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否认建筑行是他岳父的资金,但是“即使把一间现成的公司交在我手中,经营不善二年之内也会倒闭。”这是事实。
我愕然,他为什么企图说服我?
“宝琳,你不能把我说成一个吃软饭的男人。”他说:“别人不明白不打紧,你一定要弄清楚。”
“为什么?”
他苦涩的笑,“因为也许我爱上了你,我在乎你怎么想。”
“你爱我?”我再也忍不住,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有无限的讥讽。
他这次并没有生气,他说:“你太年轻,太残忍,太自以为是,我并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是一个标准丈夫,你替我建立了一个形象,而当这个形象破灭,你认为我欺骗了你,你恨我,宝琳,我有骗过你吗?想一想。”
我拒绝想,我难过得根本什么也不高兴想。
我跟他说:“以后不要再约我出来,我不会再见你。”
隔没多久,就听见他们两夫妻宣布离婚的消息,人们的反应是震惊与惋惜的,包括我在内。
我惆怅的想:终于离婚了,公认的一对璧人呢,他们也终于离了。
也许是张薇薇再无法忍受他与其他女人的浅水湾头之约会吧。
她不失是一位有勇气的女士。
我并没有再见到黄振华,也许他说得对,年纪轻的女人很善忘很残忍,一旦失望,不再回头,
没有留恋,而我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往欧洲公干的时候,在飞机上碰到张薇薇。
我还是第一次坐头等,没想到碰到熟人,非常尴尬,尤其是在飞机仓内,避都避不过。
又是她大方的先与我打招呼。
我只好被逼识大体,友善地问:“好吗?”
她带着两个男孩子与一个女佣,派头依旧,这就是娘家有点钱的好处了,离婚后生活水准不必一落千丈。
她很平静,“你一定听说我们离婚的消息了?”非常直爽。
我在真人面前不打假话,“自然听说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说。
我不好再问下去,喝着侍应生送来的酒。
“这次离婚,倒是他提出来的。”张薇薇说。
“啊?”又是意外。
“是呀,我满以难关已过,等地玩腻之后,我们仍然可以白头偕老,”张薇薇苦笑,“不料他一定要与我离婚了,我以为他外边有人,准备结婚,还挺疑心那个人就是你,但又不是,你俩根本没见面好久了,留他又留不住,他收拾衣物搬了出去,一股脑儿什么都交还我父亲。”
我静静地听着。
“公司一向是赚大钱的,父亲并不想结束,但他是这么坚持……”张薇薇停一停,“连孩子也不留恋。问他到底是为什么,他说是为了自尊心,什么自尊心?我不明白。”
我呆着,又喝了一杯酒。
她笑一笑,“对不起,我说太多了。”
“不久,”我连忙解释,“多谢你把我当一个朋友看待。”
真没想到,是为了我的缘故吗?我不敢想下去.他与妻子离婚了,我茫然。如果将自己当做有罪的第三者,未免将自己的魅力高估过甚,但我又确有这个嫌疑。
为了掩饰不安,我频频喝酒,等到觉得疲倦,已经有点酒意,下飞机的时候,未免有点酩酊。
男待应生不怀好意的对我说:“小姐,不要辜负全世界最美丽的城市。”
我知道自己已经抵达巴黎,我与张薇薇道别。
叫了计程车到旅馆,淋一个浴,酒已醒,人却疲倦,忍不住要下楼去溜??,上次到巴黎的时候还是学生呢。
我下了楼,街上是有点寒意的,又下雨,路边处处映着气油虹彩。
我不分青红皂白的拒绝了黄振华,并且并没有为他伤心,但他却终于离了婚。
如果那时我答应做他的情妇,他目的已达,会不会仍然跟张薇薇离婚?恐怕又是另一番局面了吧?
我竟是这样的思念他,心底隐隐知道我做错了,我将他估计太低,听了他妻子片面几句话就为了自尊心而将他置于死地。
我站在蓬东广场长久,终于冒雨回旅馆,背后并没有钉梢的人。
回到旅馆门口,有一只手挡在我肩膀上,我用法文淡然说:“先生,你会错意了,我不是那种人。”
身后的声音即答:“宝琳,我真的会错意了。”
我急急转头,竟是振华,“你──”
“我在你公司查得你的住址,赶了来。”
“你太太也在这里──”
“我来看的是你,你还不明白?”
我忍不住与他紧紧拥抱。
他喃喃说:“我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死活逼人家做对璧人,不让别人有超生的机会。”
我作不了声。
“别再把我扫出去了,好不好?”他要求。
我点点头。
振华长长吁出一口气。
婚变
惠新回来跟我说:“想离婚。”
我还道我听错了。
我捧着刚从艾莲寇秀买回来的水晶瓶子,正在整理瓶子里的万年青叶子,听到他这么说,转过头去,还带着微笑,真以为听错了。
惠新沉声说:“秀珠,你好好的坐下来。”
我坐在他对面,看着地。
他说:“我爱上了别人,秀珠,我要求离婚。”
“我不明白。”我说:“惠新──”
他低下头,用手止住我的言语,“我不再爱你,我想离开你与别人去生活,所以希望你同意离。”
“我不相信!”我站起来,“我不相信!”
“镇静一点,秀珠,我知道你的感觉,我知道你想什么,我希望可以和平解决这件事。”
我取起那只水晶瓶子,大力摔在地上,水晶连叶子碎得一片片,溅起来,弹得一客厅都是碎片。
后来我跟律师说:“我一直不明白与不置信。”
律师点点头。
“这种事听得多,发生在别人身上,仿佛天经地义,没想到会临到自己头上。”
律师很耐心。
“我同意离婚,”我说:“因为我自认是知识份子。”
惠新说:“谢谢。”
他比我答应他求婚时愉快得多。
我哭了。被男人遗弃的女人照例都得哭,为什么我要是例外。
他说:“秀珠,我求你原谅我。”
我抬起头说:“你让我看看她。”
“你认为有这种必要?”惠新问我,“何必使对方尴尬?”
他护着她,因为她比我年轻,比我漂亮,比我能干。
“是的,我要见她。”我坚持。
“好的,不过我要先问一问她肯不肯见你。”
过一天,惠新跟我说:“她愿意见你,这是她的地址,明天她不必上班,你廿四小时都可以去找她,电话号码她不想告诉你。”
我接过地址。
“秀珠──”惠新欲言还止。
我看着他,我也一句话没有。
我们沉默地坐在客厅中。
他终于问:“你告诉小珠没有?”
“还没有。”我说。
“你说还是我说?”他问。
“等她暑假回来面对面说最好,我怕在信里引起她不良反应。”我说。
“也好。”他停一停,“秀珠,家用我照常拿回来。”
“你自己够花吗?”我问。
“她也赚钱,赚得不少。”
“她是干什么的?”
“她是艺术家,设计海报。”
“她很爱你?”
“相信是。”
“你也很爱她。”
“是的。”
“感觉是否很好?”
“我已是个中年人。我也想过,如果要获得这段感情,我非得牺牲你不可,想了又想,我只是凡人,自私、卑劣,秀珠,我只能活一次──”
“她是否坚持你离婚?”我问:“如果你不离婚就不能得到她?”
“不不,我早已得到她。离婚是我提出的,她根本不在乎。”
“那你为什么要离婚?”我问:“你不可以把她当情妇?”
惠新困难的笞:“秀珠,在这现实的生活中,没有东西是免费的,一个人付出什么得回什么。我养不起情妇,要令女人服贴,要不娶她做妻子,要不以七卡拉钻石淹死她的自尊。我想得到她的全部,目前只有跟你离婚这条路子。”
“你倒很有自知之明,”我冷笑,“你手头上的王牌原来是我。”
“对不起,秀珠。”
“我们结婚已十八年了。”我说。
“是,我知道。”
“我今年三十八岁。”我说:“我生命中除你之外,没有其他,你认为这对我公平?”
“我并没说过这是公平之举。”
“人们除了知道我是范太太,根本不知道我还有其他名字!现在我不再是范太太了,我怎么再做人?”
“秀珠,我想你一定要从头适应。”
“这是你对我的忠告?”我愤怒的问。
他沉默下来。
“她不怕见我?”我问。
“我相信你不是那种泼辣妇人。”
“你很清楚我为人,不愧与我结婚十八年!”
“秀珠,我很感激你。”他把手按在我肩上。
“惠新,”我忍不住在他怀抱中哭起来。
“秀珠,这一次我很卑鄙,但是我贪图享受,只苦了你,我很自私,不过这次机会去不能再来,你会明白的。”
我见到莉莉以后,明白惠新离婚的原因。
她不如我想像中那么年轻,有廿七八岁,就因为不十分年轻,就因为女人非要到这种年纪才会像拔兰地般醇美,所以才特别迷人。
她皮肤是蜜合色的,经过阳光耐心与温柔的洗礼,面孔上尚没有皱褶,身上却有点松弛,三围很好,样样都适中合位置,最重要的是她的气质。
她住的屋子在天台,斜斜的玻璃屋顶带进柔和的光线,约一千尺的地方没有分开客厅睡房,有一张书桌一张绘图桌,很多绿色的植物浸在水晶瓶子中。
我问:“这些瓶子是在艾莲寇秀买的?”
她诧异,但点点头。
她穿着白色的衣服,屋子也是白色,整个人就像一幅图画。
确是。惠新说得对,错过这个机会,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女孩子会送上门来。
“请坐。”她大方的说。
“谢谢。”我说。
阳光雪白的照在她身上,反射在我眼睛里,我见到她,我明白了,不需要再说什么,目的已经达到,我可以走了。我站起来告辞。
她却开口说:“你跟一般公务员的太太不同。”
“一般公务员的太太是怎么样的?”我坐下来。
她扬起一道眉:“胖、嚣张、鼻孔朝天,穿廉价花绸衣裳、教小学、无知,永不进步,唠叨,爱做小生意,声音大、精神旺盛。”
我忍不住笑起来,惠新的同事太太十之八九是这付德性。
她说下去:“但你很漂亮──你甚至没有过重,你很文雅,有品味,至少你知道有─店叫艾莲寇秀,你甚至话都不多一句。”她点起一枝烟,“你还有幽默感,刚才你笑了。”
“谢谢你。”我操起手袋。
“你去那里?”她问。
“回家。”我答。
“你不打算骂我一顿出气?”她摊摊手。
“骂你?为什么?”我反问。
“你应该骂我,弃妇都跑来骂狐狸精的。”她答得妙。
“骂你?但你不是狐狸精,我觉得惠新有福气,他一向是个幸运的人。”我说。
“你不生气?”她不置信。
“噢,当然我很生气。”我说。
“你在控制自己。”
“当然。”我答。
“难怪惠新这度尊重你。”她说。
“他真那么说?”我很苦涩。
“你知道吗?”她说:“如果我的丈夫提出要跟我离婚,我也会学你,反正婚姻已经破裂,我也不是那种宁愿瓦全,不愿玉淬的女人。”她这番话其实说得很风凉,但因她语气恳切、我不觉得讨厌。
我没说话。
“我替你做杯冰茶。”她说。
“谢谢你。”我的确有点口渴。
她转身入厨房。我坐在她窗口看街景。以后的生活……我茫然的想,以后的生活将没有惠新了,想到这一点,我心如刀割。
然而我眼泪鼻涕的留住惠新,又有什么好处呢,即使留住他的躯壳,他的心早飞来这间白色的公寓。
“婴儿的眼泪。”莉莉在我身后说。
我抹掉脸上的眼泪,转过身去,“什么?”
“这种绿色植物叫‘婴儿的眼泪’。”她放下某。
“呵。”我说。
我把那杯茶喝完。
“我走了。”我说。
她礼貌地送我。
“谢谢你拨出时间见我。”我说。
“不要客气。”她说。
我点点头。
“你明白这是公平竞争是不是?”她问。
我看看她圆圆的眼睛。
“我也有失败的机会,大家百份之五十。惠新离得起婚才离,他的经济能力同时可以照顾你,我与女儿,至少大家生活不成问题才能有资格谈感情。可是他又未必肯放弃安全的旧侣而到我这边来,你会照顾他一辈子,我?我自己也不知道能跟他多久,他其实很勇敢,而像你这样的太太,他也很清楚,如果他在我这里出了毛病,你虽然不至于冷笑,但是绝不会再让他回家,他冒的险是很大的。”
我怔怔的看着她。
然后我低下头,我说:“再见。”
惠新自家里搬了出去。我很静。
他的抽屉现在空荡荡,车房里少掉一部车,锺点女工看得出瞄头,但是她不出声,现在的人都很懂事。我也没有四出找朋友诉苦。第一:我没有什么朋友,第二:我不致于天真得相信这世界上有朋友这回事。
我的生活与以前没有什么不同,就是少了惠新,幸亏我一向不是倚赖性很重的女人,我有工作,有自己的嗜好。只是我不知道做错什么,以致惠新离开我。我头发还未白,身裁也未发胖,自然,即使我在廿余岁的时候,也不如莉莉这么有型,很少女孩子像莉莉。
当然我也寂寞,我发觉惠新不在,整个世界完全改变,周末本来我们会看场戏,观剧,在沙滩散步,我们在一起其实并不枯燥,但我相信莉莉能够供给他更好的乐趣,正如他说:人只能活一次,既然他能更快乐,我应该给他一个机会。
小珠忽然回来了。
我收到她的电报,到飞机场去接她。
我问:“你怎么回来的?”
“爹叫我回来,我们一个长途电话说了三小时,讲掉我半年的开销。怎么搅的,妈妈,你们离婚了?”
我开车回家。“是的。”
“结婚十八年,怎么离的婚?”小珠问。
“我不知道,他要离婚,我便答应他。他说他爱上了别人,不再爱我。如果他不再爱我,我留他在身边作什么?我不致于那么自私,要三个人一起不开心。他虽然不是什么达官贵人,照顾我们这几个女人倒还不成问题。”
小珠沉默。
“你的功课不受影晌?小珠,离婚只是你父母的事,与你无关。”
“妈妈,我很为你骄傲。”她说。
“骄傲?我边哭边发过脾气,摔烂过东西。”我说,“我也很生气,觉得不值。”
“那也是应该的。”小珠问:“你有没有失眠?”
“有,我最近服食镇静剂。”我说。
“妈妈,我很为你难过。”
“小珠,这种事情一日多似一日。”我说:“我猜也是很平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