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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身女人 page 3 作者:亦舒

  我把杂物一件件捡起来,拾到贝先生的名片,“贝文祺”。我拿着名片坐下来。贝文祺。

  为什么有些女人这么幸运。从小嫁个好丈夫,衣食两足之后,又觉得不够威风,于是做份自由自在的工作,对下属吆喝个够,作为生活享受的一部分,真是求仁得仁,每个人在他的环境里都可以找到快乐,只是除了我。

  我心里恨着佑森,又恨自己——明知他是那么一个人,却还要与他混在一起,我发誓以后不再与他出去,当然也不再允许他把我的公寓当电视休息室,坐着不走。寂寞就寂寞好了。

  第二天约了媚午饭,因为星期三下午不用上课。

  “嘿!”她说,“你那位只算低能迟钝儿童,我还认识个白痴呢!”语气像我的女学生,刻薄中不失精警。

  “白痴?什么白痴?”我的精神一长,听到有人比我更不幸,我当然高兴起来。

  “有这么一个男的,”媚说,“他去到加拿大后,打长途电话回来,一口咬定说半夜两点正我公寓中有男人接了他的电话,这是不是白痴?他临走时又不曾替我付过两年祖,我一不是他老婆,二不是他情人,既然谁都没有爱上谁,我自顾自生活,有没有男人半夜接电话,关他乌事!居然写十多封信来烦我。”

  我笑问:“那次是不是真有个男人在你公寓中?”

  “有个屁。有倒好了。”媚叹口气。

  “叫那白痴娶你做老婆,打座金堡垒把你锁起来。”我说,“最省事,不用他心烦。”

  “娶得动吗?”媚蔑视地说。

  “这么蠢男人到底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我问。

  “蠢?他们才不蠢,算盘比谁都精刮,两条腿上了公路车,三毫子就到女友家坐一个下午,他们蠢?送香水送四分之一安士,才那么三滴,他们蠢?蠢也不会追求你我,找门当户对的女人去了。”

  “这话倒说得很对。”我点头。

  “相信种银子树的人只是缺乏知识,倒不是笨,”媚冷笑一声,“又贪又笨,真以为会在我们身上得到甜头,做他的春梦!”

  我无奈的笑。

  媚是我小学与中学的同学,我自七岁认识她到如今两个人是无所不谈的。我们中小学的女同学很多,后来都失散了。就算是偶尔见面,也因小事疏远。有个女同学介绍她医生丈夫给我认识,她丈夫称赞道:“你同学顶斯文,蛮漂亮呀。”从此她不再找我。

  做人太太怕是要这样的,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做人太太真辛苦。

  媚与我同样是没有利害关系的独身女人。她受的气受的罪不会少过我。

  她常常说:“我不介意辛劳工作,我所介意的是自尊,一个女人为着工作上的方便与顺利,得牺牲多少自尊?”

  我补一句,“男人何尝不是。”

  “可是男人做事也是应该的,他们做了五千年了。我们女人却是第一代出来社会搏杀,我吃不消这种压力。”

  “嫁一个好的男人是很难了。”我忽然想到贝文祺。我昨天才认识他,但我有种直觉是他是个好丈夫,只有好男人的妻子才可以无忧无虑地放肆。增肥、嚣张。我告诉媚:“有些男人还是很好的。他们有能力,而且负责任,有肩格。”

  “是的。可是十之八九他们已是别人的丈夫。”媚摇头摆脑的说。

  “有些女人是快乐的。”我更加无奈。

  “别这么愁眉苦脸的好不好?”媚告诉我。

  我笑笑。

  这顿饭吃足两个钟头。

  她问:“有节目吗?”

  “回家睡懒觉。”我说。

  “睡得着?”

  “嗯。”我说。

  “那么再见。”她笑。

  “媚——祝我幸运。”我说。

  她诧异,“怎么,你需要运气吗?”

  “是的,我有第六感觉。”

  “当心点,通常你的第六感对你没好处。”

  我笑笑。

  “翘,当心你自己。”

  “你现在开什么车?”我们走在街上时媚问我。“四个轮子的车。”我说,“有多余钱的时候想换一辆。”

  “是,车子你自己换,皮大衣自己买,房子自己想办法,你累不累?”

  “很累。”我说,“所以我要回家睡觉。”我相信我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连钻石都得自己买。

  因为无聊,到车行去兜圈子,横看竖看,又打开银行的存折研究。我没有能力买好的车子。如果嫁个张佑森这样的人,两家合并一家,省下租金诸如此类的开销,或者可以买部像样的车子,可是要与这种人生活

  本想选一部黑豹DEVILLE小跑车。但在香港,可以用开篷没冷气设备车子的日子不会超过三十大,于是被逼放弃。走出车行看到自己的旧车,又认为得过且过,索性等它崩溃之后再买新车。在路边碰到贝文祺,他先跟我打的招呼,我倒一怔。

  “来修车子?”他问我。

  我摇摇头。他看上去很友善,语气也关注,我马上察觉到了。也许是还没有资格养活情妇,至少他是个登样的男人,与他吃顿饭喝杯茶还不失面子,然而有妇之夫。

  “太太好吗?”我问。

  “好,谢谢你。”贝文棋礼貌地。

  我在等他邀我的下文。他没有。于是我笑笑,拉开车门,我说:“再见,贝先生。”

  “再见。林小姐。”

  不知道为什么,我又笑起来,开着车子走了。

  在教员室里兰心伸出手指给我看。我看到她手上戴着一只戒指,脸上打一个问号。

  “奕凯送给我的。”她开心的说。

  我又仔细的看一眼,是那种小钻皮戒指,芝麻般大小,这种戒指我拉开抽屉随时可以找到十只八只,不知是哪一年买下来的,最近忽然流行起来,人手一只,兰心这一只因是心上人送的,价值不同。

  “很好看。”我问,“现在多少钱一只?以前才一百多块。”

  这话显然伤了她的心,她委屈地说:“现在要三五百。”

  三五百买一颗少女的心,倒也值得,我不知道二十四五岁的女子算不算少女,大概是不算,不过兰心的样子长得小,心境天真,大约还及格。

  “这不是订婚戒指吧?”我问道。

  “自然不是,”她连忙反驳,“买来好玩的。”

  “玩不要紧,”我微笑,“玩得滥掉了,你还是小姐身份,人不能乱嫁,嫁过的女人身价暴跌。”

  “亏你还为人师表,”兰心啐道。

  “忠言逆耳。”我耸耸肩。

  这时候何掌珠走进教员室来说:“蜜丝林,你是否有空,我有话想跟你说。”她面色很慎重。

  我是最无所谓的,于是跟掌珠走到饭堂,各叫一听可乐,对着用麦管慢慢的吸进喉咙。看样子掌珠有重要的话说。女孩子最重要的事不外是“我怀孕了”,看样子何掌珠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什么事?”我问。

  “蜜丝林,最近我非常的不开心。”她说。

  “我倒不发觉。”我微笑,“像你这样的年纪,有什么事值得不高兴?”

  何掌珠说:“我父亲要再婚。”原来如此。

  “与你有什么关系?”我抬起头问。

  “我不希望有个继母。”

  “掌珠,这是八十年代的香港,你以为你是白雪公主?”

  “我不喜欢有一个陌生人走进我家中。”

  “那不是你的家,那只是你父亲的家,掌珠,你有些观念非常落后,混淆不清,你听我跟你分析。第一:你父亲娶太太,与你无关,他的新妻子并不是你的妈妈,‘继母’这名词已经过时,母亲是无法代替的一个位置,不可能由旁的女人承继,如果你父亲逼你叫她‘母亲’,你再来向我抗议未迟。”

  “是。”

  “第二,你目前的家不是你的家,有一天你会长大、离开,你父亲才是主人,他有权叫别人搬进来,你不得与他争执。”

  “我结婚后才能有自己的家?”掌珠问。

  “并不,视乎经济情况而定,看付房租的是谁,如果你丈夫掌着大权,那么家仍然与你无份,他几时遗弃你叫你搬走,你就得搬,否则他可以搬走。只有你用自己双手赚回来的东西,才是你的。”

  掌珠呆很久,她低下头,“蜜丝林,以前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说过。”

  我说:“他们都是说谎的人,不想你接受真相,掌珠,现实生活很残酷,你把眼珠哭得跌出来,你父亲还是要娶新太太,你必需拿出勇气出来,接受事实。”

  “但我很不开心。”

  “没有人会对你的快乐负责,掌珠,”我叹口气,“不久你便会知道,快乐得你自己寻找。”

  我握住她的手。

  她悲哀的问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恐怕没有,掌珠。”

  她把脸埋在小手里,头枕在桌子上。

  “掌珠,这并不是世界末日。你有没有见过这位小姐?也许她也担心得死,也许她很急于要讨好你。”

  “继母——”掌珠欲言还休。

  “继母也是人呢,只是她们运气不好,爱上有孩子的男人,又不是她的错。”

  “谢谢你,蜜丝林。”

  “把精神寄托在别的地方,过一阵你会习惯新生活。你想想,掌珠,世界不可能一成不变,太阳不可能绕着你运行,你迟早会长大——生活中充满失望。”

  我伴她走出饭堂。

  这种谈话是否收效,我不得而知,但我可以保证句句衷心出自肺腑。我并没有敷衍掌珠,我也不是妇女杂志中的信箱主持人,我是堂堂正正有大学文凭的中学教师,我所提供的意见全是知识分子的意见。

  后来半个月都没发生什么。

  凌奕凯见我离得远远的,想说话又仿佛出不了口。这小子跟任何女人都可以眉目传情一番,真可惜。

  张佑森恐怕是动了气,也是动气的时候了,周末他含糊的来个电话说:“我要与家人去游泳……”

  我说,“好,好得很。”马上说再见,挂上电话。

  再过一个周末,星期五下午五点五分,他打电话到话过来,“现在已是星期五下午五时五分”,“对不起,我明天没有空,下次请早。”

  这张佑森。

  可是生活不会永远沉闷,不久我便接到条子,校长要见我。

  何掌珠的爹跑到校长那里去告发我。

  校长说道:“何先生说你灌输她女儿不良知识。”

  我说:“请详细告诉我,什么叫不良知识。”

  “你不应该告诉十六岁的女孩子,生活中充满失望。”

  我看到校长先生的眼睛里去,“那么请你告诉我,生活中充满什么。”

  他叹气。“是,我们都知道,可是他们还年轻。”

  “纸包不住火,你想瞒他们到几时?”

  “翘,你是个很有作为的教师,但这一次我也觉得你过分一点,像鼓励何掌珠不叫继母为‘母亲’——”

  “继母怎能算妈妈?”我反问。

  “是的,我们都知道星星不是五角形的,可是你能教幼稚园生在天上画一块陨石?翘,你的理想你的抱负我们都很清楚,你的确是有才干,但有些话不适合跟学生说,最好别说。”

  “你是暗示我辞职吗?”我问。

  “翘,我不是这意思。”

  “那么以后我不再与学生在下课以后说话,”

  “谢谢你,翘。”校长抹着额头的汗。

  “没事了吧?”我说,“我有课。”

  “翘——”他叫住我。

  第四章

  我转头。

  “何掌珠的父亲希望与你说几句话。”

  “一定有这种必要么?”我反问。

  “如果不是太难为你,见见他也好,有个交代。”

  “好,”我说,“我不致连累,你约时间好了,我随时奉陪。”

  “翘,你别冲动,你是一个很好的老师——”

  “可惜我不会做人。”我已经推开校长室的门走出去。

  我关门关得很大力。

  我走进课室。“今大自修。”

  学生们骚动三分钟,静下来。

  何掌珠走上来,“蜜丝林。”她有点怯意。

  我说:“没关系,你别介意,这不关你的事。”

  “我爹爹很过分,他做人一向是这么霸道。”

  “我说过没关系,你回座位去。”我的声音很木。

  她只好走回去坐下。

  我摊开书本,一个字看不进。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还在外头工作,为什么我还——我抬起头,不用诉苦发牢骚,如果这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必需若无其事的接受现实,正如我跟十六岁的何掌珠说:生活充满了失望。

  放学我收拾桌子上的簿子,兰心过来悄悄问:“老校长对你说些什么?”

  “加我薪水,娶我做姨太太。”

  “别开玩笑,翘,”她埋怨我,“翘,你吃亏就在你的嘴巴,你太直爽。”

  “我直爽?我才不直爽,我只是脾气不好。”我吐口气,照说磨了这些年,也应该圆滑,但我还是这般百折不挠,不晓得为啥。我说:“神经病,我神经有毛病。”

  “别气,翘,大不了不教。”兰心说。

  我说:“不教?谁替我付房租?”我捧起簿子。“你还不走?”

  “我有事。”

  大概是约了凌奕凯。

  我走到楼下停车场,看到凌奕凯站在那里。

  “你等谁?”我诧异,“兰心还在楼上。”我说。

  “等你,想搭你顺风车。”

  “可是兰心——”我还在说。

  “兰心又不止我一个男朋友。”他笑笑,“你以为她只与我一个人上街?”

  “男朋友多也很累的。”我开车门。

  他上车。“她精力充沛。”

  “她喜欢你。”

  “她有什么不喜欢的?”凌奕凯反问。

  我不想再搭讪,批评人家的男朋友或是女朋友是最不智行为,人家雨过天晴,恩爱如初的时候,我可不想做罪人。

  “要不要喝杯东西?”他问我。

  他倒提醒了我,家中还有一瓶好拨兰地,回家喝一点,解解闷也好。

  我说:“我自己回家喝。”

  “我能不能到你家来?”凌奕凯问。

  我问:“你上哪儿去?”

  “为什么拒人千里?”他问。

  “老实告诉你,”我冷冷的说,“我不想公寓变成众人的休息室,你要是有心陪我散闷,带我到别处去。”

  凌奕凯受到抢白,脸上不自然,好不容易恢复的信心又崩溃下来。

  “上哪儿?”我问。

  他说出地址,过一会儿又问,“你想到哪儿去?”

  “我想去的地方你负担不起,”我说,“省省吧。”

  他生气,“翘,你大看不起人!你真有点心理变态,仿佛存心跟男人过不去。”

  我讪笑,“你算男人?三十六块五毛的帐都要女人付,你算男人?再说,我与你过不去,不一定是跟全世界的男人过不去。”我把一口恶气全出在他头上。

  “请你在前面停车。”他气得脸色蜡黄。

  “很乐意。”我立刻停下车来。

  他匆匆下车,我提醒他:“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

  他奔过马路,去了。

  我关上车门再开动车子。被凉风一吹,头脑清楚一点,有点后悔,凌奕凯是什么东西,我何必喜他憎他,就算是张佑森,也不用与他说大多,小时候熟络,长大后志趣不一样,索性斩断关系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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