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田一颗心似在胸中跃出。
李和加一句:“可能会拍成电影呢。”
新女士也笑,“可能挪到荷里活史毕堡公司去拍摄呢,我每期买彩票,就是因为可能这两个字。”
“新总真是明白人。”
李和可算是谈判专家。
新女士看着王广田,这女子有现代女性罕见的沉默怯意,三十分钟以来,她坐在一角一声不响,只是专心聆听。
她值得出版社另眼相看吗,每一项投资都是冒险。
上头关照她卖个面子给这位王小姐。
正在踌躇,有人M@声推门进来。
原来不敲门,毋须通报的正是许方宇律师。
她朝李和及广田打了个招呼,然后同新女士说:“替你找到了。”
新女士跳起来。“真的?”
许律师把一只小小盒子交给她。
新女士打开一看。小心翼翼捧出,呵,原来是一只拳头大小水晶玻璃纸镇,晶光四射,都是一小簇一小簇彩色花纹。
新女士松口气,“谢谢你,在什么地方买回来?”
“跑得鞋底穿洞,在纽约铁芬尼总部保险柜内。”
新女士微微笑,捧若水晶纸镇,心满意足。
许律师这时转过头来,“这只纸镇叫‘一干朵花’,对,你们谈到哪里,合同在什么地方,我是见证人。”
新女士取出合约,在银码后边加多一个零。
大家签了字。
许律师说:“我与儿子去吃龙虾云吞面,要不要一起来?”
李和代答:“广田想要陪孩子投考幼稚园。”
广田这才知道她有个这样的约会。
许方宇问:“报了哪一家?”
“保母说是国晶。”
许律师说:“我与儿子都是国晶出身。”
李和与广田走了。
许方宇掩上门,问老朋友:“怎么样?”
“试一试。”
“对她来说,精神上鼓励胜过一切。我们非帮她重新站起来不可。”
“以你那位当事人的人力物力,足可捧起下一届总统。”
“嘘。”
“幸亏这个女子不讨厌。”
“非常穷困非常内向,”许律师说:“家徒四壁,一无所有,我原先以为没钱就是没钱,原来可以连茶叶牛奶卫生纸也没有。”
新见一感喟说:“我与你都同那个阶层脱节。”
“唉,大学时期,为着要一部平治跑车与父母闹翻,少不更事。”
“单身母亲要摆脱穷根,真是谈何容易。”
“帮了这个,还有成千成万个,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是没有带眼识人吧。”
“廿多岁,结识异性,来往年余,结婚,是很正常行为,往后十年、廿年、三十年的际遇,凭运气罢了,那人工作上可有出息,那人可会沦落吸毒酗酒嗜赌?那人才貌出众,但却偏偏变心。都未可逆料,哪个少女会有通天眼?大家不过谈到什么是什么。”
“你相信命运?”
“当然,王广田的运程自今日开始就会有所转变,宇宙决定出尽全力帮她做宣传推广。”
“拜托。”
“谢谢你这只古董纸镇。”
“不客气,是我当事人小小意思。”
李和陪看广田到国晶幼稚园。
广田急,“绵绵还不会讲话。”
“不要紧。我们认识校长。”
广田气馁,“这不大好吧,事事走后门。”
李和另有一番见解:“前门千余人排队。况且,后门打开了,你走进去,以后靠的还是自己。”
“可是──”
“可是仍然内疚?”
广田不出声。
“所有两岁儿都差不多程度水准,你放心。”
报名堂外有两三位家长先在等候,都是特权份子吧。见到王广田,上下打量。
广田一声不响,坐一角轮候。
保母带着穿了水手裙的绵绵进来,漂亮一如洋蛙娃,别的家长噫地一声。
广田有说不出的苦衷,她轻轻似自言自语:“绵绵生父已经失踪。”
“没问题,我们填了陈国政议员做监护人。”
广田苦涩地说“我不认识陈议员。”
“我会介绍给你认识。”
“不。我情愿靠自己劳力,我不报考了,我决定弃权。”
她刚想站起来,有一只手把她按下。
许方宇赶到了,李和松口气。
这时,有人出来说:“王绵绵及母亲王太太请进来。”
许律师与李和一右一左夹着她们母女走进面试房。
那名教师笑着说:“许律师好久不见。”
怎么搞的。这许方宇法术宏大,无人不识。
教师眼看到绵绵,十分欢喜。过去招呼:“小朋友你好。”
绵绵在保母指示下立刻站起来,“老师好。我叫王绵绵。”
广田睁大双眼,不相信绵绵自己会说话。
老师忙不迭说.“一定是名好学生,明年九月正式上课,在家尽量给她多接触字母数字及单字,我们有个游戏学习班,不满三岁也可以每天来两个小时──”
保母连忙说.“来,来。”
咦,广田想,他们主宰了她一切选择。
老师说:“有一家人移了民,才有空位,一班才收二十个学生,只此一班。”
“拜托你了。”
他们又拉看广田离去。
在门口广田鼓起勇气说:“许律师我──”
许方宇却说:“明日可以给你选封面,你若有时间,去看看房子,该搬家了。”
广田一声不响,回到家,保母与绵绵先进屋,她尾随,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摔跤,直仆到地下,动弹不得。
李和去扶她,“没事吧。”
她伏在地上不动,五体投地那样,脸朝下。
李和发觉她在饮泣。
“痛?”
她摇摇头,“不是,我没事。”
“可是扭伤哪里?”李和着急。
她反过身来。手肘全擦破了。
李和唤保母取药膏来,替广田敷上。
她欲言还止,终于这样说:“一切来得太快了。”
李和答:“你已经错过许多。蹉跎了一段日子,需急起直追。”
“我想保留一些自我。我怕忽然不认得自已。”
李和一怔,微笑,“一本新书一间新屋就会使你变成另一个人?我猜不会。你要有自信。”
他陪她坐地上。
“代住在这里已有三年。我觉得还可以。”
“怎么住得下,你看,阿顺得把电锅插在客厅一角。”
“太豪华了,我怕不配。”广田用手唔着脸。
李和恻然,轻轻分开她的手,“一切费用,不过预支给你,从此你得坐在地牢里天天写写写,并且要周游列国,到每家书店签名推广宣传,赚钱还债。”
广田忍不住歇斯底里地笑出来。
这时绵绵走过来,想一想说:“老师好,我叫王绵绵。”
这六个字必定是保母教她背热了的,现在又拿出来用。大家都笑了。
广田躺到床上,因为地方浅窄,保母就站在门口同她说话,向她报告绵绵上课时间。
“上午九时至十时我们得用司机,阿顺如要买菜得走两程,稍后我带绵绵去挑校服……”
广田睡着了。
梦中,听见母亲说:“你白己作怪。你后果自负。”
完全正确,广田出了一额汗。
惊醒,发觉公寓里只剩她与李和。
李和在打印机前研究几张彩图。
听见声音他转过头来,“醒了?喝杯红枣茶,保母同绵绵出去试校服。”
“你们对我真好。”
李和微笑,“我们是受薪的。”
“谁,那人是谁?”
“我可以告诉你,那人完全没有企图,是真心想帮你。”
他坐到她身边,“来看,新书封面草图。”
广田十分欢欣,“道么快做好?”
“这一份是英语版,你意见如何?”
“都很好,”她由衷高兴。
“抽签决定,”李和开玩笑。
“我喜欢灰紫色这张。”
“是,主角在第一集受亲人歧视欺侮……的确适合这种色调。”
“你看过全书?”
李和点点头。
“请给我忠实意见。”
“通常一个作者叫人批评指正其实不过想听到溢美之词。”
广田笑。
李和想,她终于也笑了。
李和说:“作者内心压抑,借年幼的主角发泄感情,主角只得十二岁、因为作者自觉像孩子般无助。想学主角般籍魔法来获得神奇力量,克服困境。”
广田不出声。
“感情因此十分真挚,盼望也特别逼切,足以感动读者。但,还不是文学。”
广田又一次咧开嘴。
“这是小小愚见,你别生气。”
“如果有读者购买拙作,我会上前热烈与他握手,并且说谢谢,谢谢。”
“你的手会握烂。”
“承你贵言。”
“来,去看新房子吧。”
广田吸进一口气,点点头。
新房子在近郊。经纪已在等他们。
他一个箭步迎上来,“王先生王太太。”
李和并不否认,他一向不拘小节,异常潇洒,但广田却没有非份之想,她轻轻说:“我是王小姐。”
经纪带他们看宽大露台,“请看这难得的海景。俗云良辰美帚,可见美景对人生是多么重要,三房两厅,有一个三百平方尺阁楼,前任业主用来做书房,他是大作家江信思,你们可听过他的大名!”
广田忙不迭点头。
经纪说了卖价及租价。
广由轻轻同李和说:“我真的负担不起。”
“不要担心。”
“我不能无止境接受来历不明的接济。我想脚踏实地一步步来。”
李和说:“那么,我们先把这里租下做办公室,房间空著等你发达。”
广田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多年抑郁仿佛去尽。
经济过来说:“王太太喜欢的话可以今日下订。”
他根本不理会人客是王小姐抑或王太太。
“这里是绵绵的游戏室,露台有空间可以走动。”
广田又再问:“他到底是谁?”
李和看着她,“不一定是他,也许是个她。”
广田说:“我们走吧。”
李和坦白:“我也不知道是谁委托律师行,可能连许姐也不知道,只在我们老板殷承德或是惠浩勋才知。”
广田决定暂时不再追究。
一个星期后,接绵绵放学,母女走到熟悉的面包店,绵绵忽然指著附近报摊说:“妈妈,妈妈。”
广田定睛一看,居然是她的大头照片做了一本家庭杂志封面。
广田像是看到自己被警方通缉一样,吓一大跳,想找个地洞钻,连忙躲进面包店。
谁知店主却认得她,“王小姐。这边,”她满面笑容,“不用排队。”
广田连忙回家,李和交一叠杂志给她。
“哗,这是什么?”
“宣传稿刊登出来了,你看照片还漂亮不。”
“我没拍过照片呀。”
“你哪里有空抽七八个小时出来化妆更衣拍不同姿势的照片,有电脑代劳不就可以。”
广田提高声音,“喂!”
“你放心,书出版之后,一定有记者要求访问,届时才真人上场不迟。”
“李先生,你把我当作商品。”
“我们都不是希望得到一个好价钱吗?”
广田沉默。
他把宣传品都摊开来。
在同一版报纸左下角,有一段小小启示,吸引了广田注意。
──“你最近是否忽而走运?”
广田地起那份报纸,读起小字来。
“是否有不愿透露姓名的贵人在你最危急之际拉你一把。你可是深感纳罕?我与你有同样命运,欲知详情,请电六六七三五。”
李和不知她看到其他讯息,“还满意吗。”
广田唯唯诺诺。
呵太奇怪了。
这段启示仿佛为著她王广田刊登。
广田杷报纸收起来。
“你特别喜欢这一张?”
广田连忙答:“不不。你看那一帧,腰修得那么细,面孔上一条纹也没有,都不是我了。”
李和却说:“这一张是你从前的生活照。”
“是吗?”
小公寓里处处是文件资料仪器,转身都困难,没有桌椅可以坐下,他们捧着茶点站着吃。
广田怕绵绵碰撞到电线杂物产生危险。
只听得李和在电话中与翻译说:“不,绵绵不能译Meander ,那是迂回的意思,而中文字中绵绵有不断不绝的含意,象长恨歌中最后一句:此很绵绵无绝期,是,翻译中文是天下最困难的事──”
广田垂头。
“你最近是否忽然走运?”
是。简直不可思议,从此顺风顺水。
“我与你有同样命运。”
这人又是谁?
又多了一个神秘人。
“欲知详情。请电──”
广田真想立刻与他谈一谈,讲个清楚。
李和完全像她的事务经理,他向广田报告:“明日下午我们先搬到新屋里去办公。”
广田刚想抗议,楼上忽然轰隆一声,像被炸弹打中一般,整幢公寓震动一下,接着,一下又一下猛烈撞击,蓬蓬蓬,不知哪一户又开始伟大的装修事业了。
李和微笑看看她。
广田颓然。身不由主地点点头。
李和松口气,马上L 取起电话吩咐下属办事。
楼上忽然用电钻,那种尖锐叫人牙龈酸涩无法忍受的声音一直持续。
广田双手抱在胸前。是,怎么专心写作呢?
嘈吵得连面对面说话都听不见。
既然交了好运,就尽情享受这好运吧。
第二天,趁绵绵上学,一个上午,搬了大部份家具用品过去。
人多好办事。且都是办公室助理,并非乌合之众,手脚乾净俐落。
真是两个世界,广田可以清晰地思考了。
她摊开即日报纸,寻找那段神秘启事。
有了!
而且换了字样“是否有神秘人愿意无条件扶助你,比所有亲友待你更好?我也是受惠人之一,请电六六七三五。”
广田实在忍不住。
她取起电话。即刻要打过去,可是又同自己说:小心,这世上光怪陆离。无奇不有,满街是骗子,无端无故与陌生人交谈,危险之至。
第三章
她又一次搁下电话。
李和忙着做总指挥,显出他办事能力,几件事一起做,还要兼顾广田那弱小的自尊心,可是一丝不乱。
两个上午已经搬妥一个家。
绵绵最高兴,在新居跑来跑去,举高小小双臂,说:“大”,又用两只手指头碰一起形容:“小”,都是新学的字眼。
广田抱着女儿。在露台上看工人把一盘盘植物搬来放好,更添两张非常舒适的藤椅子。
布置仍然十分简单朴素,只不过拥有更大空间,还有宁静得多。
那天傍晚,广田意外地看到了─弯新月。
她感慨得说不出话来,世上最好的东西象清风明月,根本应该人人享受得到,可是广田已有多年未见,从以前的窗口看出去,只有他人的客厅一角与一闪一闪的电视荧光幕。
转头一看,李和在新置的长沙发上盹着了。
这个英伟的年轻人初来时公事公办,此刻已对她们母女发生感情。
早上,广田听见绵绵叫他“爸爸”,他立刻抱起她,把她举得天花板那样高,同她说:“我是你叔叔,将来你在大学读什么系,同哪个男孩约会,全部要问过我。”
广田无法不觉得心酸。
一连好几个晚上,他们整理原稿到天亮。
文枢来帮忙,仍然把文稿摊了一地,“地方永远越大越好,”大家都笑了。
最高兴是阿顺,厨房也向海,且足有两百平方尺,他们都可以在厨房吃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