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璧人 page 10 作者:亦舒

  “为什么约我?”我问。

  “在日本馆子见你独自坐在那里吃饭,铁板烧的烟雾笼罩着脸,脸上一种非常落寞的神情,在农历年的时分居然如此孤单与不在乎,实在是引人入胜的,我认识你的时候,你是我长辈的女友,于情于理都不能约会你,后来你与林医生分手,可是遇见我总是冷冷的,我觉得像你这样的女子,一定很多情人。”

  “是很多,”我笑,“但过年全回家陪妻子了。”

  他也笑。“你会不会跟年轻的男人在一起?”

  忽然之间我面孔涨红了。过一会儿我才问:“什么叫做在一起?”

  他说:“就是在一起。”

  我说:“从来没试过,老觉得跟年纪小的男人来往,好像占他们的便宜,有义务照顾他们起居饮食,这其实是很累的一件事,我不敢做。”

  “那不是理由。”

  我抬起头想一想:“是,还有其他理由,我有自卑感,我的过去在一般人眼中是一团糟的烂摊子,谁来收拾呢?我不能欺骗一个年幼无知的少年。”

  “那些人可以置之不理。”

  我点点头,“是。”

  “你可以光理我,”他很温和的说。

  “我喜欢与你说话。”我承认,“但如果再进一步,对你不公平,外头有很多好的女孩子。”

  “我们可以做朋友。”他说:“行不行?”

  “我很荣幸。”我说。

  他温文地笑。

  我忽然之间很冲动的说:“我三十岁了。”

  “我知道。”

  “我已经不知道什么叫爱情。”我说。

  他说:“当然你是知道的,你只是没有机会发挥你的所长。”

  “不,我连哭泣也不知道了。”我说。

  他说:“你只是在冬眠。”

  我很感动,低下了头。

  我们以后常常有约会,多数我都是等他的电话,不去骚扰他,我不是要维持那一点点的尊严,而是不想缠着他。

  这样的关系,久了也是很麻烦的,感情滋长在不知不觉之间,不过男女要是不涉及肉欲,到底还是清纯点,我不大在家中接见他,就是不想制造这种机会。

  那日清晨我听到按门铃的声音,蓬头垢面的去开门,以为门外站着的是思安,我马上惊惕地拉好睡衣,打开了门,看见林医生。

  “你?”我呆住了。

  “你在等别人吗?”他问。

  “不关你的事。”我不让他进门。

  “我有事跟你说。”

  “说什么?”

  “你让我进来。”

  “不,我们之间已经完了。”

  “别这样。”

  我要关上门,可是他不肯。

  “一小时后,我去半岛咖啡店等你,”我说:“有话那时候说,这是我自己的屋子,你不能进来。”

  他退后,我关上门。

  换好衣服梳好头,下楼,原来他坐在汽车中在楼下等我。

  司机为我开车门。

  “有什么好说的?”我问他。

  “没有什么,很简单,我要你离开思安。”

  我马上打开车门,“办不到!你少放屁!”我要走。

  他拉住我,“等等。”他说:“你听我说。”

  “说什么?”我怒说:“别拉拉扯扯的。”

  “不要这样。”

  “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跟你没有关系,你要最惹得我火起,给你两个巴掌。”我用力关上车门,上楼。

  我并没有生气,我已不懂得生气了。

  我点上一枝烟,对着电视机吸完了,然后喝一点酒,把脚搁在茶几上。

  门铃又响了。

  我决定不开门。

  门铃又响了好久。

  我决定不理。

  门外有人叫我的名字,“是我,”他是:“我是思安。”

  我还是不去开门。、

  “我知道你在屋里,快开门,我知道你生气了。”

  他这么说,我再不开门,仿佛真是生气,他们一家人若能使我生气,未免把他们看得太重要,于是我去开门。

  我说:“我在浴间。”

  他说:“请不要生气。”

  “我不是茶花女,”我不耐烦的说:“我生什么气!香港像你这种男孩子有十万个,人人使我生气,我岂不是忙死?”

  他不响,只是微微抿着嘴一笑,他说:“你既然生气,说出来也是好的。”

  我也只好笑了,坐下来再燃一枝烟,缓缓的说:“他若拿金银珠宝来收买我,我也就服了,可是他既想跟我套交情,又想威胁我,我才不受他那一套。”

  “我不信你受金银珠宝。”他笑。

  “受,怎么不受?”

  “那你为什么不把林医生招呼得舒舒服服呢?他应该是一个最好的情人!有钱,又舍得花。”

  “我花得累了。”我啪一声扭开无线电,不想跟他说下去。

  无线电中莲达朗斯达在哀怨缠绵地唱……

  ──我会爱你,长久长久的一段日子……

  我黯然,我也希望可以再度堕入爱河,尽心尽意,痛苦地爱一个人──但谁呢?这年头找一个恋爱的对象并不容易。

  诚然,我的青春已经消失,可是我的头发还没有白,我的体力还没有衰退,我仍有精力好好的恋爱数次,我的身裁仍然漂亮,林曾经称赞说过:‘你除下衣裳后,就像裸女杂志中的图片人物。”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独自坐在家中发呆?

  我按熄了香烟。

  “思安──”我抬起头。

  “你别难过,”他说:“我知道我并不符合你的理想──”。

  我说:“思安,让我抱你一下。”

  我抱住他的腰,把头搁在他胸前,良久我哭了。

  那夜思安没有走。

  我想我被伤害到极点,也寂寞到极点,既然如此,何必再爱惜与控制自己。

  第二天清晨,我惊醒,转身,发觉思安睡得像个孩子,我起床,倒了一大杯冷牛奶,扭开无线电。

  思安的声音在我身边晌起,“你醒了?”他说。

  我点点头。

  他说:“你怎么老听这架老爷无线电?”

  “浪漫,因为它不是身历声,它的声线简单沙哑,又多杂音,却又播放看情歌,像人们在种种不如意的环境下追求理想,我喜欢这架旧无线电多过一切四声道。”

  “我明白。”

  我看他一眼,我把这个理由说过给林医生听,林说我思想有毛病,他说我像美国那种十三四岁的孩子,把小型无线电贴在耳边做人,他不明白我很寂寞。

  呵,他有钱但是他不明白我。

  思安明白,但是我怎么跟思安去挤公路车?

  “你在想什么?”思安问。

  “没什么。”我说:“一会儿我要到画廊去取几幅货。”

  “我陪你去。”

  “不用,我从来不需要人陪。”我说:“你别跟着我,我不喜欢。”

  他很吃惊,年轻人老以为男女一上床,终身大事就定了,但事实不是这样的。

  我要一个男孩子跟在身边做什么?一不能付贩二不能结婚。

  我说:“你回家吧。”

  “你──叫我走?”

  我诧异,“不走,难道你想把行李搬进来住?”

  他变了色,穿好衣服,就走了。

  我不打算办托儿所。

  他走了以后,我跟自己说:又损失一个朋友。

  男女之间根本没有友谊可言,抑或人与人之间没有友谊?

  我与思安此于此。

  我自然没有到画廊去,我坐在家中听音乐。

  然后林医生又来了。

  他说:“我很妒忌。”

  我牵牵嘴。

  “你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可是你的麻烦既不适合做妻子,又不适合做情妇。”

  我反问:“做妻子要什么条件?做情妇倒还得拿点真本事出来,你少挑剔我”

  “如果我叫你回来,需要什么条件?”

  “我不想再回来。”我说。

  “你且说说你的条件,每个人都有一个价钱。”

  我说:“我一直希望住石澳。”

  他迟疑一下,“可以。”

  “一部摩根跑车。”

  “可以。”

  “蒲昔拉幕的珠宝。”

  “也可以。”

  “与日常开销,预支两年费用──我不相信你,你随时想把我解雇。”

  “这将是一笔天文数字,你有没有去查查石澳的屋子什么价钱?”

  “有,我阅过报纸。”

  “太贵了。”

  “你可以不买,外面有的是新鲜货色。”我站起来。

  “我这就去办。”他说:“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

  “离开思安。”

  我想说:我早就离开他了,我们根本没有在一起过。

  “就为他?”我问。

  “不,因为我妒忌地。”林说:“他有秀美的面孔,他年轻,他懂得艺术,他会讨好你,你跟谁也不能跟他。”

  “你怕我嫁给他,然后齐齐到你府上替你拜年?”我笑。

  他目光炯炯的看着我。

  我说:“你三天内给我答覆。”

  “像做买卖。”

  “是。”我说:“根本是。”

  搬进石澳那一日,我的确非常高兴,那间屋子十分美丽,家俱装修都出于我的本意,我开心得在客厅中直打转。

  “如何?”林医生问。

  “谢谢你。”

  “你其实可有一点喜欢我?”

  “我想有,你不会以为我会跟每一个阔佬发生这种关系吧。”

  他想一想:“我不知道。”

  我搬了进去住,开着摩根跑车到处跑,拿看林医生无限止的信用卡去购物,非常快乐。

  林医生对我的态度也有改善,他陪我的时间很多,多得他引起疑问:“我是否爱上了你?”他问我。

  这样下去,我们或许会结婚的。

  那天我在一个画展中遇见思安,我先与他打招呼,他不睬我,他身边站看那个胖胖的女孩子。

  那小女孩对我愉快的说:“我已经毕业了。”

  “啊。”我点点头。

  她把手臂挂在思安的臂别中。

  我走开,思安却又走过来。

  他愤慨的说:“你利用了我!”

  我想了一会儿答:“我不是故意的。”

  “我恨你。”他骂我。

  “对不起。”

  “你根本不值得尊重。”

  “思安,你再尊重我也养不活我,三十岁的女人再跟看你去挤公路车煮饭洗衣,一下子就憔悴了,到那个时候你也不会再爱我,现在有什么不好?那胖胖的女孩子又回到你身边,而我,我在年轻的时候,从来就没有遇见过像你这么好的男孩子,现在已经来不及了,我已经老了。”

  他低下头,想了很久,终于说:“你是一个理智而可怕的女人。”

  然后他就带看那个胖胖的女孩子走了。?。

  林医生问我:“你有没有爱过思安?”

  “没有。”我很快的答。

  “为什么?”他不相信。

  我笑,没有回答。

  一个三十岁的女人,最需要学习爱护自己,而不是去爱别人。

  连林医生这样精明的人都不知道这是我的座右铭。

  春天到的时候,林太太忍无可忍,与林医生离了婚。

  林医生对我说:“我不认为你会嫁给我。”

  “你错了。”我说。

  他有意外的喜悦:“什么,你肯?”

  “是的,我肯,可以先订婚,等离婚手续完全办妥了,再结婚。”

  他凝视我艮久,然后说:“假使你早点答应我,我们就不必等这么久。”

  “早答应你,你永还不会珍惜我。”我简单的说。

  我觉得我做法是对的,BY  HOOK  OR  BY  CROOK,我终于得到了归宿,成则为王,其他的不重要。

  小夫妻

  跟思聪结婚以后,我俩的幽默感发挥到最高寒。

  像我拿看他的衬衫去问他:“这是什么?”衬衫领子上有一个红印。

  “你以为是什么?”他没好气的问:“姬仙蒂婀的唇膏?告诉你,这是今天午间的蕃茄汁烩牛利!”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从前他不懂说笑话,那时候我们在一起,他老是认真而爱怜的握住我的手,缓缓地,充满情感的说:“我们一定会白头偕老,相敬相爱。”

  他结婚后改头换面,决定扮演冷面笑匠的角色。

  他习惯性地以冷笑代替“早晨”与“晚安”。

  像今早,他“哼哼嘿嘿”一番,然后问我:“现在糖贵呀?”

  “不会呀。”我很天真的送上去给他侮辱:“怎么了?”

  “这咖啡里没糖。”他瞪看我说。

  我很怀疑这种态度便是精神虐待,可以构成离婚原因。但我们结婚只有四个半月,没到离婚期限。

  而且我还是爱他的,每天晚上,他坐在那里看报纸,孩子气地认真的表倩……我就觉得爱他,付出点代价是应该的。

  他说:“你永远还是少女情怀,几时做一个好太太呢?”

  我问:“是否叫我穿着睡袍站在街市与鱼档主人吵架,就算好太太?”

  他说:“哈哈哈,很好笑。”他直干笑了五分钟。

  “我有什么不对?你为什么老挑剔我?”我责问他。

  他说:“首先,你要弄清楚,你是冯太太,你不再属于大众,你事事要以马氏为重,不能够再去交际应酬,明白没有?”

  是这样的,我点点头,“可是我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朋友,与同事吃一顿午餐,也算违法?我犯了七出之条?”

  “同事?”他又冷笑,把客厅的温度降低十度.“谁不知道那个法兰西斯马是你的旧打玲。”

  “谢谢你捧场。”我说:“我的老情人多得很,你这样冷笑,怕会累死,你应该去买座四声道录音机回来,精心泡制一卷冷笑录音带,有事没事放出来听,那才捧呢。”

  思聪受不住刺激,咳嗽起来。

  我也冷笑说:“龙体保重。”

  后来我跟母亲说:“我们两个人现在有事没事练习冷笑,就快成专家了──唔唔嘿嘿啊啊哈哈哼哼,家庭很有乐趣。”

  母亲劝我,“婚姻要互相迁就才能长久。”

  “我有什么不好?”我莫名其妙,“我还不像以前一样?”

  “以前你是大小姐,现在你是人家的妻子,你不能像以前一样!”母亲说:“你就是错在这里。”

  “那么他难道不爱以前的我?以前的我跟现在的我是一模一样的,如果他不爱以前的我,不可能娶我,既然我没有变,那么他也应该爱现在的我!是不是?妈妈,你说是不是?”

  妈妈瞪着我很久,她说:“我没听懂你说了些什么。”

  我“唉”一声,挥挥手,“我有种感觉,妈妈,你从来就没了解过我。”

  妈妈生气,“我以为你这个‘妈妈不了解我’的难题在二十一岁以后已经解决了,怎么现在又翻出来旧事重提?”

  “那么好,那么是思聪不了解我。”

  “你不能尽倚靠佣人,有时候你也要对他表示关心!倒杯茶给他,递递报纸、拖鞋,女儿嗳,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我生气,“妈妈,我是爱他的妻子,不是婢妾,我俩的关系并非建筑在马屁上。”

  “你这个孩子!”她也不悦。

  我夷然,“最瞧不起互相哄骗的夫妻关系,我并不当思聪是饭票,用不看故意讨好他。”

  “那你就可以虐待他了?”妈妈赌气。

  “我没有虐待他呀,妈妈,你怎么会如此想?”我心惊胆战的。

  “你听着,女儿,嫁了人,事事以丈夫为重,与他商量,前个月,你一声不响的买辆汽车,差点没吓死思聪,这就是不应该。”

  “我跟他提遇这件事,为什庆要跟他一起去买车?我不需要他的意见,”我说:“我完全知道该买什么车,我已计划更久,这是我的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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