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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阑珊处 page 6 作者:亦舒

  “对!”宁波讶异,“你怎么知道?”

  “相貌与你有七分相似。”

  宁波笑,“不敢当。”

  小何说:“她比较慵懒,你则精神奕奕。”

  宁波还是笑,“我与她还有很大的分别,有机会告诉你。”

  这时她发觉正印与男友之间还有第三者,那是一个只有三四岁大的小男孩,由保姆带着,走过来伏在他父亲的膝上。

  宁波警惕了。

  噫,有妇之夫,有失手续办妥没有?

  回力球赛一贯喧哗热闹,观众情绪高涨,吆喝连连,宁波很快重新投入,跟着起哄,着实享受了一十下午。

  小何暗暗赞赏。

  做人就该这样,既来之则安之,高高兴兴,享受手头上拥有的事物,因为就这么些了,如果坚持认为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分明是和自己过不去,有碍养生。

  聪明人不会那样做。

  江宁波分明是个有智慧的女孩子。

  球赛散后宁波抬头,已经不见正印影踪。

  小何陪她去吃海鲜。

  他看她狼吞虎咽地吃蟹,笑曰:“又没有人和你抢。”

  宁波眨眨眼,“享乐趁早。”

  “这又是什么意思?”

  “太阳黑子下一分钟就可能爆炸,九大行星立刻毁灭,嘿,所以要赶着开心。”

  小何觉得这样的乐观背后,一定有不可告人的伤心事,只是不便询问。

  他送她回家,在门外,似有话要说,脸上露出依依神色,于波却没有给他机会,转身进屋。

  她才要找正印,没想到正印已在家里等她。

  姐妹俩异口同声问:“他是谁?”

  然后又一起大笑起来。

  “是那种你向往的恋爱吗?”

  “还不是,”正印遗憾地回答,“你看我一点也没有消瘦,亦没有患得患失,由此可知不是那回事。”

  “你是坚持恋爱必要吃苦的吧?”

  正印回答:“我深信无论追求什么,都要付出严重代价。”

  宁波靠在床头上惨笑,“那,还去不去?”

  “问你的心。”

  “我是无肠公子。”

  正印哈哈大笑,“越是这样的人,越是一发不可收拾。”

  宁波悻悻然,“多谢你的诅咒。”

  方景美女士探头进来:“在说什么?”

  宁波大大方方笑道:“当然是在说男生。”

  阿姨大表关怀,“宁波,你找到人了吧?”

  “妈妈,你为什么不担心我?”

  她母亲瞪她一眼,退出房外。

  正印耸耸肩,“各人修来各人福,各人有各人缘法,她就是关心你一个。”

  宁波轻轻说:“我自幼没有家,阿姨才希望我早日成家立室,有个归属感。”

  正印问:“你自己怎么想?”

  “有什么就要服侍什么,我乐得无牵无挂。”

  “对,你那男伴值几分?”

  “零分,光蛋,我希望我的男伴强壮、勇敢、不羁,带我到天之涯、海之角,用眼光足以使我慢慢融化,跌成一团,不知身在何处,像何某,充其量不过做我的好兄弟而已。”

  正印笑,“谁不那么想!”

  “你的男伴呢?”

  “我们下星期到那骚之深海潜水。

  宁波微笑,“那多好,我们多需要办公室以外的生活。

  “你对他印象如何?”

  “咄,我还来不及对他有观感你就已经换人。”

  “现在不同了,最近我年事已高,打算安定一段日子。”

  “他可有钱?”

  “我最喜欢直截了当的问题,是,他相当富有,而且靠的是自己本事,财产可以自主。”

  “你肯定调查过此人?”

  “我有铺保人保。”正印眉飞色舞。

  “结过婚?”

  正印忽然收敛笑容,“不是结过,还在结。”

  “那没用,条件多好也是徒然,他不是你的人。”

  正印申辨,“他爱我。”

  “我也爱你,一点意思也没有,一定要结婚,要不就能赡养。”

  “必须如此现实?”正印踌躇。

  “废活!”宁波恼怒,“你我只得这十年八年青春,要不投资在男伴身上,要不靠自己双手,切莫到了老大还在欢场满场飞找户头,袒老胸露老臂,同妙龄女轧苗头,徒伤悲!”

  “我该怎么办?”

  “给他下哀的美敦,否则马上掉头走。”

  “我爱他。”

  “咄,能爱他,也能爱别人,有什么失系。”

  正印笑得弯下腰,“宁波,我佩服你。”

  宁波也笑了。

  正印的男朋友叫袁康候。

  年纪比较大,有点工于心计,正印请他到家来吃饭,他也愿意,带来水果糖果。

  宁波本有话说,可是鉴于前几次对正印的事参与失败,这次特别沉默。

  饭后见果篮中有石榴,便掏出来慢慢挖着吃,先在白色麻质台布上补上一块毛巾,以免桌布染上石榴汁洗不掉。

  正印吃芒果,赤裸裸用手抓着,汁液淋漓,不可收拾。

  两人作风截然不同,奇是奇在姐姐没感染妹妹,妹妹也不去改变姐姐,和平共处。

  袁康候深觉纳罕。

  电话铃响了,宁波去听。

  正印问:“是妈妈吗?问她为何爽约。”本来今晚她也应当在场。

  宁波抬起头,“是姨丈,你到书房去讲好了。”

  饭厅只剩一下宁波与袁康候。

  静寂了一会儿,袁康候打破沉默,“我觉得你好像有话要对我说。”

  一个人的直觉有时可以十分准确。

  宁波答:“是。”

  “你不妨直说。”

  宁波看着他,“你若伤害正印,还需过我这一关。”

  袁康候一听,大奇,“正印毋须你保护,她已经二十四风,她会对自己负责。”

  “你呢?”宁波微愠,“你有何道德水准,你何故背妻别恋?”

  袁康候吟嗽一声,对方若不是漂亮的年轻女子,他也有话要说,但对着江宁波,他只能答:“我已在办离婚手续。”

  冷不防宁波哼一声,“你们都那样说,然后一办十年的都有。”

  袁康候叹一口气,然后解释说:“我的情况不一样,是女方提出投诉。”

  宁波呵一声,上上下下打量他,“你有何不妥?”

  袁康候啼笑皆非,“我没有毛病,只是双方个性不合。”

  “当初为什么没发觉?”

  到这个时候,袁康候忽然十分愿意回答宁波的问题,他答:“那个时候,我们比较笨,谈恋爱的时候,老是想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结果变得自欺欺人。”

  宁波点点头,是的,早些年的确流行把真性情隐藏起来,对方要看什么,就让他看什么,婚后松口气,大家除下假面具,渐渐露出狰狞真性情,终于因了解分手。

  袁康候说:“现在不一样了,今天的作风是甫相识先摊牌,把个人所有的劣点缺点全数清楚,先小人后君子,慢慢才女掘对方的优点,往往有意外的惊奇。”

  宁波微笑着点点头,社会风气的确不住在进步中。

  袁康候咳嗽一声,“你还有什么话要问的吗?”

  宁波扬声:“正印,讲完电话请出来,我们寂寞。”

  正印闻声走近,有点大梦初醒的样子。

  宁波讶异问:“姨丈对你说什么?”

  这时候袁康候才相信电话真由正印父亲打来,不是其他追求者。

  正印坐下来,一脸不置信的样子,“爸找我诉苦,说妈妈已找到对象,要论婚嫁了。”

  宁波的嘴巴立刻张大,明知有碍观瞻,硬是合不拢去。

  袁康候识趣地问:“我是否应该告辞?”

  正印立刻说,“也好,你先走一步,稍后我再与你联络。”

  袁康候告辞。

  两姐妹面面相觑,过半晌,宁波说:“是应当祝贺阿姨找到伴侣的吧?”

  “不!”正印握紧拳头,“外头不晓得多少坏人贪图她的身家,她会人财两失。”

  这并非过虑。

  正印提高声音,“不行,她的财产原本由我承继,现在我下半生的生活堪虞,宁波,你来劝她。”

  “由你发言才好。”

  “不,她听你多过听我。”

  “我该怎么开口?”

  “你是谈判专家。”

  宁波吞一口唾沫,“我真觉困难。”

  “试试看。”

  养兵千日,用在一朝。

  宁波只觉头皮发麻,“好好,我尽力而为。”

  这时方景美女士开门进来,“客人已经走了吗?”

  正印朝宁波打一个眼色,“交给你了。”取过外套,“妈妈我要出去,你和宁波慢慢谈。”

  “谈,谈什么?”

  正印已经匆匆忙忙开门离去。

  宁波只得说:“阿姨,坐下来慢慢谈。”

  方女士笑笑,“呵,你ffl知道了?”

  宁波硬著失皮,“是,由姨丈告沂我们。”

  “于波,你也反材叫?”方女士微微笑。

  “我根本不知采儿去豚。”

  “我已找到伴侣。”她奈口征突。

  宁波清清喉晚,“材方可靠吧?”

  “我并非寻找歧宿。”’

  “他舍骗你叫?”

  方女士笑笑,“我有什么可以损失?”

  宁波咳嗽一市,“正印的意思是,你的财*。”

  “她的嫁妆我早已力她各下,不用袒心。”

  宁波已要元活可泯。

  方景美缓缓呷一口荼,村外甥女悦:“你母余四十八步,我四十六,在你们眼中看来,这种年妃,也算是耄耋了吧?”

  “不,”宁波辨泯,“是一生中最好最成熟的**。”

  “树榭你,照你看,我皮否追求快千尺?”

  “使垓,”’宁波据突答,“在自由世界里,人美有校追求快采。”’

  “不沱身分年妃性别?”

  “正确。

  “迄么成,你是站在我这一迤?”方女士笑吟吟。

  “你快采*?阿姨。”’宁波先要弄清楚这一占

  “是,我快采。”’

  “那么我为你高兴,他一定是个知情识趣的人物。”

  方女士想一想,忽然缓缓说:“我们的性生活,非常和谐。”

  宁波怔住,虽然是时代年轻女性,她却从来没有与任何人谈过这个问题,包括正印在内,真没想到阿姨会首先提出采,她稍微有点震惊。

  半晌,宁波才得体地说:“那真的幸运。”

  阿姨仍然微笑,“我也认为如此。”

  她这样说,宁波猜到已经算是低调处理,她此刻的感情生活一定非常愉快。

  换了是江宁波,也会趁中年空档寻找生活情趣,她由衷地说:“阿姨,我站在你这一边。”

  她阿姨缓缓落下泪来,“社台风气总算开放了,今天我的所作所为,已不算犯罪。”

  是,再妒忌她的人也不能派什么帽子给她。

  “我得多谢你姨丈,若不是他替我打好经济基础,我何来追求快乐的自由。”

  这是真的。

  中年人择偶条件想必比她们更复朵,顾虑也一定更多,心民空虚鱼不要祭,生活享受上了去下不来,若不是保养得宜,风韵犹存,怎么出去谈恋爱?

  不要说别人,宁波的母亲就没有这种心情与机会。

  只听得阿姨说:“被异性追求的感觉真好,”停一停,“上一次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你外婆一直不喜吹邵某,认为他会变,那时女子婚姻起变化真是麻烦透顶,许多人一生就被亲友戴着有色眼镜看待……这种风气幸亏都熬过去了。”

  宁波想一想说:“你还是要小心。”

  “我会的。”

  宁波打量阿姨,她并没有穿得更年轻或是化妆得更浓艳,显然控制得很好,宁波放心了。

  阿姨站起来,“我要出去,这个家,你多多帮我打点。”

  她随即换上一袭黑色直身的跳舞裙子,容光焕发地朝宁波挥挥手,出门去。

  宁波羡慕不已,多好,晚上不用限时回来,第二天早上又不必赴上班,中年恋爱是纯享乐,爱结婚随时可以结合,爱分手大可理智分开。

  电话铃响,正印紧张地问:“怎么样?”

  “你可以回来了,阿姨已经出去赴约。”

  “你没说服她?”

  “三言两语如何叫人放弃追求快乐?”

  “你岂止毫无作为,你简直是帮凶!”

  “你怎么知道?”

  正印蹬足,“我太了解你了,我马上回来。”

  正印匆匆赶回,向宁波问罪:“我谈恋爱你则百般阻挠,何故?”

  宁波正在翻阅书报,闻言冷笑一声,“你条件还远不如你妈,不可同日而语。”

  “我有青春。”

  宁波瞄她一眼,“略具一点剩余物资而已。”

  “我妈打算结婚?”

  “没有的事,她准备享受人生。”

  正印缓缓坐下来,“这我赞成——”又立刻站起来,“不会再生孩子吧?”

  “即使是,又怎么样,她自生自养,与人何尤。”

  正印不得不承认,“这是真的,是她以高龄身分一命换一命,谁管得了她。”

  “我爱煞婴儿,你呢?”

  “我也是,他们真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小东西,哭起来尤其趣怪,抱起他们,一整天的忧虑都没有了,真是一岁有一岁好玩,两岁有两岁趣致——”

  “别把话题扯远了。

  正印说:“对,那人是什么模样的?”

  宁波温和地反问:“有失系吗?或许只是一个极普通的中年男子,可能只是一名江湖混混。”

  “他可会伤害她?”

  “相信我,一个人的心不能碎两次,阿姨不会有损失。”

  “她可会失去钱财?”’

  “放心,你不会熬穷。”

  正印终于坐下来,自嘲说:“看样子我要和我爸多接近,喂,制衣厂赚不赚钱?”

  “你看你。”

  正印举手投降,“天要下雨娘要嫁,我没有办法。”

  宁波忽然问:“正印,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是否像雷殛一祥,接着想哭?”

  “我怎么会知道?”

  宁波问:“你不是恋爱专家吗?”

  “我又没吃豹子胆,不敢那样自诩。”

  “已经二十四岁了,再碰不到那个人,也许永远碰不到了。”

  正印看她一眼,“谁叫你躲在一家小小制衣厂里不见天日,你应到外头来见识见识。”

  “据说是命中注定。”

  “对,他到了时候会来敲门。”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敲门。

  两个女孩子吓一跳,然后笑作一团。

  年轻真是好,无论什么都可以一笑置之。

  门外不过是送薄饼来的人。

  过了年,宁波开始着意,在厂里在路上在外头的会议室,看到异性,总加多两眼,看到同性,也额外留神,她的结论相当令自己沮丧。

  她对正印说:“原来像我这样才华盖世,花容月貌的适龄女子在大都会中比比皆是。”

  正印安慰她:“不比人差就好,何用鹤立鸡群。”

  “还是你聪明,一直打扮得艳光四射。”

  正印摸摸面孔,“也不行,一天不化妆,就像白天的拉斯维加斯。”

  “最近我的脸也黄,是这个都会的空气与水质不妥。”

  “怪无可怪,总得怪社会。”

  第二天一早,宁波预备上班,阿姨起来了。

  “宁波,有事商量。”

  宁波看看表,“我打个电话回厂,告诉他们要晚一点。”

  “你卖了身了你。”

  宁波赔笑,“可不是已找到好归宿。”

  阿姨坐下来,“正印向我预支嫁妆。”

  宁波一怔,有这样的事?还没听说。

  “她看中半山一幢比较宽敞的公寓,叫我置给她,据说有朋友要搬进去同住。”

  宁波讶异,“什么朋友?”

  “你都不知道,我更莫名其妙。”

  “我去问她。”

  “你对她说,请客容易送客难,年轻人做朋友,最好各管各,谁上别沾谁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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