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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人 page 5 作者:亦舒

  我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志强呆若木鸡地坐着,我自己走下楼去!日本布帘遮住我的眼睛,我脚一滑,牦牿傑齯下楼去,大叫一声,失去知觉。

  醒来的时候,完全像电影镜头一样,由模糊变清晰,我看到志强的面孔。

  目光一低,我又看到我那条可怜的腿,打了石膏,用纱布扎得密密麻麻,吊起来举着。

  我大声叫,“我的腿!我的腿怎么了?”

  “断啦!”志强没好气地笑,“现在是断腿人对断腿人了,是不是?”

  我低看头,用手掩着脸,我说:“真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他问。

  我不敢出声,想到我酒后说过的那些荒谬话,涨红了睑。

  “你这滑稽的女郎!”他加强语气,拉开我双手。

  我又忍不住流下泪来。

  他吻我的手,我挣扎。

  “原谅我,”他说:“我竟忽略了我身边最好的女郎。”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看他。

  志强捧着我一双手,他说:“如果我说我要从新追求你,你会不会答应我?”

  我的眼泪流得更急,我呜咽地说:“我想推你三百次,又怕你会不回头,而且我又特别想得到那只仿制的蒲昔拉蒂钻戒。”

  志强温柔的说:“你这滑稽女郎,想到我差点错了你,简直不寒而栗。”

  旧欢如梦

  见到何锦申的时候只觉得他面熟,并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何某。

  那天我自大学开完会返家,傍晚的天上阴云密布,像是马上要落下倾盘大雨,我身上穿了一件最得意的复古宽身旗袍,因此祈祷这雨不要落在我头上,奔上木楼梯的时候忍不住得意的笑,虽然雷声隆隆,身上却不湿。

  我自己用锁匙开了门,在走廊中脱了鞋子,级上拖鞋。我们住在那种香港已罕见的古老房子内,光线很黝黯,佣人并没有开灯,天空传来一声声闷雷。

  我嚷着进客厅,“张妈!张妈!”

  蓦地着见客厅中央坐着一个男人,吓了一跳。

  我问:“你是谁?”

  张妈出来,“小姐,你回来了!这位何先生,是找太太来的,太太却不在家。”

  我挂上一个笑,“啊,请别客气,家母硝后就回。”

  我把张妮拉到一旁,“别忘了明天我还要请客,那沙拉做好一点,”我直咕哝,“上次连汽水都不买足,喝一半就得下楼补充,烦死人。”

  张妈耳朵已经不太好了,可是一贯好脾气地应我:

  “是,是,唉,花样真多。”她一转身回厨房去了。

  我靠在露台上看大瓦缸中养着的几尾金鱼,等母亲回来,就在这时候,豆大的雷雨落下来,溅在石栏杆上,我退后一步,抱着双手观豪雨。

  那姓何的男人也走到露台,讪讪的站在我身边。

  我形容他“讪讪”是因为他仿佛有点畏羞,要开口又开不了口。他是一个中年男人,风度与相貌都好,面孔有点熟,也许等人等得无聊,因此想找我说话,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所以不好意思。

  我体贴地先开口,“这屋子是外公剩给我们的,大致上并没有动过,”我笑,“客厅那几幅字画与沙发比我还老,以前觉得旧,现在因流行复古,所以看顺了眼,觉得别有风味。”

  他并没有回答,怔怔的眼光一直落在我身上,我抬眼看他的时候,他又避开我。

  过很久他说:“这间屋子……对于这间屋子……我比你更热。”

  “啊?”我诧异。

  “我以前……是你母亲的朋友。”

  “哦,”我冲口而出,“你是何锦申!”想起来了。

  “你母亲提起过我?”他有点盼望般问。

  “没有,”我笑,“是我姑姑跟我说的,她说现在香港大名鼎鼎的何锦申先生,以前仿佛追求过我的母亲。”

  他有点尴尬,“是的,但你外公嫌我不是读书人,我们家那时候在澳门开字花档,简直不配上你们周冢的门。”

  我笑,我喜欢他,都说大人物反而没架子,现在我相信了。

  大雨像白色面筋似哗哗的落下来。

  他问:“你有二十岁了吧?”

  “不止了,”我说:“廿二了,大学都快毕业了。”

  他点点头,“你跟你母亲一样,长得小样。”

  我微笑。

  他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她回来,你跟她说,她托我做的事,全部办妥了。”

  “是。”我留他,“如此大雨,你就再坐一会儿如何?我们家有一种点心,做得还不错,或许你尝一尝再走?”

  他脸上有种恍惚的表情,微微地笑,“我知道,那点心叫做百合莲心场。”

  但是他仍然坚持着走了,像我们这间老屋子里有只鬼要附上他的身。

  但无论如何,他都是个有礼的绅士。

  当夜我对母亲说:“他是个很富有很富有的人,听说财产连他自己都数不清楚。”

  母亲说:“诚然。”

  “但是──他快乐吗?”我问。

  母亲说:“没有什豳不快乐的道理,男人的情绪与女人不一样,他们只要事业成功,有名誉地位,便满足得不得了。”

  我忽然说:“但是他没有追求到你,他说外公嫌他不是读书人。”

  母亲笑,“他耿耿于怀吗?”

  “但是我知道你深爱父亲,”我说:“十个何锦申也不堪一击。”

  母亲说:“是的,纵使你父亲去世已经十年,纵使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穷书生,但是我们之间的一段生活是十全十美的。”

  我笑说:“由此可知金钱也不是万能。”

  母亲“扑”一声开了灯,进房去了。

  雨停了,凉意仍在!露台上的竹帘被风吹动,在月色下映出一丝丝亮光,老给我一种隔了整个朝代不相干的感觉。

  我打个呵欠,去睡了。

  第二天我自学校出来,一眼看见校门外停着辆白色的摩根跑车。美丽的车子,我想,如果我会吹口哨,我会响亮的赞美它。

  “任小姐。”有人叫我。

  我转头,“啊是何先生。”

  他把车子驶前就我,“我载你一程。”

  我大方地登车。

  他把车子驶出去。“我请你到浅水湾吃茶去。”

  “好呀。”我问:“有事跟我商量吗?”

  他微笑,“一定要有事才行?”

  “自然,譬如说:代你约我母亲出来叙旧?”

  “你真是个活泼的姑娘。”

  “哈哈,”我笑,“姑娘──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我好久没听到这般称呼了。”

  “我原是一个过时的人。”他有点懊恼。

  “你?何先生?”我愕然,“你是最追得上时代的人──报上都这么说。”

  “报上?”他苦笑,“你相信吗?”

  “人们往往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事。”我说。

  浅水湾是一个喝下午某最好的地方,侍者都认得他,纷纷前来称呼“何先生”。

  我感觉到很写意,也不管是否失态,伸个懒腰,叫了一客冰淇凌。

  他说:“你跟你母亲长得真像……太像了。”

  “是吗?”我说:“可是外婆一直说我像爹。”

  “不,”他固执的说:“你像母亲。昨日下雨,你在黝暗的走廊出现,我以为是她……真正吓一跳,你比她本人更要像她本人,这个式样的旗袍,平直的前刘海,天真的笑声,在同一幢屋子内,时钟仿佛完全没有摆动,又回到了三十年前,我偷上你家,差点给老头子用扫把拍走。”

  我忍不住大笑,前仰后合。

  何锦申叹口气,“你们两母女脾气都一样,模样虽然秀气,却异常豁达开朗。”

  “谢谢你,何先生。”

  “你父亲过世后,生活有点困难吧?”

  “‘有点困难’?我们一直靠卖字画过日子,过年大鱼大肉,母亲便指着桌上的菜说:‘这是任伯年的扇面,吃吧。’哈哈哈。”

  何摇头。

  “别担心,”我掉过头来安慰他,“祖父与外公两家的字画还有得卖的,我还不是在念大学?”

  “你可有男朋友?”他忽然问。

  “有。”我说:“他在英国念文学。”

  “你们母女俩快乐吗?”他又问。

  “生活中谁没有高低?大致上还算不错,”我据实而报,“我们一家都是乐天派,尤其是父亲,风流名土,不懂得忧心,我与妈妈生命中唯一的遗憾是父亲英年早逝。”我说。

  他不响,看看海。

  我轻轻说:“何先生,何太太也是个著名的美女。”

  “啊是,”他说:“美女。”语气平淡。

  他也长得英俊,也该五六十岁的人了,一点不显老,身裁比许多年青人还好,又懂得穿衣服,但是父亲……如果我是母亲,我也会毫无犹疑地选择父亲,我记得父亲的书卷气与好学问,琴棋书画无一不晓,与母亲谈柳水的词,直到深夜,他们是神仙美眷,母亲唯一发娇嗔的时候是因输了围棋。

  何说:“你父亲好学问,早年的剑桥大学留学生,我比起他,简直是个粗人。”

  “何先生何必太谦,家父不善理财,而何先生腰缠万贯,是社会栋梁。”我安慰他。

  他苦笑数声。

  他开车送我回家,我请他上楼坐,他又不肯,我笑他“好不婆妈”,他忽然伸手拧我的脸一下,我有点不好意思,蹬蹬跑上楼,到露台看下去,他车子还没走,见我探头望,扔上一团东西,我一闪;“咚”声落在金鱼缸中,然后开动车走了。

  我以鱼网捞起来一看,是一张纸包住一颗鹅卵石,纸上写:“明夜八时,在街角等你。”

  我并不觉得罗曼蒂克,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我瞬即觉得应当同情他。

  这么一个身家亿万的名人,为了要寻找年青时代失落的一段感情.到这所古宅来寻他的旧梦,然而他不知道,这段梦中并没有女主角,母亲从头到尾没有爱过他,她当他是好朋友,但是她爱的只有父亲。

  现在他又误会了,他以为我是母亲的替身,不不,我不是母亲,我与她没有半点相像,我是一个不可药救的快乐人,在大学里我念的是医科。

  母亲也不抑郁,从来不,她乐天知命,努力向前……

  这一切是一个梦。

  母亲说:“可怜的何锦申……你外公痛恨广东人,尤其是家中开赌档的广东人,当时我与他是港大文学院同学,后来开仗了,都只好辍学,他照样常常来,用字条包了鹅卵石仍上来,约我出去见面,但是我并不动心,我不是一个浪漫的女子,我只觉得他非常幼稚好笑,故此置之不理,他非常相信一切只是为了老头子不予我自由,事实不是这样的……像他那样的男人,什么得不到呢?我真想不到。”

  隔了很久我说:“他现在固执地相信我是你。”

  母亲笑,“如果他会诗词,大约他会在字条上写下密密麻麻的诗词。”

  我明知不该,但天性滑稽,忍不住大声说道:“吾爱如晤,昨日相见,惆怅旧欢如梦……”然而终于不觉好笑,可怜的何锦申。

  他不但过时,而且毕竟老了。

  钱在任家是不起什么作用的,我们对数目字毫无概念,钱的用途在乎够用,我们不需要更多,我们什么都有,特别是幽默感。

  第一天我没有穿旗袍,我换上袋袋牛仔裤与一双球鞋,到街道转角去找他。我不相信何锦申真会等在那里。

  他在。

  司机坐在劳斯莱斯里,他靠在劳斯莱斯外。

  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理想男人──

  我诧异地问:“真是你?”

  他点点头。“我等你换衣裳,今天是我生日,你能够出来真好。”

  我同情他,今天是他的生日,他还那么英俊,任何女人都愿意陪他,但为了旧情,他来到这里,明天,明天我再点醒他吧。

  “好的,”我说:“我会马上下来,祝你生日快乐。”我与他握手。

  他带我到一闲俱乐部,告诉我,整幢廿四层楼的大厦,都是他的产业,我礼貌的说“多么好”,我知道我的双眼并没有发光,我已尽了力了。

  食物很好,乐队整夜奏他那代的音乐,开香槟的时候,他把一串钻石项链挂在我脖子上,我暗暗说:明天,明天送还给他,我实在不忍破坏他小心经营的气氛。

  他与我跳舞,华尔兹跳得出神入化。

  我问我自己:假如你是母亲,现在──现在你选何某还是父亲?

  我偷偷的答:父亲。

  可怜的何锦申。

  他似乎已经获得了绝大的满足。

  那夜送我回家,他命司机把车停在路口,与我慢慢的走上斜坡,两人闲谈看。

  他对我说:“白兰花专门拣夜里开,香气扑鼻,我最喜欢这种香味,有点俗,却很令人舒服。”

  我附和着说:“是,俗的美丽往往给人安全感。”

  何锦申马上转过头来,“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他停一停,“你却有一种不安份的美丽,照说男人都不喜女人太过活泼,但对你是例外,你是值得的。”

  “何先生,你听我说──”

  “谢谢你陪我,”他在月色中抬起头叹口气,“我完全明白,在你年青的心中,一定觉得我有点荒谬:约会一个小女孩,与她倾诉心事……”

  “是否因为我长得像我母亲?”

  “是,”他说,“你的母亲是我的初恋。”

  “你所记得的只是你的初恋,并不是我母亲。”

  “或许是,以后我遇见过无数的女人,除了美丽,她们都缺乏了一样东西……”

  “因为你得到了她们,何先生,”我温和的说:“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我在校园等你母亲,就是这个情形,月色总是很好,从来不辜负我,她只能出来一会儿,穿看家常便服、脖子上常有痱子粉渍,她跟我说,我们只能做朋友。”

  我恻然看住他。

  “……即使那时候她能够嫁我,我也养不活家,像她那样的女子,不能站在字花滩中向妈姐收钱,但是我总想娶她。过没多久,她结婚了,那日我特地去踢球,在恶毒的日头下出了一身汗,以为可以忘记她,谁知睡到半夜醒来,直哭到天亮。”

  我眼睛有点红,轻轻的问:“这件事,你从来没有向别人说过吧?”

  “从来没有。”他微笑。

  “后来呢?”

  “后来就努力做生意。”他简单的说。

  我补充,“发了大财。”

  他说:“你母亲托我办一件事,我们又重逢了。”

  “是,母亲想拆了旧屋,改建高房子。”我说。“找你帮忙是最好的事。”

  “你猜她教训我什么?”他温磬地笑,“她说:‘锦申,你那不肯读书的毛病,始终没有改。’”

  我也微笑。

  “夜深了”他说,“你回家休息吧,明天我再与你联络。”

  “何先生──”我想叫他以后不必来了。

  “再见。”他说。

  明天,明天我会告诉他。

  躺在床上,我非常非常的累,但脑袋活跃得不得了,整夜难以入睡,第二天闹钟坏了,起身迟到,赶到学校,上气不接下气。

  下午少了两节课,早回家,张妈说有人送花来,我走进客堂,看到一大篷玫瑰花,密密麻麻插在一只水晶瓶子内,没有四十校也有三十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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