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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阑珊处 page 10 作者:亦舒

  孙经武的声音忽然有点苍茫,固执地说:“已经找了那么久,我不介意再找一次。”

  宁波不出声,他送她到车子附近。

  她忽然转过头来微微笑,“你懂不懂接吻?”

  他也笑,“你不会失望。”

  宁波笑着把车子开走。

  一路上风扑扑地吹上脸,她带着笑意悄悄落泪,这不正是她期待良久的感觉吗?原以为该早点来,不过现在还不算太迟,却没有想到会带若干凄惶。

  她回到阿姨的家,照旧躺在小床上,又睡着了。

  做梦,闹钟没响,一觉醒来,已经十点半,懊恼地问正印:“你为什么不叫醒我?”正印答:“啐,男生多的是,何用心急。”

  那个梦过去了,又再做一个:孙经武跑错了地方,走到她自己的家去了,一直在那边空等……

  一觉惊醒,发觉才早上五点半。

  一把头发又乱又重,她起床淋浴洗头。

  许久没在镜中端详自己,宁波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凄凉地看着镜中。

  姿色是大不如前了,可是褪了色的红颜总还有一个美丽的影子,她找到一管胭脂,狠狠地涂在嘴唇上,那紫红色忽然衬得皮肤更白,双眸明亮,宁波满意了,套上净色上衣与相配的套装。

  不管孙经武来不来,她可是还要上班的。

  一切准备好,她戴上豪式手表,一看时间,才六点半。

  她推开窗,看下去。

  清晨的空气有种特别的味道,就是在都今,也坯同到一陴栀子花香。

  时间没到。

  宁波忽然想,也许他起不了床,更可能一觉睡醒,他已浑忘昨夜之事,宁波有点紧张,叹口气,真是受罪,这样大一把年妃,还得受这种煎熬,划不来。

  下不为例!

  正在这时候,她听到一阵悦耳的鸟叫。

  噫,谁家养的八哥,如此好唱口。

  心绪好转,探头张望。

  鸟鸣再度传来,宁波才猛地察觉那是一个人的口哨声。她喜悦得差点没跳起来,凝神一看下去站在路对面榕树底下的,可不就是孙经武。

  她朝他挥手。

  这的天色已大亮,高大的他精神奕奕,神清气朗,正朝她挥手。

  她抓起皮鞋手袋就奔下楼去。

  打开门,走近他。

  白天的孙经武可要比晚上年轻英俊,她猜他年纪和她差不多。

  他摊开手笑,“清早可以做出决定了吧?”

  宁波是真心犹疑,并非推搪,她一边穿上鞋子一边说:“我不知道,也许应该再给我一次机会,中午才是我状态最好的时候。”

  孙经武双手插在口袋里,“我了解你的心情:守着一颗心已经那么长久,实在不舍得交出来。”

  宁波感慨地答:“也许会遭受践踏的呢。”

  “别人好似没有你怕得那么厉害。”

  宁波嗤一声笑出来,别人用的可能是复制的橡皮心,扔过去反弹回来,刀枪不入,即使丢落坑渠,家里还有十颗八颗,不怕不怕。

  他俩站在榕树底下聊起来。

  这时,家里老佣人出来招手,“太太说,为什么不请到家来喝杯茶?”

  宁波转过头去,“我要上班去了。”

  “太太说,今天不上班也罢,没有空,告一天假吧。”

  孙经武看着她,“听见没有,到了中午,就可以在最佳状态之下,做出决定。”

  宁波弄糊涂了,“什么决定?”

  孙经武大大讶异,“你不知道?当然是结婚。”

  “结婚?”宁波张大嘴,“谁提过结婚?”

  “我,刚才不是提到了吗,你没听清楚?好,让我再讲一遍,我们结婚吧。”

  宁波看着他。

  她没睡好,不能精确地思考,可是,她耳边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江宁波,结婚不同办公,何必用脑?”

  这时,老佣人走过马路来,“二小姐,太太请你们进来。”

  孙经武至为踊跃:“听到没有?请我们进去呢。”

  他拉着宁波进屋。

  阿姨在等他们,笑问:“在街上絮絮谈什么?来,把朋友介绍给我认识。”

  孙经武忙不迭报上姓名,“阿姨,我向宁波求婚呢。”

  方景美女士一听,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乐了,“那,宁波有无答应?”

  宁波抢着说:“阿姨,我们认识没多久。”

  方女士一心想把外甥女嫁出去,“唉,结婚同认识多久不相干,”不过这也是事实,“多少人认识二十余年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宁波赔笑,“我得想想清楚。”

  阿姨说:“听从你的心。”

  宁波问:“会不会错呢?”

  阿姨笑了,像是听到天底下最愚蠢的问题,呵,结婚不过是一种生活方式,何谓错,何谓对。

  宁波又说:“日后我也许会变心。”

  这次,连孙经武都笑,“于是,你因噎废食了。”

  宁波弄糊涂了,怎么会跑出阿姨这样的天兵天将来帮他说项?

  她看看表,“我真的要上班了,在途中谈论细节吧。”

  阿姨叮嘱:“先告诉你母亲,再通知正印。”

  事情就这么决定下来了。

  宁波不知道国与国之间开仗可以决定得如此仓猝。

  她到母亲家去报告这个消息。

  宁波很少看到母亲真正展露笑容,“宁波,好一个喜讯。”

  宁波微笑,“不一定是成功的婚姻啊。”

  “我为你高兴。”

  “妈,你相信我眼光?”

  “这自然不在话下,即使日后有变,我亦相信你有承担错误的能力。”

  宁波睁大双眼,“这样说来,我嫁的是谁,根本不重要?”

  “只要你喜欢就行。”

  “不会一失足成千古恨?”宁波简直有点遗憾。

  她母亲先坐下来喝一口茶,想了想才回答:“即使将来意见不合,或是话不投机,也可以和平分手,何恨之有。”

  “为什么?”宁波追问。

  “因为你们二人根本没有利害冲突。”

  宁波深深失望,“咄,不能恨,怎么可以算是爱?”

  她母亲含笑答:“再爱多一点吧,或者可以生恨。”

  “我真的很喜欢他,不能再多了。”

  对正印,她也是这么说。

  正印有点失望,“什么,一点波折也没有就嫁过去?”

  宁波不服气,“你呢,你的婚姻又有什么创伤?”

  正印白她一眼,“我的偏疤坯拾你看呢。”

  “算了吧,每结一次婚你就得到多一点,那么大笔赡养费,那么可爱的孩子,羡煞旁人。”

  “那也不表示离婚不是悲剧。”

  宁波温和的说:“前,女性精神与叶决均元独立能力,离婚等于失去牢靠安全的生活,需要重头适应挣扎,自然恐惧彷徨,现在,连面子问题都不存在了,还怕什么呢。”

  正印看着窗外,“可是有时我真怀念他。”

  宁波一怔,“谁?”

  她以为她会说是袁康候。

  “你记得我同你小时候去观看网球赛?”

  “我知道,”宁波颔首,“那不知名的白衣青年。”

  “就是他。”

  “他已不是青年了,他也是人,他会长大。”

  “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会再出现?”

  “没有,正印,你知道我这个人,全身找不到一丝浪漫的思维。”

  正印很温柔地看住姐姐,“那是不对的,你只不过为着迁就环境强迫对自己的情怀做出调整,忍耐至今日,生活大好,才纵容自己与一个陌生人结婚作为奖状,我讲得可对?”

  宁波落下泪来。

  “可怜的灵魂,我太不体贴你,宁波,我竟一直不知道你原来并不快乐。”

  “是我生性狷介,我不能对寄人篱下泰然处之呀。”

  “但我一直爱你若亲生。”

  “我知道,所以我要更加小心努力呀!”

  “现在一切已成为过去了吧。”

  “记住正印,好歹与囡囡一起生活,千万不要把她托寄给人,即是我也不要。”

  “你给我放心,这种事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姐妹俩紧紧拥抱。

  接着,宁波的情绪平伏下来,正印与她谈到婚纱、指环、请客的细节。

  “一切从简,我不打算举行仪式。”

  “你会后悔的。”

  “值得后悔的事多着呢,去年一时疏忽,竟无尽力竞投马球牌牛仔裤,损失惨重,至今午夜梦回,心中刺痛不已,嘿,今年誓死扑出去争代理权!”

  正印啼笑皆非。

  “你们到什么地方去蜜月?”

  “坦几亚。”

  “有黄热病。”

  “正印,我同你真是老了,提起威尼斯,联想臭水渠,说到纽约,想起罪案率,讲到中国,想到要方便不方便,还有,东京代表次文化,伦敦天气叫人自杀……世界千疮百孔,而你我最好往自己的床上一躲,睡它一整年。”

  两人笑作一困。

  结果,他们没有去北非,他们到马来亚槟城一个不知名洁白沙滩附近一家旅馆住了足足一个月。

  每天跳舞至天明,累极而返,肚子饿,把早餐叫到房间来吃,侍者第一天看到他俩坐在床上,仿佛裸体,目不敢斜视,悄悄放下食物。

  江宁波笑:“小费在茶几上。”

  孙经武保证说:“我们并非天天如此。”

  他食言了。

  他俩确实天天如此。

  到最后,侍者见怪不怪,并且开始争:“我去,小费十分丰厚,今天这机会给我。”

  第七章

  那对贤伉俪睡醒了已经夕阳西下,他俩才到沙滩游泳。

  孙经武问她:“快乐吗?”

  宁波点点头。

  “可以形容一下吗?”

  “你使我快乐到以后无论有什么变化,我都会原谅你。”

  “宁波,谢谢你。”

  “一切都是值得的,我不该对婚姻没有信心。”

  孙经武看着她,“这不过是蜜月,婚姻是斫柴打水煮饭洗衣,尚未开始。”

  虽不中亦不远矣。

  回到家,一个月后,宁波还没有搬到孙经武家去。

  阿姨逼迁。

  “你把杂物收拾过门去呀!”

  宁波踌躇,“那里好像住不下。”

  “胡说,近四千平方尺住不下你二小姐?”

  “他的家具井井有条,与我的东西不配,我怕破坏协调。”

  阿姨讶异,“宁波,你逃避什么?”

  宁波有点懊恼,“现实生活挺折磨人,我不想他看到我为琐事烦恼的样子,在这里,我是公主,到了那里,我即被贬为打杂,什么水龙头滴水茶叶用罄杯碟不够灯泡坏了等等统统与我有头,我哪里还有空做正经事。”

  阿姨从未听过如此怪论,不禁张大嘴巴。

  半晌她说:“难怪阿姨一事无成,原来壮志都叫这个家给折磨殆尽了。宁波,你猜把家交给工人行吗?”

  宁波摇摇头,“凡事非亲力亲为不可。”

  阿姨啼笑皆非,“你还亲手抹玻璃窗不行?”

  “监督他人抹也十分需时。”

  阿姨瞪住她,“我不管,月底前你一定要搬出去。”

  宁波到正印处诉苦:“太没人情味。”

  正印说:“凡事开头难,一上了手就好了,你总得有一个自己的家。”

  “我的家就是阿姨的家。”

  “嘿,她的家甚至不是我的家,规矩多得要命,我真佩服你,怎么适应过来。”

  “现在我已不想到别处去住。”

  “那干嘛结婚?”

  “我贪图那个蜜月。”

  “宁波,你积蓄已是八位数字,好退休了,天天度蜜月亦可。”

  宁波赠以白眼,“什么八位救字,你哪只手给我的?乱讲。”

  “我妈对我说的,不消三五裁,当可昂然进入第九位。”

  宁波不出声,过一会儿她才说:“如今物价高涨,不是八位数字可还真不能算是积蓄。”

  “我永远只得五千元存款。”正印笑嘻嘻。

  “你妈就是你的银行,不一样。”

  “妈对你,和她对我,其实是一样的。”

  宁波摇摇头,“一个大浪卷来,她只能救一个人的话,她会救亲生儿。”

  “你不是会游泳吗?况且,几时有那么一个大浪?”

  “我是打一个比喻。”

  “我知道,宁波,不可能发生的事喻来干什么?”

  宁波凄凉地说:“小时候我每晚做梦都看见这个大浪向我扑来。”

  正印唏嘘,“你隐瞒得真好,我一点也不发觉。”

  “我藏奸呀!”

  “孙经武有没有催你搬家?”

  “他说:‘当你准备好之际……’”

  “这个周末我来帮你搬。”

  “也好,试试看。”

  真的做起来,倒也不大困难,一个上午就搬好了。

  江宁波终于自阿姨的家搬到自己的家去。

  却是她自己那空置了近三年的公寓。

  孙经武去看过,不以为忤地笑,“我以为夫妻需同居。”

  宁波答:“从来没有这样的条文。”

  孙经武搔搔头皮,“一定是我忘记细阅合同上的小字。”

  正印打圆场,“给她一点时间,她是老小姐,忽然嫁人,一时适应不来。”

  也许理由就是那么简单。

  周末,宁波总是带着香槟到孙家去度假。

  熟习孙经武生活习惯后,她更打消了与丈夫同居的意愿。

  孙氏做美国股票,整晚留意华尔街两间交易所行情,到清晨才有财同眠一眠,然后又到征券行与行家耿绾。

  根本没有寸同付拾家庭。

  一次在正印家吃晚舨,因因忽然措著屏幕税:“姨丈,姨丈。

  可不就是刊\要武,正在村沱者并解财叶走势。

  宁波忽然笕得他是一十陌生人。

  正印在一旁赞道:“你看多英俊!

  宁波不悟。

  正印醒兑向:“有什么不妥?

  “我不讪供他。

  “你根本没有花财同在他身上,你村他如村棉纱纺织品配额,就一京同题都没有。

  “对,我们明年特赞助三位理工大芈孛生的没什,打算抬捧他of作品。

  “会成功叹?

  “总得一试。”

  “恐怕得走来方奇趣路我吧!

  “我最怕大衣上一行中文字那种没汁。

  “可是洋人。彭今看腻男人的辩子与女人的小脚的吧?”

  “我一直喜次三宅一生,他比较随和。

  “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那是东洋人。”

  “宁波,你不愿谈你的婚姻状况,我只好和你瞎扯。”

  宁波沉默,述一刻悦:“我只能在周末做他的妻子。”

  正印鼓筋她:“那你得天心兄城地与秋叶武商量。”

  孙经武听了这建议半晌才反问:“宁波你不觉得那样有点怪?”

  “你没有时间我也没有时间,只好迁就。”

  孙经武考虑一会儿,试探地问:“你会不会缩短上班时间?”

  此言一出,便知错矣,只见江宁波面孔变得像玄圬,拂袖而起,“你又会不会转行?”

  孙经武立刻告饶,“记得你说过什么?蜜月时你应允无论如何你会原谅我。”

  宁波脸色稍霁。

  “我们每人每天缩短一小时工作时间如何?至少每天一起吃顿饭。”

  宁波说:“我尽量设法。”

  可是一个月实验之后,那顿饭变成负担,有两次孙经武赶不回来,有一次江宁波爽约,都累对方空等,真在一起的时候,忽然又没话可说。

  宁波对正印说:“我仍然爱他,不过很难表达出来。”

  “你不如退下来做一个家庭主妇,试试看,蛮好玩。”

  “不是我那杯茶。”

  “试一试。”

  宁波摇头,“我不能在这种时候放弃我胜任的工作去做一件毫无把握的难事。”

  “婚前没考虑到这一点?”废话。

  “对不起,那时我刚坠入爱河,没想到这种现实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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