你这么迟才来,还不进去?”
芝子刚想退出去,一间房门打开,一个中年女子一边笑一边向她招手,“请进来。”
她身不由主地走进房间。
“请坐,是叶小姐吧。”
“不,”芝子说:“我叫华芝子。”
“栀子?多么好听的名字,我这里刚好有一盆栀子花。”
中年女子伸手指一指,果然,那边一株盆栽有绿油油大叶子与象牙白花朵。
这时,芝子闻到一股醉人甜香,清幽地轻轻钻入鼻端。
“可有带身分证?”
芝子打开手袋取出递上去。
“原来叫芝子,同音不同字,我是周律师。”
芝子轻声问:“你们聘请陪读生,什么叫陪读生?”
周律师不去回答,反而笑问:“芝子,你对读书的看法如何?”
芝子猜想这便是面试的题目,她想一想答,“华人说过腹有诗书气自华,还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以及士农工商,读书人在社会上排第一位,由此可知,一向注重学识,华人近年在国际上地位跃进,会得读书也很有道理。”
周律师听了不置可否,笑问:“你呢,可愿升学?”
芝子失笑,“我哪有能力,找生活还来不及,”忽然感怀身世,“居无定所,食无定时,想看多份报纸都没有时间。”
“如果有机会呢?”
“如果中了奖券,一定回到学校里,学一门专业,有足够履历,将来找份理想工作。”
周律师看着她皎白的小面孔,听得出这女孩子语气由衷诚恳,不由得有三分欢喜。
表面上不露出来,“你父母做什么职业?”
芝子答:“我没有家人,我在灵粮护幼园长大,那是一所孤儿院。”
周律师动容,“啊。”
“那一年,所有的孤儿都姓华,保母随口叫我芝子。”也许,当时护幼院也有一棵栀子花。
周律师想一想,“你先回去,留下通讯地址,我们再联络。”
芝子在接待处写下公司电话,果然,她收到一只信封,里边有五百元。
芝子乘车回家。
洪钧与香珠等她。
“芝子,快来吃嫩鸡煨鸏。”
芝子坐下,且不理任何闲事,据案大嚼。
“芝子,找到地方搬没有?”
芝子抬起头,“请不要担心。”
“芝子,我们要提早过去。”
什么?
“房东找到买主,出了个好价,但是,希望我们早些搬走,我俩行李早已收拾妥当,工作也已辞去,随时可以动身,不如答应房东。”况且,他们会得到额外补偿。
芝子处变不惊,一边吃一边问:“几时?”
“下星期一中午的飞机。”
“我需即时迁出吗?”
洪钧点点头,“对不起,原先以为──”
“没问题。”
芝子抹抹嘴,静静进房间去。
她并没有痛哭流泪,相反地,一转身,睡着了。
经验告诉她,辗转反侧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不如好好睡一觉。
第二天清早,芝子醒来,左边身压住手臂睡了一晚,有点麻痹,像她一颗心般。
她连忙起来梳洗出门。
回到公司,才坐下,红宝过来说:“有一位周律师找你,请你与她联络。”
“谢谢。”
“听说你找地方住?”
“是,你有好主意?”
“家母好客,必要时你可以到我家来住一阵子。”
“红宝,我会记住你的好意。”
芝子立刻找周律师。
“芝子,请你再来一次,十点钟有空吗?”
“我会准时到。”
时间催近,她已被迫到角落,再不攀墙逃生,恐怕就要睡到街上。
她整理一下白衬衫就出门去。
周律师办公室多了一位客人,“我是陆管家。”
那位中年太太打量她一下,问了几个问题。
“你晚上睡得可稳?”
芝子答:“相当醒觉。”
“十二小时当更照顾一个与你年纪相仿病人的起居,你可以胜任?”
芝子轻声问:“他是男生还是女生?”
“男生。”
“他有什么问题?”
“他心脏有病。”
周律师咳嗽一声,代那位女士发言:“芝子,他是一个特殊的病人,他的心脏先天性损毁,不能运作,现在植入一枚电子仪器,即人造心脏,负责血液循环,这次出国,一边工作,一边等待心脏移植。”
芝子愣住。
“你愿意接受这份工作吗?”
芝子问:“他会得走动?”
“他外表与常人无异,只是没有脉搏心跳。”
芝子惊异得讲不出话来。
无心之人!
没有脉搏心跳,同死人有什么分别。
唷。
周律师笑了,“陆管家,你觉得怎样?”
管家答:“见过五十多个应征人,以她最好。”
“试用三个月如何?”
管家沉吟,“只怕太年轻了,心不够静。”
芝子任得她们评头品足,并不出声。
“下星期就要出发,没时间另选别人了。”
又是下星期一?那一定是个出门的好日子。
“芝子,我们需从速替你办理签证往旧金山,保险公司那边,我会帮你辞职,你收拾行李准备出门吧。”
芝子一点也不犹疑,“好。”
周律师给她一具小无线电话,“我们随时联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