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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身女人 page 7 作者:亦舒

  当我像她那种年纪的时候,我只希望母亲不要拆我私人的信看,看了也不打紧,最好不要事后一边朗诵一边痛骂。

  我的希望很低微。

  “别忘记,明天早上见。”我说。

  她下车,攀着车窗,眼泪默默地流下来。

  这时候她父亲在她身后出现,我推推她。

  “林小姐。”何德璋招呼我,说道,“请进来小坐。”

  我说:“我没有空。”

  “林小姐,多谢你帮忙。”

  “我只是帮忙我自己,我不能同你们一样见识。”我冷冷发动引擎,把车子开出去。

  回到市区还有一大段路,我打开无线电,风吹着我的脸,公路上一个一个弯,无线电播的柏蒂佩芝旧歌“田纳西华尔兹”像恶梦一样的令人流汗。

  我忽然记起我看过的一首新诗:

  “——在本区的餐室中,

  我与女友,

  共享一个沙律,

  看着邻桌的一对老伴,

  年长男人微笑,

  拎起妻子的手,

  而我想到我为我的独立,

  而付出的代价。”

  诗的题目叫《帐单,伙计》。现在我已经收到“独立”的帐单,我希望可以付得起。

  那位钱玲玲小姐在门口等我。

  我有一刹那的恐惧。忽然又镇静下来,因为姓钱的女士看上去像只斗败的鸡,斗败的鸡照例是不会再举攻击的,这是逻辑。

  我用锁匙开门,一边说:“我与何先生没有认识,信在你,不信也在你。”

  “我想请你帮忙。”她走前一步。

  “不要再让我看见你,钱小姐,你有没有想到,台湾女人在香港的名誉这么坏,就是因为你这种人的缘故。”

  “是,林小姐——”

  “不要再让我看见你。”我开门进屋子,关上门。

  那夜我没睡好,我不能开冷气,别笑,有两只鸟在我窗口的冷气机下筑了爱巢,生一堆小鸟。一开冷气机,它们一定被吓走,变得无家可归,于是只有在热浪煎熬之下睡觉。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真是个善良的好人。可惜环境把我训练得一天歹毒似一天。

  掌珠来按铃的时候,我正在穿衣服,边扣纽子边去开门,掌珠穿着校服,我让她坐下。

  “换这条裤子与衬衫,你不能穿校服。”我说。

  何掌珠很听我的话。

  “你父亲知道没有?”

  “不知道。”她换衣服。

  我抬起她的下巴。“你的气色看上去还不错。”我说。

  她沉默。在这一刹那她忽然长大。“蜜丝林的化妆恰到好处”与“蜜丝张有男朋友”时代已经过去。

  我们默默出门,默默上车,一言不发的到医务所。护士接待我们,我陪掌珠坐在候诊室。我俏声说:“希望只是一场误会。”

  医生召她进去。我没有跟着她,她总得有她自己的秘密。卢医生跟她谈很久。然后她到洗手间去取小便验。最后她出来,我替她垫付医药费。

  “医生怎么说?”

  “明天再来看报告。”掌珠似乎镇静很多。

  我跟护士说:“应该不必等到明天。”

  “下午四点左右打电话来吧。”护士说。

  我与掌珠回家换校服。

  她问道:“蜜丝林,你不骂我?”

  “骂你?”我问,“为什么骂你?”

  “我做错了事。”

  “COMEON——”我说,“掌珠,女人一生当中。谁没有看过妇科医生?你以为这种事只发生在小说的女主角或是女明星身上?你有空去看看法庭的男女,他们比普通人还普通,长得平凡,穿得朴素,这种人应该白头到老吧,不见得。你会以为这种人对精神与生活的要求都不高吧?不见得。不要认为你很重要,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我耸耸肩,“很平常的。”

  掌珠看我半晌,她说:“我仍然希望你是我的妈妈。”

  “快!”我扮个鬼脸,“我们要迟到了,还有,这件事千万别跟人说起,我不想人家剥我的皮。”

  四点钟,我打电话到医生诊所。

  卢医生说:“并不是怀孕。”

  我顿时有喜极而泣的感觉。

  “如果她觉得不舒服,可以来接受注射,可是我劝她避孕,这样下去很危险。至于不准的原因,是情绪上的不稳定引起内分泌失调,而内分泌是神秘的一件事,医学无法解释。”

  “谢谢。”我说,“我明天再来。”

  “明早十时?”

  “好。再见,谢谢你,卢医生。”

  我忙着奔出去,在地理室,把掌珠拉出来,将好消息告诉她,她拥抱我。

  我说:“掌珠,下次你会小心,会不会?”

  “一定。”她答应我。

  我们又去看卢医生。掌珠把一张现金支票还给我。

  第八章

  我说:“不必急。”

  “爹想见你。”她说道,“爹叫你允许他见你。”

  “我长着三只眼睛?有什么好见?”我问。

  “你不想见他?”

  我心里念头一转,好久没到嘉蒂斯吃饭,敲他一笔也不错。我说:“嘉蒂斯吃饭?”

  “好!”掌珠乐得要死。

  她倒是很起劲。我看着她。

  可怜的女孩子。“令堂去世多久了?”

  “我出生的时候,她难产。”掌珠说。

  “你才十六岁。十六年前医学已经非常昌明,哪有难产说去就去的?”

  “我不知道。”

  我耸耸肩。“清明可有去扫墓?”

  “她不是葬在香港。”

  “你是香港出生的,不是吗?”我觉得稀奇。

  “是,母亲的骨灰被运回美国加州,她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

  “嗯。”

  到嘉蒂斯吃饭,坐下我便点了三种最好的酒。

  何德璋说:“林小姐,我们之间有误会,我希望消除这个误会。”

  我说:“先让我吃完这一顿,然后我再决定是否原谅你。”

  “原谅我?”何德璋愕然。

  “自然,否则还要你原谅我不成?”我指指鼻子。

  掌珠在一旁急得什么似的。

  “你对我的成见很深,林小姐。”

  “哈哈哈,何先生,你抚心自问,你的所作所为。德性品行,算不算上等人?”

  他很生气,“一切都是误会。”

  “一场战争发动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也是误会。”

  海龙王汤被送上来,我举案大喝大嚼。

  何德璋食不下咽,说道:“林小姐,我发觉你这个人是活脱脱的理论派,什么都要讲道理。”

  掌珠忍不住,“爹,最喜欢讲歪理的是你。”

  “大胆!”他朝掌珠瞪眼。

  “你就会骂我!你从来不了解我!”掌珠说。

  何德璋说:“掌珠,近年来你令我非常失望。”

  他转向我。

  “她受了我的坏影响。”我说道。

  侍者撤去汤,递上蜗牛,我换杯“堡多”红酒。喝得起劲。我一点也不生气,真的不气,我把愤怒都溺毙在食物中。难得吃一顿冤家——现在我没有冤家。又没有朋友。我是一个再平和不过的人。

  掌珠用手支着下巴,她根本吃不下面前的食物,她说:“蜜丝林,我从没见过你吃这么多东西。”

  我把半打蜗牛解决掉,抹抹嘴唇。

  掌珠问:“第三道菜是什么?”

  “烧小牛肉,蔬菜沙拉,煮茄子。”我说。

  何德璋说:“我可以解释钱小姐那件事。”

  “我不感兴趣,”我说着喝一口酒,“那是你家的事。你运气好,最近我性情好,否则大家在法庭上对答。”

  “你无法消除你的成见?”他问。

  “没法子。”我放下杯子。

  “我很难原谅你这样的人,况且你何必要我原谅你?我对你的生活没有丝毫的影响作用。”我说。掌珠叫侍者把她的食物拿走。

  我继续“吃”的伟大事业。

  何德璋瞪着我很久。

  我以为他又有什么话要说。

  谁知他忽然说:“老天,我从没见过这么能吃的女人!”

  我回瞪他,忽然忍不住笑,一口红酒全呛在喉咙里,咳嗽起来,用餐巾掩住嘴。

  “上帝,”他说,“你吃得像头猪了!”

  “现在你说我像头猪!”我骂。

  “你还没有叫甜品,要什么甜品?千万不要客气。”他居然懂得讽刺人。

  掌珠说:“唉,你们两个人像孩子。”

  我说:“我要苏珊班戟。”

  “你一定要吃完!”他朝我瞪眼。

  “放心。”我说,“吃不完是你孙子。”

  “你教书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吧?”他很怀疑的说。

  “不,我是独眼J。你知道扑克牌中的J?有一张是侧面的,永远只看到他一只眼睛,另外一面没人知道。我就是独眼J。”

  “蜜丝林——”掌珠几乎想哭。

  何德璋看着我很久很久。

  我没他那么好气,吩咐侍者:“苏珊班戟,爱尔兰咖啡——一匙羹糖,一个XO拨兰地。”

  “蜜丝林——”

  “就那么多。”我说。

  “所以你不打算原谅我——”他说,“我这一顿饭是白请了。”

  我微笑。活该。他准备一千元付帐吧。

  “不过我与掌珠都很感激你,林小姐。”他说道。

  “不必客气。”我说。

  我想我有点醉,酒喝得大多,大多种类混在一起。

  他伸出手,我不与他握。

  “仍然生气?”他问。

  “我为什么要生你气?你对我来说一点价值都没有,你是个小人,专门骚扰我的生活,令我不安,如果你可以停止这些无聊的动作,我已经感激不浅。”我说。

  “你歧视我,林小姐。”何德璋说。

  “你完全说对了。”我说。

  “我送你回家。”他说。

  “不用。”我说。

  “你一上来就喝醉了,我不相信你的车子到得了家。”

  “别小觑人。”

  我们在楼下分手。我走到停车场去取车子。被凤一吹,酒气上涌,心头闷得难受,忽然有一丝后悔喝得大多。

  电梯中有两个小阿飞,眼睛不停的向我飞来。我很气。

  男女再平等,女人还是得视这种色迷迷的眼色为戒——如果没有看的时候,哭也来不及。

  这时小阿飞甲向小阿飞乙施一个眼色,趋向前来问我:“喝多了吗?”

  我不出声,到了停车场四楼,他们跟我走出去,我就知道事情不妙。我当时并不害怕,一直向前走,停车场里一个人也没有,阿飞甲把一只手放在我肩膀,我“霍”地转过头去,他们两人反而吓了一跳,松掉手。

  我厉声问:“想干什么?”

  阿飞乙自怀内拿出一把小刀。

  “这把刀?”我冷笑一声,“切牛排还嫌钝。”这时我已知道腕上的手表可能要不保了。

  身后忽然又伸出一只怪手搁在我肩膀上,我马上心头一凉。

  我身后的人发话了:“滚!给我滚!否则就揍死你们!”

  我如逢大赦:“何德璋!”

  我身后那人是何德璋!

  小阿飞放脚便跑,其中一个因地上汽油滑,还摔了一跤。

  我说:“为什么不把他们扭往警局?”

  “我也没有把握打赢这两个人。”他问,“你没有吓着吧?”

  “没有,刚在发冷,你便出现了。”我说。

  “你也大意,这两个小阿飞一直尾随你,你还不知道。”

  “我喝醉了。”我承认。

  “我开车送你回去。”

  “掌珠呢?”我问。

  “在车里,”他说。

  “你怎么会跟着来的?”我问。

  “普通常识。”他说道,“你今天打扮得这个模样,又戴着金表,无论劫财劫色都是上乘之选。”

  “多谢。”我瞪起眼睛。

  他替我拉开车门。

  掌珠说:“蜜丝林,你没事吧?我让你坐前面。”

  “不,我坐后面。”我扬手阻止。

  “为什么?”

  后面安全。

  掌珠把地址告诉她父亲。

  我靠在后面的座位上闭眼休息。坐后面最好,不必管闲事,到家便下车。坐后座的人永远是无关痛痒的陌生人,何尝不是逃避的方式?只有苦命人才开一辈子的车,命好的都有司机。

  掌珠悄声道:“蜜丝林,到了。”

  我睁开眼睛,“呵,谢谢。”我说。

  何德璋说:“我送你上楼。”

  我没有拒绝,跟他上楼,他沉默地看着我用锁匙开了门。

  我忽然笑道:“如果现在那位钱小姐看到这种情形,我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他不出声。

  我说:“再见。”关上门。

  我觉得寂寞。如果一天到晚不出去,反而死心塌地坐在家中看电视,现在热闹了半日,独自回家,非常有曲终人散的感觉,所以我也喜聚不喜散——贾宝玉脾气。

  我把手袋扔在一角,脱下身上“柏可罗宝”的裙子,倒在沙发上。我撩撩头发,取一面镜子来照。左脸颊上一个泡,唇膏早已溶掉,粉糊成为一块一块,我合上镜子大笑,这个样子——恐怕那两个阿飞只是谋我腕上的金表,我还有色可供人来劫?别自视过高了。

  我洗完脸去睡觉。

  许久都没事。

  何德璋在掌珠生日那天下帖子请我。

  我问掌珠:“有很多小朋友去?”

  “没有。我跟同学不和,就是我与父亲,还有……男朋友。”

  “是不是好男孩儿?”

  “还不知道。”她说,“不到要紧关头,看不出真面目。”

  这种论调已有点像我。

  “毕业后你打算怎么样?”我问。

  “考港大。”她说。

  “港大如今不大吃香。我看你还是去考考牛津剑桥,读一门狗屎垃圾科,什么地理。历史这种不相干的功课,多么风流。要不考美国史蔑夫,卫斯理、沙拉劳伦斯这几间——你父亲会替你办。”

  “那样做我会快乐吗?”掌珠问。

  “不会。”我说,“但是你会自傲。”

  “我想要快乐。”

  我微笑。

  掌珠十六岁生日那天,我没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女孩。

  她穿贝壳粉红的纱衣。

  “父亲买给我的。婀蒂。”她说。

  “很好看。”我说,“很美,”我是由衷的。

  何德璋与我握手,请我坐下。

  我说:“难得你这么忙也会替女儿庆祝生日。”他笑笑,不与我争吵。我很佩服他这一次。

  掌珠走过来。“你们两个还在吵架?”她说,“你们两个怎么会这样?如果你恨她,你就不会下帖请她,如果你恨他,你就不会应约而来,到底搅什么鬼?”

  我与何德璋同时说:“不得无礼。”

  我涨红了脸,我说:“你懂什么。”

  她说:“呵,我的朋友来了。”

  我连忙抬起头看她的男朋友。

  他是个年轻的男孩子,穿着套过时的西装——领子太宽,腰身太窄,裤管还是喇叭的,衬衫领子也太大,领带倒是够狭的,不过颜色太复杂,一双鞋子底厚,且是高跟,我顿时没有胃口。

  随即我发觉对年轻的朋友要求不应太高,他总不能穿九百元一双的巴利。

  “在哪里读书?”我与他握手时间。

  掌珠抢着答:“他在做事。”

  哦,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这种年纪他应该在读硕士。

  掌珠在哪里认识一个这样的人。

  他坐下来。我发觉何德璋忽然变得这么潇洒。中年人的魅力四射,我很诧异,我一直认为青春是最原始的本钱,现在要修正观念了。

  我说道:“我好像听见要开饭了。”

  “来。”掌珠跟那个男孩子说,“我们到那边去。”

  菜很坏,何家的厨师简直在混饭吃,但是何德璋没有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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