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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身女人 page 2 作者:亦舒

  “没关系,我们像兄妹。”他说。

  “兄妹?”我笑,“有这么好的哥哥?或有之,余未之见也。”

  他又不出声了。能与佑森有不停的对白,那真是奇迹。与他说话像断成一截截的录音带,不连续。

  他问:“你为什么这些日子都不结婚?”

  “我?”我说,“没碰到适合的人。”

  “你要求别太高。”他说。

  “我的要求高?”我摇摇头,“我找对象的要求一点也不高,他只要爱我,可以维持我们的生活,两人思想有交流,兴趣有共同点便行了。”

  “这还不难!”他笑。

  “难?每个女人择偶条件都是这个样子,有什么分别?”我气不过,“佑森,你说话难免不公平。”

  “可是要维持你的生活……你的肥皂都二十五元一块,对你来说,坐日本轿车是最大的折辱,谁敢叫你挤公路车?真是的!”他笑。

  “佑森,你别在我面前倚老卖老。”我笑着拍打他。

  “你这个人,我第一次见你,就差不多让你折磨死。请你跳十次舞,你都说脚痛,跟别的男生跳得龙飞凤舞。”

  “你真是小人,”我笑,“记仇记两百年。”

  “你一直嫌我土,是不是?那时候嫌我的裤管不够宽,现在又嫌我的裤脚不够窄,可是我老搅不通这种千变万化的玩意儿,展翘,我真是惭愧。”

  我不好意思,“你还耿耿于怀做什么?当年意气风发的小女孩子如今也老了,女人三十,真是无耗无扇,神仙难变,事业无成,又没有家庭,你看我这样子。”

  “然而在我眼中,你永远是当年十五岁的样子。”他留恋地说。

  “佑森,你真是活活就停止了,把头抬高一点,外边不知道有多少漂亮的小女孩子,很乐意陪伴你。”

  佑森把手放在口袋里。“你的语气跟我父亲一样。”笑笑。

  “你母亲早逝,他为你担足心事,结婚也好。”我停一停,“我也想清楚了,婚姻根本就是那么一回事,再恋爱得轰动,三五年之后,也就烟消云散,下班后大家扭开电视一齐看长篇连续剧,人生是这样的,佑森。”

  “既然你想穿了,为什么你不结婚?”

  想不到这么一个老好人也会来这么阴险反招,我不知如何回答,招架无力,只好闷声大发财。

  他送我回家,在楼下,我问他:“下星期六呢?”次次都是我问他。

  “你是长周还是短周?”他问。

  “长周,连两个长周。学校要编时间表,故此短周改长周。你星期五打电话给我吧。”

  “好的。”

  “你知道车站在什么地方?”我问。

  “知道。”

  “佑森,买一部小车子开开,那么我们可以去游泳。”

  他微笑,点点头,转身走了。

  我回到楼上,没事,不想睡,坐着抽烟。

  为什么不早点投入看电视长篇剧的行列?我不知道,也许我觉得一起看电视也得找一个志趣投合的人。而这个人是这么的难找。他到底在什么地方?在我有生的时日内是否会遇见他?

  我按熄香烟,扭开电视,看到Muppetshow中鲁道夫纽路叶夫与猪仔小姐跳起芭蕾,笑得几乎昏过去。

  上床看武侠小说,作者提到《三国演义》中许褚赤膊上阵,身中两箭,评书人注解:“谁叫汝赤膊?”我又大笑。

  不知为什么竟有这么多好笑的事。

  可是又有什么是值得哭的?我既非失恋,又役失业.下个周末的约会也订下了,我有什么烦恼?头发又未自,脸上又没皱纹,我哭什么。

  然后我就睡了,一宵无话。

  做了个恶梦,看见母亲眼我说:“看你怎么没嫁人!”做恶梦与现实生活一模一样。

  奇怪,小时候老梦见老虎追我,一追好几条街,或是掉了一颗牙齿,或是自悬崖跌下来,种类繁多,醒来松一口气,还没洗完脸就忘了,现在的恶梦连绵不绝,都是现实环境的反映,花样都不变,好没味道。

  第二天还是要工作的。

  女学生们在说生物课:“记得几年前我们做青蛙实验?青蛙死了,但是碰一碰脊椎神经,四肢还是会动弹,有些人活着也是没脑袋的,只是脊椎神经在推动他们的活动。”

  我想到张佑森,他是标准的脊椎动物,拨一拨动一动,坐在我客厅中看电视看到八点半起身告辞,连的士可音乐节目都看进在内。

  我的学生比我聪明。我低头改簿子。她们喜欢在作文的时候闲谈,只要声音不十分大,我由得她们。

  我又听见另一个小女孩说,“某次有个男孩子约我看戏,我去了,看到一半,看不下去——”

  “为什么?”另一个问。

  “描写男人同性恋,恶心。”

  “呵。”

  “于是我说要走,假意叫他别客气,继续看完场,谁知道他真的往下看,散场还到我家来按铃——你说有没有这种自痴?”一阵银铃似的笑声。

  “有,怎么没有,还有人一年不找我姊姊,忽然向我姊姊借车呢,我姊姊说:车子撞坏了怎么办?那人说:你那辆又不是发拉利,有什么关系?气得我姊姊!”

  我把头抬一抬。

  一整班忽然鸦雀无声。

  我说:“在班上交掉作文,回家不必再费时间。”

  我顿时听到沙沙的写字声。

  我叹口气,走到窗前去站着。课室还用着竹帘,可是现在古老当时兴,阳光透过细细的竹帘射在我脸上。我眯起双眼,不用照镜子,也知道眼角有多少皱纹。

  放了学我到弗罗赛太太家去喝茶。

  弗罗赛太太是我从前念中学时的英文教师,今年五十多岁,我一直不知道她国籍是什么地方,她早已自认是中国人,能说很好的国语与粤语,但也喜欢讲英文与少许法文。

  她喝茶的习惯倒是纯英国式的,一套银茶具擦得晶亮。家里有个佣人帮她把屋子收拾得十分干净,白纱窗帘还是从布鲁塞尔带回来的。

  夏天的下午坐在她家中很宁静,多数我藉口向她倾诉心事。

  这次她温柔地说:“我亲爱的,你想得大多了。”

  “这是因为我不了解生命。”我轻声说。

  “亲爱的,生命只供你活下去,生命不必了解。”

  “但是,”我握紧她的手,深深叹口气,“但是我觉得困惑。”

  “你睡得可好?”她问我。

  “并不好,我有服镇静剂的习惯。”

  “现在根本买不到,”她诧异,“政府忽然禁掉镇静剂,你怎么还买?”

  “总有办法的,”我说,“鸦片禁掉百多年,现在还不是有人吸?”我苦笑。

  “这不是好现象。”她拍拍我的手。

  “我在半夜醒好多次,第二天没精神。”我说,“所以非服食不可。”

  “你是否心事很多?”弗罗赛太太问。

  “也不算是心事,有很多现实问题不能解决。”我答。

  “经济上你不应有问题,是爱情吗?”

  “是的。我的烦恼是我没有爱情烦恼,你明白吗?”我问。

  “我明白。”她说,“为什么不跟你父母谈谈?”

  “我从来没跟他们说过这些话,他们从来未曾帮我解决过任何问题。每夜我都做恶梦因小事与母亲吵。你知道的,我念中学时便与你说过这些问题。”

  “你身边不是有很多年轻男人吗?”她微笑问道。

  “我不喜欢他们。”我说。

  “一个也不喜欢?”

  我摇摇头,“不。”

  “每个人总有长处。”她还在微笑。

  “他们的长处我不感兴趣。”

  “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他们未必要与我培养终身兴趣。”

  “你这孩子!”

  我苦笑。

  “工作呢?”她又问。

  我很惆怅的说:“我始终做着螺丝钉式工作,得不到什么满足,感情方面失望,事业又不如意,忽然之间我发觉原来我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名,因此才困惑。”

  “亲爱的,你想做谁?”

  我撩起头发,烦恼的说:“我不知道。”

  “你希望做个家庭主妇,终身致力于丈大子女?你行吗?你愿意?”

  我缓缓的摇头。

  “抑或是做阔家少奶奶?手戴钻戒搓麻将。”

  我说:“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人,我只是不满现况。”

  “亲爱的,你闻到蛋糕香味否?”她说,“让我们先把烦恼忘记,然后开始吃。”

  我笑,“遵命,弗罗赛太太。”

  带着一个饱肚子,我回到了家中,该夜睡得很好。

  周末我想在家睡懒觉,于是推张佑森的约会。

  “不是说好出来的吗?”他问我。

  “我忽然有点不舒服。”我用老藉口。

  “但是我约了另外一对朋友,不好意思推他们。”佑森焦急。

  “你又没征求我同意,我怎么知道你约了人,张佑森,你最喜欢自说自话。”

  他没言语。

  “你约了谁?”我忍不住。

  “我的上司贝太太。”张佑森说。

  我问:“贝太太与先生?”

  “是的,贝太太不是见过你一次?她想再看看你。”

  “看我,我有什么好看?”我说,“约的几点钟?”

  “八点钟在天香楼,贝太太请客。”他说。

  “你怎么能叫贝太太请客?你应当先付帐,把钱放在柜台,知道吗?”什么都要我教。

  “知道了,那么我来接你。”

  “我来接你是真,你又没车子。”我忍不住抢白他。

  “是。我七点半在家等你。”

  “就是这样。”我挂了电话。

  我很烦恼,想推的约会推不掉,又不想去,只觉得累,我胡乱找件白裙子来罩上,化点妆,便开车出去,本来应当去洗个头,但是为张佑森与他的同事?我废事麻烦。女为悦己者容。他又不悦我。况且我们之间已无男女之分,不然我也不肯反过去接他。

  接了张佑森,我一声不响把车驶到天香楼。找到地方停车,与他迸馆子,主人家还没到。

  张佑森把两百块现钞放在柜台。我没好气的说:“不够的。”

  “要多少?”他惊惶的问。

  “你带了多少?”我反问。

  “两百。”

  我叹口气,“这是五百大无,借给你。”

  他茫然:“要这么多?”

  我在人家订好的台子上坐下喝茶,没好气。这个乡下人,简直不能带他到任何地方。我只觉一肚子的气,张佑森的年纪简直活在狗身上。

  我低头喝着茶,十分闷气,没精打采地,嗑着南瓜子,张佑森沮丧,他问:“展翘,你不高兴了?是我笨,我一直笨。”

  我抬起头,“也没什么,你别多心,主人家马上要来了。”跟他出去,就像与儿子出去,事事要我关照。

  这还是好的了,只要不是白痴儿子,总有长大学乖的一大。张佑森到底读过数年书。

  我看看表,八点正,那贝太太先生也应该到了。约会准时一向是艺术,可惜渐渐懂这行艺术的人越来越少,姓宝姓贝都不管用。

  正在无聊,眼前一亮,一个“中年少妇”盛装出现,身上一套彩色缤纷的“米爽米”针织衫裙,三寸半高跟鞋,珠光宝气,向张佑森展开一个笑容。这便是贝太太了。

  我不记得曾经见过这位女士。她亲亲热热的称呼我们:“嗨森,嗨翘!”熟络得不得了。

  我低声向佑森喝道:“拉椅子!”然后虚伪的笑。

  比起她,我真寒酸得像个学生。

  我一直没看到贝先生,因为贝太太身体壮,衣饰又夸张,把她丈夫整个遮住,直到贝先生在她身边探出头来,伸出一只手问:“是张先生与林小姐吧?我是贝太太的丈夫。”

  我忍不住笑起来。

  贝先生是个顶斯文的男人,衣着打扮都恰到好处,不似他太太,一抬手一举足都要光芒万丈,先声夺人。

  她不是难看的女人,很时髦,很漂亮,过时的不是她的衣着,而是她的作风与体重。张佑森到今天这样。这个女人上司要负一半责任,被她意气风发的指使惯了,自然变得低声下气。

  我侧头看贝先生。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含蓄地微笑,我的脸一红。贝先生对他的妻子很包涵,一贯的不答腔,自顾自的叫菜,招呼我与佑森,很少说话——我们其实并没有大多的机会出声说话,贝太太甚多伟论,她正在设法告诉我们,她那个政府单位如果没有她,会整个垮掉。张佑森无可奈何的听着她,而我却有点眼困。

  终于贝先生把一匙虾仁夹在贝太太的碗中,说道:“亲爱的,嘴巴有时候也要用来吃东西的。”我忽然大笑起来,我只是觉得由衷的愉快,有人把我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第三章

  一笑不可收拾,贝太太呆在那里,不知所措。她大概从没遇见过比她更放肆的人,张佑森用手推一推我,暗示我不要失仪,我朝他瞪一眼。

  他如果觉得我失态,那么就别找我,去找香港小姐,他妈的又有智慧又有美貌我又不用看什么人眼睛鼻子,也不会嫁一个必需看人家眼睛鼻子的男人。

  待我笑过之后,贝太太的话少了一半,而且开始对身边的人勉强地表示兴趣。她问我:“翘,你在什么地方工作?”

  “教书。”

  “乏味吗?”她问。

  “十分乏味。”我说,这是她想得到的答案,我满足她。“最好是做建筑师的太太,”我装作很认真,“我最喜欢嫁建筑师为妻,最好是像你,贝太太,我最终的目的是学你的榜样。”

  这次连张佑森都听出我语气中的讽刺,他变了色。

  贝太太倒是不介意,无论是真的奉承与假的奉承,她都照单全收。

  她看看佑森笑道:“森,你最好马上去读建筑。”

  我转头对佑森说:“加州理工的建筑系不错。”

  佑森被我整得啼笑皆非。

  我正得意,一抬头看到贝先生的目光在我身上,他微微摇头,牵牵嘴角,表示指责我刻薄,我的脸顿时又红起来。

  其实我并不讨厌贝太太,其实我也并不讨厌佑森。我只是妒忌贝太太比我幸运,佑森又比我安于现状,这两件事我都无法做到,心中一烦,索性跟他们捣乱。

  到结帐的时候,结果还是贝先生付掉了,贝先生跟老板熟得不能再熟,我那五百大元安全的被退回来。一直到回家,张佑森都在我耳边嘀咕:“展翘,你怎么了?明知贝太太是我的上司——”我对他大喝一声。“你闭上尊嘴好不好?”

  他很生气。

  “你气什么?”我恶声恶气的问,“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你付出过什么?你又想得到什么?你如果不开心。以后别见我!”

  张佑森隔了很久才说道:“话何必说得那么重。”

  “我告诉你,以后你别理我的事,我又不是你什么人。即非老婆又非女友,面子是互相给的,记住!”

  我停好车,自己抓着锁匙上楼,他一个人站在楼下

  到家我把手袋一摔,摔到老远,意犹未足,再赶上去狠狠加上一脚,里面的杂物抖得一地都是,又心疼起来,那手袋值八百多,踢坏了还不是自己掏腰包再买,左右是自己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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