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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ge 7 作者:亦舒

  保姨也鼻酸。

  第六章

  大嫂忽然问,「不为,你究竟有无亲密男友?」

  不为回过神来,「大嫂,小仍的老师要见家长,你去还是我去?」

  大嫂连忙说:「哟,我去我去,叫司机走一趟。」

  保姨收拾天井,把鱼缸水换掉。

  她似自言自语:「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好嫁人了。」

  「什么?」不为装聋,「谁说话,说些什么?都快升格做老板去了,还理东家的事?」

  她一个人走开。

  伍太太问:「都出去了?」

  「是,只剩我一个人。」

  「七嘴八舌,这阵子真热闹。」

  「这八张嘴,除出说话吵闹,就净会吃喝。」

  「人当然要吃饭。」伍太太满不在乎。

  「长期这样,吃得消吗?」

  伍太太答:「人老了,还有什么长期,过一天算一天,每天都是拣回来,我一直想,上次小中风,摔倒在地,若不醒来,就这样息劳归主,如今每天都是恩赐。」

  说得极对。

  「不劳去上海,你替她置些行头,置点参考书,有备而战。」

  这次真的要穿名牌戴首饰了。

  你说你有真才实料,那是个陌生地头,鬼认识你,排场最重要,先敬罗衣后敬人。

  同不劳说起,她笑,「你以为还是十年前?现在要到上海去买名牌。」

  不劳手中拿着美国人写的「上海一日游」,读出来:「人民路二百零一号的上海博物馆展出最佳铜器瓷器及书法,往对面的人民广场可以练太极及放风筝,南京西路三百二十五号旧跑马厅今日已成为上海美术馆,东海路古董店林立,复兴中路五百九十七号有最佳指压  按摩院,恒山路九巷有间叫‘中华少男’的法国菜馆」

  不劳收抬行装,「外滩呢。」

  「外滩无恙,有一间叫M的地中海式酒吧在黄浦江上,可上七楼眺望浦东银行区。」

  「谢谢你指教。」

  「听上去新鲜又刺激.比北美小城热闹多了。」

  「不为,祝我成功。」

  「祝你马到功成,一本万利。」

  不为把孩子们也叫来。

  两个孩子预祝母亲心想事成,生意兴隆。

  不劳笑得合不拢嘴,「十划还没有一撇呢。」

  伍太太朝大女儿招招手,不劳走过去。

  伍太太把一副钻石耳环交到她手中。不劳摊开手掌一看,只见晶光闪闪,每颗约三卡拉大小,大方华丽,刚好平日配戴,有了这样名贵装饰,衣物略差,也没有关系了。

  不劳有点羞愧,鼻子酸酸,连忙戴上。

  「不为你也有。」

  不为连忙说:「给大嫂,她劳苦功高,我在家工作,毋需排场。J

  不劳对牢镜子一看,只觉整张面孔有了光彩,信心十足。

  当大下午,不劳就北上了。

  孩子们在外婆家好吃好住,生活正常,正像占美说:「猪排煎香了真好吃」,此地乐,不思蜀,也不似挂念出走的父亲。

  外婆安排他们学中文、画国画,还有,翌年春假往日本观光。

  由于忠艺开车送不劳在飞机场。

  不劳说:  「小于,祝你前途无可限量。」

  不为却咳嗽一声,「不,有不如意之处,伍家欢迎你。」

  于忠艺很感动,「谢谢两位。」

  「保姨一向怕热,听说上海热起来可达摄氏三十八度,你得看住她。」

  于忠艺点点头。

  回程他在花档停车,买了一大柬姜兰,然后往街市买菜。

  少不了男孩们爱吃的猪排及女孩子喜欢的南瓜饭。

  「最后一次买菜。」不为咕哝。

  小于说:「女佣不会挑选,就看你的了。」

  「我?」

  「太太喜吃炖肘子,你不要挑大大大肥的,像这一只就很好——J

  真的,在家总不能白吃白住,保姨一走。怕要她伍不为带女佣人出来买十个人的菜式。

  于忠艺把街市诸小贩郑重介绍给不为认识。

  不为觉得她可以写一本叫「华南街市」的小书。

  回到家里,于忠艺把姜兰枝剪短,花蕊并排浸在玻璃缸中。花瓣吸了大量水分,立刻打开,清香盈室,伍太太喜欢极了。

  「你爸也喜欢姜兰。」无限依依。

  回到小公寓,不为邀小于进去坐一会儿。

  于忠艺替她拎着干粮上楼,门一打开,只见一个穿着泪袍的妙龄女郎出来笑道:「哗,这许多吃的,我真幸福。」

  是翁戎回来了。

  于忠艺涨红面孔,进不是退不是,连忙道别。

  翁戎问:「不为,你的男朋友?一表人才。」

  不为笑:「回来了?精神焕发,红光满面。」

  「托你鸿福,已向公司报到,此行有功,可升一级。」

  「我才向母亲说耍搬回去。」

  「不为,你可以睡书房。」

  「不,我姐姐去上海做生意,家里少了人。」

  「都去上海?」翁戎说:「上海挤破了投机分子。」

  「可是上海一贯是东方巴黎,投机者的天堂。」

  翁戎笑了。

  「说一说,沪人与粤人有什么分别。」

  「那里,男女都有一双会笑的眼睛,皮肤白皙,冰雪聪明,善解人意,你说呢?」

  「晔。」

  「而且从不自以为是,心中想什么也不大让你知道,凡事可商量,永远有转安余地,你说,是不是无往而不利?」

  「哗。」

  「我们要学习的地方多着呢。」

  不为收拾衣物,来时一只手提包,去时也一只手提包。

  肩上挂着她的手提电脑。

  「真潇洒。」翁戎赞她。

  「这是讥笑我身无长物。]

  「今晚八,点金兰街滴滴金酒馆,介绍男人给你。」

  不为笑笑,走了。

  于忠艺却在楼下等她。

  「你怎么知道我立刻就走?」

  他笑笑不出声。

  「你知道我脾气。」

  他还是不出声。

  「我们回去吧,菜肉在车厢快晒熟。」

  到了家,不为仍然搬回自己房中。

  老父生前的房间正在刷油漆,拆除了屏风间隔、给占美他们做书房兼睡房,外婆置了簇新私人电脑给他们。

  这样慷慨,一定有孝顺儿孙。

  物理治疗师来了,帮伍太太运动手臂,她雪雪呼痛「哟哟哟,弯不过去了,病前也伸不到背去」

  大哥回家,一边喝冰冻啤酒一边口沫横飞说着他与朋友的计划书。

  吃过晚饭,不为抹上一点口红,出外赴约。

  她找到滴滴金酒馆。

  酒吧名字好听得没话说,装修却普通,气氛则非常好。

  翁戎穿着小背心,被大群男生包围,桌子上全是酒瓶。

  这些男人,只要女性愿意,立刻可以跟你回家。

  不知怎地,不为没走过去。

  她本来已觉得无趣,倘若还与他们厮混,更觉乏味,且对不起自己。

  翁戎没看见她。

  不为悄悄自原路离去。

  有人把车子驶过来,不为一看,笑了。

  「又是你?」

  「保姨叫我看你一人去了何处。」

  「你同保姨都决定自立门户,不必理我啦。]

  「你要当心自己,这个城市,千奇百怪,牛鬼蛇神。」

  不为没好气,「我在这里长大,我会不知?等于我叫你当心上海妖娆善变。」

  于忠艺笑笑。

  他们两人下车逛街。

  一路上酒吧林立,叫旧乡梦、夜上海、醉乡

  不为说:「这家好,这家叫烟如织。」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不为记得父亲生前健康的时候,常常吟这几句唐诗。

  那一代人怀念家乡,一时间不方便回去,后来通了关,可随意北上,他们又发觉,家乡与记忆中完全不一样,见了只有更加寂寞。

  不为对任何城市都一样看待,一个地方必须住久住熟才有感情。

  「就快回家了,很高兴吧。J

  「心中忐忑,巴不得立刻插翅飞回去,又会踌躇,倘若失败,可怎么办。」这是他第一次诉说心事。

  「无论如何是一种尝试。」

  他们看到露天咖啡座,不约而同坐下来。

  翁戎喜欢肉欲约会,吃、喝跳舞、身体接触—一完全松弛不必用脑。

  不为热爱静静地与朋友说体己话,精神交流,互相安慰。

  不为叫了黑咖啡。

  他问她:「真羡慕全世界你都几乎跑遍,什么地方最难忘。]

  不为笑笑:「你喜欢的人在哪里,哪国最可爱。」

  他一怔。

  不为说:「以此类推凡是与好友一齐喝的,即是好酒,吃得开心,就是好菜,一家人共聚一堂,就是好屋,你说是不是?」

  于忠艺看看她很久「你与本市一般年轻女子的想法很不一样,是因为在外国的时间多?」

  不为把脸伸到他面前,笑笑说:「不,因为我天性聪颖。」

  于忠艺笑起来,真想伸手拉她脸颊。

  他低下头,不敢造次。

  不为说:「回去吧,明早要动身。」

  他点点头。

  「我不明白,为什么乘火车?飞机转瞬即到。」

  「保姨说,她南下时也是乘火车,想搭上一程回忆一下。」

  「你也很纵容她。」

  他笑「我们在广州逛几天才乘飞机。」

  「一路顺风。」

  「这是一路上的电话地址,这是安养院照片。」

  「叫什么名字?」那是一座红墙绿瓦的小洋房,前后花园,环境甚佳。

  「保艺安养院,己收了十名老人。J

  他们上车回家。

  第二天一早,伍太太起来送保姨。

  保姨饮泣,「太太,我不走了。」

  「这里没你的事了,由不为送你去火车站。」

  不虞惺论下楼来,「我帮保姨提行李。」

  「怎么敢当。」

  不虞的声音忽然温柔,「是你每天帮我拿书包送上学,我都记得,妈说保姨是见了我们这样顽劣才不敢结婚生子,是我们害了保姨。」

  于忠艺在一旁听得笑出来。

  他们出门去。

  不为看到母亲把腕上金表脱下送给保姨。

  她认得那只手表,那是表背刻字的一只纪念手表,父亲自己创业,离开原先公司,同事送给他留作纪念。

  款式古旧,现在都不流行了,又是男装,母亲一直戴着,是因为她老花,字盘大,才看得清时间。

  保姨并不推辞,恭敬不如从命,与师母握着手。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车子在便利店停下,不为买了纸包饮料、报纸杂志、糖果零食,让保姨在途中消遣。

  保姨有点沮丧,「我不走了,今天中午,你们吃什么呢?」

  不为顺口答:「罐头沙丁鱼。」

  保姨流下泪来。

  不虞说:「不为你少刺激保姨。」

  他们终于上了车,不为在月台上摆手,于忠艺一直看着不为。

  不虞说:「我们一家三口,那时不劳与你尚未出生,就是这样乘火车经过三日三夜南下。」

  他无限感慨。

  不为悄悄说:「时间过得真快。」

  「那时我比小仍小行都小,只得四五岁,广东话真难学。」

  不为问:「你找到工作没有?」

  「男人没有工作,就不似男人,男人没有好工作,就不算好男人,是,我找到工作了,在朋友一间公司挂单帮手设计电子游戏。」

  「屈就。」

  「你听家畅说过她,不打算回运河街。」

  「还有其它原因吗?」

  「我想等母亲分家产。]他真坦白。

  「你急等钱用?」

  「手上假使有笔资金,可以付清屋子按揭,又可以做点投资。」

  「你这想法也很正确。」

  「你呢,仍然醉心写作?」

  不为不打算与他讨论这个问题,笑笑不答。

  她说:「我已经开始想念保姨。」

  回到家,见母亲在吃一碗清汤米粉。

  「味道怎样,新来女佣手艺如何?」

  伍太太答:「过得去无谓计较,她们会学会进步。」

  「妈妈真要向你肚量多多学习。」

  屋里少了人,顿时静下来。

  「真静。」

  「这样叫静?你们三兄妹与孩子们不在那才静呢。」

  「现在好啦,他们都不走了。」

  「他们有企图。」伍太太微笑。

  不为帮兄姐:「希析爸妈帮手,也是应该的。」

  「啊,有人找你。」

  「谁?」

  「一个叫莉莉的外国女子,幸亏我尚余两句生锈英语,同她说了几句,她十分友善,说是出版社编辑。」

  「她人在多伦多——」

  「不,她来了本市,住在丽华酒店,这是她房间号码。]

  不为睁大眼睛,呵,她事先井没有通知她。

  她拨电话到酒店,接待员说:「苏小姐出去了,她留言说往离岛看庙会巡游。」

  真好兴致。

  人挤人,汗叠汗,肮脏狭窄的街道,俗艳的部色巡游,也许这正是西方游客眼中的华南。

  不管华南地位去到何种地步,洋人仍然向往唐人街的七彩牌楼。

  不为有空,照说,她应乘船往离岛去寻找莉莉,才那两条街,未必找不到,给她意外惊喜,讨好她,以图好感,换取事业前景。

  可惜不为根本不是那样进取的人。

  她一生习惯守株待兔,看到人家努力钻营,只觉恶形恶状,肉酸恶心。

  稍后再找她吧。

  不为累了,在床上小憩。

  她忽然沉睡。

  忽尔置身一片竹林,风吹过竹叶,发出沙沙声,十分幽静。

  不为看见一张古董瓷桌、两张瓷凳有人低头看书,那男人头发乌亮,身型壮健,不为立刻知道他是谁。

  「爸爸。」她喜悦地走近。

  果然是她父亲,他抬起头来,异常年轻,正是不为小时候认识的父亲,他朝不为微笑。

  「爸爸。」不为坐到他对面。

  她发觉父亲看的是一本账簿。

  「爸仍然关心数目字?」

  只听得父亲说:「也好,本来是他们的钱,花在他们身上也应该。」

  「谁」,不为不明白,「谁的钱?」

  「为为,你是小傻瓜。」

  「是,爸爸我是。」

  她伸手去拉父亲的手,发觉他手冰凉。

  不为一惊,落下泪来。

  父亲说,「嘘,别哭,别哭。」

  这时有人敲响房门。不为一惊醒来。

  女佣探头进来说:「有客人上门来找伍小姐。」

  「谁?」

  「她叫莉莉。」

  不为连忙擦干眼泪,「人在哪里?」

  「在会客室等你呢。」

  不为连忙跑下楼去。

  可不就是莉莉,晒成金棕色的皮层,笑睑迎人,仰起头看站在楼梯中间的不为。

  她俩拥抱一下,佣人斟出龙井茶来。

  不为高兴得不得了,整张脸往上提,嘴角弯弯,「莉莉,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莉莉坐下,打量四周,「没想到你家庭环境这样好,不为,华人说,文必穷而后工,你还有什么希望?」

  「这个穷不代表物质贫乏,而是说身处某种困景,才会激发文思,像都会自盛至衰,实在是写作至佳题材,应当激发无数优秀作品。」

  可是仍然乏人动笔。

  「生活舒适,是创作大忌。」

  「莉莉,你来旅游观光,还是开会接洽?」

  「两者都有啦,顺道来看看你。」

  「我家发生了一些事——」

  「我明白,刚才与令堂谈几句,她欢迎我来你家作客。」

  「与我挤一间房如何?」

  「我事忙,来往多闲杂人等,不甚方便,好意心领了。」

  「在都会中,运动比较困难,你若想踩脚踏车就无用武之地。」

  「但是在我住的酒店有健身房,我找到一幅最好的爬山墙。」

  爬山墙,久违了,练成的肌肉早已失却弹力。

  「来,」莉莉说:  「困在家里无益,我与你爬墙去。」

  一听爬墙,不为就觉得好笑,像做贼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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