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回学校。在大门就有人叫我,“翘!翘!”
我转头,原来是张太太,我们同事,在会计部做事的。
“度假回来了?”我向她点点头。
她放了两个礼拜的假。大概到菲律宾和印尼这种地方去兜过一趟。
“可不是,才走开两个星期,就错过不少新闻,”她挤眉弄眼的说,“赵兰心与凌奕凯好起来了,听说你也有份与他们谈三角恋爱?”
我沉下脸,“张太太,说话请你放尊重点。”
“哟,翘!何必生这么大气,当着你面说不好过背着你说?”她还笑。
我冷笑,“我情愿你背着我说,我听不见,没关系。”
“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她讪汕他说。
“我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我回敬她,“自己有事还管不好,倒有空理人家闲事。”
她气结地站在那里不能动,我是故意跟她作对,刺激她,她丈夫两年前跟另外一个女人跑得无影无踪,难得她尚有兴趣在呼大抢地的当面说是非。
这几天我脾气是不好。我自己知道。
到教员室。我那张桌子上放着一盒鲜花。
我呆住了,捧起大纸盒,里面端端正正躺着两打淡黄色玫瑰花。
是我的?
校工放下茶壶过来,“林小姐,有人送花给你。”
我找卡片,没找着,是谁送来的?
全教员室投来艳羡诧异与带点妒意的眼光。
我知道不会是张佑森。狗口永远长不出象牙来,人一转性会要死的。这种纽西兰玫瑰花他恐怕见都没见过。买四只橙拎着纸袋上来才是他的作风。
凌奕凯?他还等女人送花给他呢!他也不舍得的。
想半日,身边都是些牛鬼蛇神,也猜不到是什么人。放学我把花带回家,插在水晶瓶子中,看很久。
谁说送花俗?我不觉得。
晚上我对着芬芳的玫瑰直至深夜,忽然之间心境平静下来。做人哪儿有分分秒秒开心的事,做人别太认真才好。
于是这样义过一日,第二天校长叫校役拿来一张字条,说有人在会客室等我,那人是何德漳,何掌珠父亲,东窗事发了。
我整整衣服,推门迸会客室。
老校长迎上来,他说:“我替你们介绍,这是林展翘小姐,我们中五的班主任,这位是何德璋先生。”他介绍完像逃难的逃出房间。
我闲闲的看着何德漳,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有四十六七年纪,两鬓略白,嘴唇闭得很紧,双目炯炯有神,不怒而威,身材适中,衣着考究而不耀眼,比起贝文祺,他似乎更有威仪。
我倒未想到掌珠的父亲是这一号人物,恶感顿时去掉一半,单看外表,他不可能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
“早。”我说。
他打量我。自西装马甲袋中取出挂表看时间。
他说:“林小姐,我是一个忙人。”
我说:“何先生,我也不是个闲人。”
“很好,”他点点头,声音很坚决很生硬,“适才我与校长谈过,我决定替掌珠转班。”
“那不可能,我们这间学校很势利,一向按学生的成绩编班数,掌珠分数很高,一定是在我这班。”
“那么你转班,”他蛮不讲理,“我不愿意掌珠跟着你做学生。”
我笑,“何先生,你干吗不枪毙我,把这间学校封闭?你的权势恐怕没有这么大?杜月笙时代早已过去,你看开点,大不了我不吃这碗饭,你跟校长商量,捐座校舍给他,他说不定就辞掉我。”
何德漳瞪大眼睛,看牢我,诧异与愤怒融于一色。
“嗨,没猜到一个小教师也这么牙尖嘴利吧。不,我不怕你,何先生,因为我没有对掌珠说任何违背良心的话。”
“不,林小姐,你煽动找女儿与我之间的感情,什么叫作‘你父亲的家不是你的家’?”
我说:“请把手按在你的心脏上,何先生,难道你认为你可以跟着令媛一生一世?你的家怎可以是她的家?”
“谢谢你的关心!”他怒说,“我死的时候会把我的家给她——”
“那么直到该日,那座房子才是她的家。”我提高声音,“你们这些人为什么不能接受事实呢?”
“掌珠还大年轻了!”他咆吼。
“那么你承认我说的都是事实,只不过你认为掌珠太年轻,还能瞒她一阵。”
何德璋拍一下桌子,“我从没见过像你这般的教师!”
“时代转变了,年轻人一日比一日聪明,何先生你怎么还搞不清楚?”
“跟你说不清楚——”
“爹爹——”掌珠推门进来。
“你怎么不上课?”何德璋勉强平息怒气,“你来这里干什么?”
“爹爹,你怎来寻蜜丝林麻烦?这与蜜丝林有什么关系?事情闹得这么大,校方对我的印象也不好。”掌珠指责她父亲。
“哼!”何德璋的眼光落在我身上,“她敢故意把你分数打低?”
我摇摇头。跟他说话是多余的,他是条自以为是的牛,一个蛮人。
我忍不住人身攻击他,“何先生,像你这样的男人居然有机会再婚,珍惜这个机会,我无暇与你多说。”我拉开会客室的房间往校长室走去。老校长问我,“怎么了?”他自座位问站起来。
我摊摊手,“你开除我吧,我没有念过公共关系系。”
“翘——”
我扬扬手,“不必分辩,我不再愿意提起这件事,校长,你的立场不稳,随便容许家长放肆,现在只有两条路,如果你要我留下来,别再提何德璋,如果无法圆满解决这件事,那么请我走路,我不会为难你。”
说完我平静地回到课室去教书。
勃鲁克斯的《水仙颂》。
(勃鲁克斯是美男子。只有长得好的男人才配做诗人。)
也有些人教书四十年的,从来没碰上什么麻烦,偏偏是我惹事,性格造成命运。
而实在我是好意劝导何掌珠,何德璋不领情,上演狗咬吕洞宾,是他的错。
放学时掌珠等我。“蜜丝林,是我不好。”
我耸耸肩。
“我爹爹,他是个孤僻的人。”
“你不用替他道歉,他如果知错,他自己会来跟我说。”
“校长那里,”掌珠忐忑不安的,“没问题吧?”
我看看掌珠,“无疑地你长得像母亲,否则那么可恶的父亲不会有如此可爱的女儿啦。”我笑说。
掌珠笑。
“回家吧,司机在等你,我不会有事,”我向她挤挤眼睛,“决无生命危险。”
“蜜丝林——”
“听我话,回去。”我拍拍她的肩膀。
她脸上有表示极度的歉意,这个小女孩子。
我开车回家,才进门就听见电话铃响,我很怕在家听电话,那些人滔滔不绝的说下去,没完没了。
我拿起话筒,一边脱鞋子,那边是兰心。
她说:“今天一直没找到你。”
“有话请说。有屁请放。”
“我要宣布你十大罪状,”
“欲加之罪,何患无同。”我说。
“翘,你最近是疯了是不是?每个人你都藉放大吵一顿。半路把奕凯赶下车不说,你怎么跟老校长都斗起来。”
“你打这个电话,是为我好?”我问。
“当然是为你好。”
“不敢当。”我讽刺地。
“你这个老姑婆。”她骂。
“没法子,更年期的女人难免有点怪毛病,对不?”
“翘?你别这样好不好,老太太,你丢了饭碗怎么办?”
“再找。”
“算了吧你,老板与你到底怎么了?其实你只要一声道歉,什么事都没有。”
“我又没错.干吗道歉。”
“你还七岁?倔强得要死,形势比人强的时候,委屈点有什么关系?”
“你是俊杰,我是庸才。”
她生气了,“翘,你再这样嬉笑怒骂的,我以后不跟你打招呼。”
我叹口气,“你出来吧,我请你吃晚饭,”
“我上你家来。”她挂电话。
半小时后兰心上门来按铃。她说:“我真喜欢你这小公寓,多舒服,一个人住。”
我问:“喝什么?”
“清茶,谢谢。”
“三分钟就好。”我在厨房张罗。
“你最近心情不好?”她问。
“是。”我答。
“我倒想请教你一些问题,譬如说:凌奕凯这个人怎么样?”
“不置评论。”
“你这个人!”她不悦。
我端茶出客厅,“女朋友的男朋友,与我没有关系。”
“可是你觉得他这人如何?”
“他为人如何,与我没关系。”我再三强调。
“你算是君于作风?闲谈不说人非?”
“他为人如何,你心中有数。”我说。
“我就是觉得他不大牢靠。”兰心坐下来叹口气。
我微笑。这种男人,还不一脚踢出去,还拿他来谈论。岂非多余?
“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他。”
“你也应该知道我对人一向冷淡。”我说。
兰心耸耸肩,“还是吊着他再说吧,反正没吃亏。”
“说的是。”我说,“吊满了等臭掉烂掉才扔。”
她喝一口茶,“依我说,你别跟老校长吵,役好处。这份工作再鸡肋一点,也还养活你这么多年,你瞧这公寓,自成一阁,多么舒服。”
兰心这女孩子,就是这一点懂事,因此还可以做个朋友,她把生活看得很透彻,没有幼稚的幻想。
“没有事,”我说,“他不会把我开除,你少紧张。”
“何掌珠这女孩子也够可恶的。”兰心说,“她老子是个怎么样的人?”
“很……”我说,“我对他没有什么印象,他为人固执,事情对他不利,他自己不悦。”
“既然如此,不如小事化无,”兰心说,“你是明白人。”
我沉默。
第五章
“或者嫁人。你到底想嫁怎么样的人?”兰心问。“你不是认识好些医生律师?”
我笑:“牙医也是医生。办分居的也是律师,看你的选择如何。”
兰心不服气,“你再不能算是小公主了吧?”
我仍然笑:“‘对先生’还没出现,没奈何,只好再等。”
“你已经老了。”她刺激我。
“可不是。”我说道。这是事实。
“你仿佛不紧张。”兰心说。
“我就算紧张,也不能让你知道。”我说。
“你心目中有没有喜欢的男人?”
有,像贝文棋,男人最重要是让女人舒服。有些男人令女人紧张:不知道化妆有没有油掉。衣服是否合适,笑声会不会大多。但贝文棋令我松弛。只是我的宗旨是从不惹有妇之夫。
我做好三文治,大家吃过,躺着看电视。
她说她想搬出来住。
我劝她不可。房租太贵,除非收入超过六千元,否则连最起码的单位都租不起,为这个问题谈很久。时间晚了,她自己叫车子回家。
第二天,桌面又放着玫瑰花。
兰心问:“谁送的?你家的那束还没谢,这束送我吧。”
“拿去。”我说。
她笑:“多谢多谢。”
会是谁呢?这么破费。
何掌珠进来跟我说:“我父亲要替我转校。”
我说:“念得好好的——”没料到有这一招,觉得很乏味。都这么大年纪,还闹意气,把一个小女孩子当磨心。
我叹口气,或者我应该退一步。
我问:“你父亲是不是要我跟他道歉?”
“我不知道。”掌珠说。
“我来问你,在哪里可以找到他?他的电话号码是什么?”我拿起话筒。
掌珠说了一个号码,我把电话拨通,何德璋的女秘书来接电话。
“哪一位?”
“我姓林,是他女儿的教师。”
“请等一等。”
电话隔很久才接通。
何德璋的声音传过来,“林小姐,我在开会,很忙,你有什么话快说。”仍然是冷峻的。
“你为什么不在××日报刊登启事,告诉全港九人士你很忙?”我忍不住,“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这个人老土得要死?只有那一句例牌开场白。”
他惊住半分钟之久,然后问:“你到底有什么事?”很粗暴,“否则我要挂电话了。”
“掌珠说你要为她转校,如果是为我,不必了,我下午递辞职信,她在本校念得好好的,明年就可以毕业了。谨此通知。”
他又一阵沉默。
“再见,何先生。”我挂上电话。
何掌珠在一旁急得很,“蜜丝林你——”
“叫我翘,”我拍拍她的手背,“我自由了,谁在乎这份工作!”我转头过去,“兰心,明天如果还有人送花来,你可以照单全收,如果楼下会计部的张太问我为何辞职,你转告她,我在三角桃色案件中输了一仗,无面目见江东父老,只好回家韬光养晦去!”
兰心变色道:“翘,你发神经。”
“我现在就回家。”我把所有的书与簿子倒进一只大纸袋里。兰心走过来按住我的手,“千万别冲动。”
“我不会饿死。我痛恨这份工作。我痛恨所有的工作,我需要休息,我要到卡曼都夫好好吸一阵大麻。”我说。
“蜜丝林——”掌珠在一边哭起来。
我说:“我回家了。兰心,你好言安慰这小女孩。跟老校长说我会补还信件给他,一切依足规矩。”
我抽起纸袋,洋洋洒洒的下楼去。
凌奕凯追上来,“翘!”
“什么事?”我扬起头。
“你就这样走了?”他问。
“是。”我说,“不带走一片云彩。”
“你是真的?”
“真的。我愁眉苦脸的赚了钱来,愁眉苦脸的花了去,有什么乐趣?”我用张爱玲的句子。
“你太骄傲,翘。”
“我一直是,你不必提醒我。”我转头走。
他追上来帮我挽那只纸袋,我们一直走到停车场去。“你不生我气?”我问他。
“你一直是那样子,你跟自己都作对,莫说旁人。”
他这话伤到我痛处,我说:“你们这种人是不会明白的。”
“我明白,当然我明白,正如你说,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你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你老把自己当没落贵族,误坠风尘,翘,你以这种态度活下去,永远不会快乐。”
我说:“我的快乐是我自己的事。”
“你真固执如驴。”
我上车。
“翘,你把门户放开好不好?”他倚在车上跟我说。
“我不需要任何帮忙。”我发动引擎,“至少你帮不上忙。”
“你侮辱我之后是否得到极度的满足?”
“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我还是那句话,把车子“呼”的一声开出去。
他来教训我。他凭什么教训我,他是谁?
单是避开他也应该辞职,他还想做白马王于打救我。
回家我写好一封同文并茂的辞职信,不过是说家中最近有事,忙得不可开交,故此要辞去工作云云。我挂号寄了出去,顺手带一份《南华早报》回来。
母亲说:“工作要熬长呵。”
她喜欢说道理,她知道什么。一辈子除了躺床上生孩子就是搁厨房煮饭。可是她喜欢说人生大道理:“这份工作好,薪水高,够好了,工作要熬长,要好好做,总有出头。”然后把我给她的钞票往抽屉里塞。每次我拿钱去她从不客气,大陆的亲戚写信来噱她,她不是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买了计数机。收音机,打包裹寄上去。反正她的钱来得容易,也不是赚回来的,乐得做好人,哄上头的人跟她写信寄相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