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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身女人 page 6 作者:亦舒

  掌珠说:“蜜丝林,你好像变了。”

  我淡淡的问道:“谁说的?”并不愿意与她多讲。

  我不是厌恶她,也不对她的父亲有反感,只是我那满腔热诚逃得影踪全无,我只关心月底发出来的薪水,因为这份薪水并不差,因为我生活靠这份薪水过得顶优游,我把注意力放在欧洲二十日游。雨花台石卵、艾莲寇秀店里的水晶瓶子,等等。这些美丽的物质都可以带来一点点快乐。一点点快乐总好过没有快乐。

  师生之间要保持适当的距离,师生之间与任何人一样,谁也不对谁负任何责任。

  张佑森没有打电话来。他终于放弃了。我不是没有愧意,想找他出来谈谈,又想不出有啥子可以说,很难办。与他说话讲不通。我开车接送他到处玩,没兴趣。让他坐在公寓中,我又不耐烦服侍他。

  当然可以嫁给他。他会对我好?说不定若干时日后阴沟翻船,谁可以保证说:这人老实,嫁他一辈子他也不会出花样。逃不掉的男人多数是最乏味的男人,乏味的男人也不一定是乖男人,张佑森的脑袋里想些什么,我从来没知道过,我不敢嫁他。

  既然如此,熄了的火头就不必再去点着它。

  张佑森这三个字被擦掉了。

  贝文祺。我沉吟,人家的丈夫。他的妻子太胖太嚣张太张牙舞爪,不然也还可以考虑一下。如果她是个温文的女子,纤细带哀愁的则不妨,万一争执起来,还有个逃生的机会。

  我不知道这个贝太太在家中是否与写字楼中一般无异,如果没有不同之处,贝文棋怎么忍受她若干年。她肚子上的那些圈圈士啤呔,简直像日夜套着几个救生圈做人,真亏她的,还穿得那么美,那么考究,首饰听说一套套的换。

  媚说:“人要胖起来有什么法子?”

  “别吃。那还不容易。”

  “不是人人像你那么狠心刻薄自己。”

  那倒是,佣人餐餐三菜一汤的摆出来,太难瘦。

  我说道:“我还是不明白人怎么会到那个程度。”

  媚笑说:“何必多问,最威风的还不是你,人家的丈夫送花给你。”

  “他有企图。”我打个呵欠,“难道现在他还送不成?”

  没见花很久很久了。

  “有啥新闻没有?”我问。

  “没有。”

  “你的恋爱生活呢?”

  “如常。”媚似乎不愿多说。

  我的教书生涯如旧,学生与我都活在时光隧道内,日复一日,在狄更斯与劳伦斯之间找寻真理,希腊神话是他们生活中最有机会认识人性的时候。

  以前我连暗疮治疗都教授在内,差点没做妇女杂志信箱主持人,现在什么都不管。

  何掌珠说:“我父亲结果并没有娶那个女人。”

  我抬抬眼睛,真意外。

  我实在忍不住,“为什么?”

  “他觉得她不适合他。”

  “在决定结婚以后?”

  “是的,她只想要他的钱,她另外有情人。”掌珠说,“爹爹很生气,跑到纽约去了。”

  “现在家里只剩你一个人?”

  她耸耸肩,说道:“一直都是我一个人。”很无所谓。

  “那位女士——”我还是忍住了,掌珠只是我的学生,不是我的朋友。

  “她是一位歌星。”

  我忍不住笑出来。

  “现在你知道我努力反对的原因了?”掌珠问道。

  “也不是道理,你父亲要是喜欢……何必替他不值。”

  “蜜丝林,你对我疏远了是不是?”她问,“你对我们都疏远了,你心中气我们是不是?”

  人活着多少得受点气。谁不气。不然哪儿有人胃溃疡。

  我现在什么都独立,经济。精神,想想都开心。“开心?”

  我没有恐惧。

  我对何掌珠打起官腔,“想想你的功课,你现在除了致力于功课,实在不应再另外分心。”

  “爹也是这么说。”

  “你现在快乐了?”我取笑她。

  她掩不住笑,“自然,但蜜丝林,我老觉得你的功劳最大。”

  “什么功劳?拆散人家的姻缘?”我笑问。

  星期六下午,独自在看电视,门铃响了。在这种时候有人按铃,一定是媚,大概是她开车出来逛,逛得无聊,上来看看我。

  我摩拳擦掌的去开门,打算吃她带上来的水果,她从不空手上来。

  门一打开,是个陌生女人。

  “这里是二十八号十二楼。”我说:“A座。”

  “姓林的是不是?”她问。台湾广东话。

  我对台湾女人不是有偏见,而是根本觉得她们是另一种生物,无法交通。

  “是。”我说国语。

  她也改用国语,“你会说国语?太好了。”

  我淡淡的说:“我的国语比你讲得好。”

  她忽然抢着说:“我也读过大学。”

  我失笑,“我甚至不认识你,而且,不打算开门给你,你有没有念过大学,关我什么事?”

  “可是你认识何德璋,是不是?”她问。

  “是。我见过他数次。”我说。

  “我警告你,你别旨意会在我手中抢过去!”

  “抢谁?何德璋?”我瞪目。

  “你当心,我在香港很有一点势力!”

  “哦,真的?港督是你于爹?你常坐首席检察官的车子?”我笑。

  “你当心一点!”她嘭嘭的敲着铁门。

  “贵姓大名?”我问她。

  “钱玲玲。”她说,“怎么样?”

  “好的,警察会找你谈话。”我动手开门。

  “喂喂喂——”钱玲玲急起来。

  我说:“你犯了恐吓罪,我是香港居民,并且是纳税人,你回去想仔细点,我不但国语说得比你好,将来上法庭见面,英文也肯定说得比你好。”

  我关上门,拿起电话,拨一○八,询问附近警察局号码。

  门铃又响起来。我知道是那个女人。我拨了警局号码,简单他说明门外有人骚扰我,叫他们派人来,我拿着话筒叫他们听门外疯狂的按铃声。

  我很冷静。

  不多久警察便来了,他们在门外说:“请开门,小姐。”

  我开了门,那个姓钱的女人进退两难,夹在警察当中青白着面孔。祸福无门,惟人自招。

  我跟警察返警局落案,要求保护,把故事由始至末说一遍,取出我的身分证明。

  “我是中学教师。”我说。

  那歌女坚持说:“可是我未婚夫的女儿告诉我,她父亲的新爱人是她!”她用手指着我。

  警察说:“小姐,无论怎么样,你不能够到任何私人住宅去按铃,指名恐吓,如果对方身体或精神受到伤害,你会被起诉。”

  钱玲玲吓得什么似的。

  我说:“我想请你们把何家的人传来问问话,这件事跟我的名誉有莫大的影响。”

  “是。”他们打电话到何家,然后派人去请何掌珠。

  掌珠到的时候我说:“你给我的麻烦还不够么?”

  第七章

  掌珠哭了,“我见她一直打电话来追问爹的下落,又恐吓我,只好捏造一些话来告诉她,打发她走,没想到——蜜丝林,请你原谅我——”

  我说:“这件事与我的名誉兼安全有关,我一定要落案,免得被人在街上追斩,做了路倒尸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钱玲玲也回头来道歉——“我实在是误会了……”

  我拂袖而起,“你在香港的势力这么大,钱小姐,我不得不小心从事!”我跟警方说:“有什么事请随时通知我。”

  回到家时间已经很晚。

  电话铃在黑暗中响起来,一声又一声。

  我转过身,靠起来,扭亮床头灯。

  电话铃还在响。会是谁呢?

  我去接电话,只拖着一只拖鞋。

  “谁?”我问。

  “林小姐?”

  “谁?”我的声音尖起来,半夜三更,一个独身女人接到神秘的电话,我哆嗦一下,看看钟,三点一刻。

  “我是何德璋。”

  “是你!大忙人回来了!”我马上讽刺起来,“你可有看看现在是什么时间?”但却不觉松了口气。

  “林小姐,很抱歉,我还在纽约,刚才掌珠跟我通过电话,我决定尽快赶回来,林小姐,这次完全是我们家的不是,我希望你可以回警局销案。”

  “你真以为我是闹着玩的?你情节省开销,挂下电话吧。”

  我摔下话筒,回到床上,经过这么多年,我的电话居然还没有摔坏,真值得诧异。

  第二天下班我到弗罗赛太太家去吃茶。

  她说:“你的情绪看上去稳定得多了。”

  “是,为什么不呢——激动又补救不了事实。”我躲在她家的纱窗帘后面。

  我把纱披在头上脸上,冒充着新娘子。

  又把花瓶里的花捧在手中。

  “我像不像新娘?”

  “翘,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她说,“新娘打扮很适合你。”

  “比利时纱边,将来我的礼服要比利时纱边的。”我说。

  “那么他最好赚多点钞票。”弗罗赛太太笑。

  “我喜欢能赚钱的男人。”我仰仰头。

  “是吗?”

  “除非我爱上了他。”我叹口气。

  “吃点心吗?”弗罗赛太太笑,“今天有奶油拨兰地卷。”

  “吃!吃!”我说,“拿出来。”

  她用着的广东娘姨白衣黑裤地走出来,服侍我们吃点心。

  “翘,你的毛病就是恋爱次数太多。”她说,“一下子忘掉理想与宗旨。”

  “那不是我的毛病,那是我的最大优点。”我说。

  “你真的相信?”

  “是的。”我说。

  “让我看看你的微笑。”她说。

  我装一个史诺比式微笑,牙齿全在外边。

  弗罗赛太太放下茶杯,“性格造成命运,”她摇摇头,“我可以算得出你的命运。”

  “我的命运?你替我算一算。”我说。

  “你自己难道还不知道?”她问。

  我笑,“知是知道,但是事情往往有意外的发展。”

  “你在逃避什么?”弗罗赛太太问。

  “我自己。我不喜欢我自己,故此一当有男人对我示意,我便看他不起。”我说,“你相信吗?”

  “我当然相信。”弗罗赛太太说,“我看着你成长的。”

  “我母亲却不相信我,她还看着我出生呢。”我说。

  她笑一笑。

  我告辞回家。心血来潮。得饶人处且饶人,跑到警局去销案。

  何掌珠在家门口等我。

  我惊异。

  “你在这里等多久了?”我问。

  “两点半来的。”她眼睛红红。

  “你为什么不先打电话?”我开门,“快进来!站了两个钟头,累都累死了。”

  “电话没人听。”她说。

  “那就表示我不在,你明白吗?”我说,“如果我吃完饭才回来,你怎么办?”

  “我情愿站在你门口。”她说。

  我看着她的面孔。“发生大事了,是不是?”

  她苍自着面孔点点头。

  “你爹又有什么花样?”我递一杯茶给她。

  她低下头,“爹没有怎么样。”

  “我把案子销了,我顶怕事,人家会想:这歌女为什么不去找别人,单去找她——恐怕是一丘之貉,我要面子,所以不会控诉她,你叫他放心。”

  掌珠好像没听进去,她说:“蜜丝林——”她有十二分的难言之隐。

  我是个很敏感的人,“你——”我用手指着她,“你——”

  她恐惧的说:“我怕我是怀孕了。”

  老天。我坐下来。

  她嘴唇哆嗦,瞪着我。我并不是救命菩萨。

  我问:“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没有。”她颤抖的说。

  “验过没有?”

  “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验。”

  “还没有验?那你怎么知道呢?”

  “已经一个多月了。”她说。

  “他是谁?”我问,“是不是男同学?”

  “不是。”

  “你不要替他掩护,他也应该负一半责任,真的。”

  “我不想见他。”她掩住脸。

  “我叫他出来。”我温和的说,“大家对质一下。”

  “他会侮辱我,我不要见他。”掌珠怎么都不肯。

  “你爱他吗?”我问。

  “不。”

  “你会跟他结婚?”我问。

  “不。”

  “你会不会要这个孩子?”

  “不!”她尖叫,叫完又叫,叫完又叫。声音像受伤的动物的惨嚎。

  我把何掌珠拥在怀里,抱住她的头。“别担心,我们总有办法,千万别担心,也不要怪你自己,这种事可以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说:“……我觉得寂寞……我……”

  “不需要解释,”我拍着她的肩膀,“我明白,我不会勉强你去见他,你放心,错一次,乖一次。”

  她蜷缩在我怀中。

  我说下去:“可是我们先得寻个好的妇科医生检查一下,你先别害怕,镇静一点好不好?”我放轻声音,“别哭,我在这儿。”

  “蜜丝林——”她呜呜的没法子停下来。

  我说:“生命不是想象中那样的。”我摇着她,像哄婴儿人睡,“掌珠,生命中充满失望,这当儿你自然伤心痛苦,事后……不过如此,事后想起很可笑,你不要怕。”

  她不大听我劝,仍然伏在我胸前哭。

  我顺道取过日历,翻出电话,拨电话过去找医生。

  护士说:“卢医生明天上午要开刀,下午好不好?”

  “可是我妹妹非常不舒服,急着想看医生。”

  “这样吧,林小姐,我们是熟人,卢医生明天九点才去医院,你带妹妹八点半之前到诊所,好不好?”

  “好,好,谢谢你,小姐。”我放下话筒。

  “瞧,看完医生,我们还可以准时上课。”我说,“我到你家接你。”

  我喂她服一粒镇静剂,她仿佛好过点,但硬是不肯回家。“不回家是不行的。”我说,“你父亲不是要在这一两天回来?找不到你不好。”

  “他才不理我!”

  “这不是真的。”我说,“他很爱你。”

  “他只关心外头不三不四的女人与他银行的进帐。他才不理我的死活。”

  “当然他是关心的,他只是表达能力不大好,你做女儿的总要原谅他一点。”

  “我不会原谅爸!永不!上次他在学校里搅得天翻地覆,连你都辞了职,现在同学们以什么样的目光看我!他从来都不会为我着想一下,我恨他。”何掌珠说。

  我沉默。

  我说:“我送你回去,明天我开车来接你,早点起床,七点好不好?”

  “我家住在石澳,很远,”掌珠说,“还是我到这里来吧,准八点。”

  “也好。”我说,“我现在送你回去,不看着你进家门我不放心。”

  我洗一把脸,也替她洗一洗,又替她把头发梳好。

  我把两手放在她肩膀上,“掌珠,人不怕错,错了也未必要改,可是一定要学乖。明白吗?”

  她点点头,大眼睛中充满感激的神色。

  我忽然笑,“你爹爹要是听见我这番话,非要把我骨头拆掉不可!”

  “蜜丝林。”她靠倚在我肩膀上。

  我现在仔细想起来,真不知道自己的青春期是怎么过的。仿佛是充满困惑,朝不保夕,也不晓得如何拉扯到今日,反正是一种煎熬。

  我开车送掌珠回家。她的家环境好到极点,真正背山面海。住在这种地方,还闹意气,照说也应该满足了,但是当这一切奢侈与生俱来,变成呼吸那么自然的叮候,她又有另外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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