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田哽咽着低声说:“不不,这里已经很好,即使写不出,也不能再抱怨。”
“我们会替你安排,你爱写,那么,除出写,就不必理会其他事。”
李合打开自备的手提电脑,拨到银行,把所有帐单自动转帐,十分钟做妥。
接着,找到超级市场及儿童用品公司,保姆把所有需要的货名及单位告诉他,他一一打进去。
看得出是大才小用,平时他处理的必然是千万单位的货物,可是像所有人才,做琐碎工夫亦赴全力。
他们三人都很静,工作效率也高。
广田轻轻问:“许律师,有什么代价?”
许方宇答:“无价。”
“毋需我交出灵魂?”
许律师嗤一声笑,“商务都市中灵魂污秽及春节的均一分钱一打,要你灵魂做什么?”
“为什么这样帮我?”
她摊摊手,“我们受人所托,但是我想,要帮便帮得彻底,像宣明会,跑到穷乡僻壤,不是扔下一袋粮食算数,他们帮手挖井、教学、医疗、耕植,直到村民自立为止。”
广田不出声。
“对不起,这个比喻也许不大适当。”
“不,许律师,你形容的很贴切。”
“广田,相聚短短片刻,我发觉你有成功因素,你对写作仍然热诚,你并无怨天尤人,你还有自信及自尊,我看好你。”
这时李合指着鞋盒问:“这些都是原稿?”
“对,”许方宇答:“请文枢来一次,她一分钟可打一百二十多个字,客厅暂时权充办公室。”
李合答:“我马上叫他们送工具来。”
广田见绵绵已在吃苹果麦糊及蒸鱼饼,一放心,竟觉得累。
许律师说:“我先告辞,傍晚同你联络。”
广田回到房间,坐在床沿,忽然魂离肉身,累极入睡。
即使醒来知是个梦,那么,也算做过好梦。
她不知睡了多久。
潜意识知道小客厅里的人并没有走。
他们正为她忙碌工作,帮她扶入正轨。
薪水由神秘恩人支付。
那会是谁?
像无故得到一大笔遗产,不知那长者亲人的身份姓名。
广田因腹如雷鸣才醒来。
鼻端闻到香味。
起床已看到床头放着干净法兰绒床单及枕头套预备替她更换,地板茶几抹亮,一室青柠檬空气清新剂。
她走到房间想客厅看去,只见客厅读了一个少女,正在全神贯注打字,保姆喂绵绵喝果汁,一边教她认A 到Z ,李合与人在电话轻轻对答,厨房有腊肠饭香味。
女佣见她起来,连忙盛一碗清鸡汤给她,再加一杯西洋参茶。
广田想,这些王兵天将,到底从什么地方来?
李合防下电话,笑说:“我们肚子饿,已经先吃过了。”
广田只见客厅重新布置过,添了小小办公室,文仪电器用品统统齐全,兼灯火通明。
卫生间已洗刷干净,一大叠松软新毛巾,肥皂沐浴露全是她喜欢的牌子及柠檬香味。
广田不出声。
还有什么话说?
她再到厨房去看,只见新鲜食物堆满一桌,还来不及收拾,但是墙壁低反锌盘已全部洗过,更添了许多幼儿食品。
广田默默喝汤。
天无绝人之路,连亲生父母都不理她这烂摊档,现在由一队陌生人来齐心合里处理得妥妥当当。
谁是幕后功臣?如此财宏势厚!
那打字少女抬起头来,“广田吗,我是文枢,你这侦探历险故事写得精彩之绝,我一边打一边读,丝毫不觉得累。”
广田嚅嚅说:“过奖,字迹太潦草了。”
“不,很易读,这样奇趣作品未获发表,真是不可思议。”
广田不敢说“送都没人要。”
“听许姐说,她已与星云及银河两间出版社联络,争取最优惠条件,还有,请小说家江信恩写序。”
江信恩?金星日报主笔?眼高于顶,本市最著名作家江某?
广田放下参茶,惊疑地说:“我──不认识江信恩。”
谁知文枢笑笑,“我们认识他。”
“可以吗?”
李合笑问:“为什么不可以?”
广田呜一声。
这班手足神通广大。
绵绵走近妈妈身边,广田发觉她已换上簇新合身衣裤,头发拢起,梳一条辫子。
保姆笑说:“绵绵象洋娃娃般可爱。”
广田心酸,扭转面孔。
文枢说:“许姐说接你出去理发及做按摩。”
“不用不用。”广田双手乱摇。
“许姐说,一个人的外表很重要。”
广田忽然笑出来,忽然之间,她这样受关注了。
有人敲门,司机来问:“王小姐准备好没有?”
广田双手紧紧抱着绵绵,愣愣地。
保姆说:“我们也一起跟去玩。”
母子一起上车,到了美容院,服务员迎出来。
发型师说:“我帮你把发脚修整齐,染一染,你在家可以夹起轻松地做事。”
“脸上有斑,黄气甚重,来,打磨一下。”
“指甲很久没修,不是问题,请过来这边。”
“来,宝宝到这边,一边玩耍一边看卡通,一边看妈妈打扮。”
两个小时之后,广田对牢镜子发呆。
那分别是极细微的,镜中人仍是她王广田,不过整个人光洁美观,精神奕奕。
发型师替她戴一副假钻石耳环,“不需要其他首饰。”
崩了的指甲修好再也看不出痕迹,手心的厚茧全部磨清,浑身一轻。
连绵绵的头发都修理过,她正在吃冰激凌。
回家途中,广田同自己说:否极泰来。
她当然愿意靠的是自己,不是靠恩人,但是有肩膀可靠,还要挑剔?
走近门口,她忽然抬起头来。
李合已经下班,文枢却仍在工作。
广田说:“当心你的眼睛──”
文枢笑笑接下去:“早就毁了。”
广田也笑。
“你放心,我不过做头三章,其余的,拿到公司去十余个同事一起做,你来校对,这三章明早十时,我们要送到出版社。”
广田坐到文枢对面。
“顺姐已下班,明早再来,煮了皮蛋瘦肉粥当消夜大家吃”
文枢揉揉双眼,取出冰冻啤酒,喝一口。
广田一看稿件,赫一跳。“英文?”
“一份中,一份英,你看看我译得可及格。”
“喏,”广田抬起头来,“为什么译英文?”
这是意外中意外。
文枢一怔,“理所当然,中英文一起出版,或一先一后。”
“本市百分之就是五居民是华人,可是英文报章销路甚佳,这是一项尝试,总得打开时常,否则,销路再好,不过十万八万,还有,畅销书上午出版,下午过了边界就盗版翻印,怎样控制?”
广田看着文枢,“你年纪轻轻,对本行却好不熟悉。”
文枢微笑,“我刚替大安银行做了年报,对出版业有三分了解。”
原来如此。
“书中绵绵一角十分鲜活,我们会找一组年轻的翻译来做,保证你满意。”
广田说:“你也要收工了吧。”
“是,明天见。”
这时,保姆富嫂也出来说:“绵绵已经熟睡,”她与广田商量,“绵绵牙齿长得比较缓慢,我想明日同她去看医生。”
广田茫然,是吗,她都无暇注意。
“以后绵绵事物中需要增加些蔬果,你说好不好?”
广田忙不迭点头。
“请把绵绵注射各种防疫针的记录交给我。”
广田立刻去房内找出来。
“啊,王小姐,第二号混合针到期了,我们得立刻行动。”
“是。”广田一额头汗。
第二章
富嫂与文枢一起离去。
广田校对到接近天亮。
她伏在新书桌上睡着。
真好,以后电话铃响,再也不必担心是房东追债。
自从中学大考之后,再也不曾伏在桌子上睡着过。
有人轻轻推她,广田醒来,睁开眼睛,看到女佣阿顺来上班,呵一切都是真的,并非做梦。
阿顺做一杯咖啡给广田。
“哗,好香。”
她笑答:“这是许小姐私人珍藏的夏威夷蓝牌咖啡,非常醒神。”
广田进房看绵绵,小孩还未醒,她吁出一口气。
过去一段时间,她老师趁幼儿早上未醒或是午睡之际写作,动骤需丢下笔做家务。
一次,正在煮菜,绵绵跌倒哭泣,她放下锅铲去打理女儿,油锅着火,她慌忙把稿子扔进锌盘,白热的锅底粘上焦碟碗,整个厨房布满浓烟,广田索性抱起女儿走到楼下去躲避。
她根本不擅理家。
如果成了名,这倒不是一项罪名,没有人会期望著作等身的女作家还会洗烫煮,但是王广田无名无利,总得会一点什么吧。
门铃一响,李和来上班。
他精神奕奕,浑身散发朝气,卡其裤,白衬衫,一脸笑容,“早。”
他自己斟了咖啡一边喝,一边问:“文枢做好的翻译呢?”
广田连忙递上。
“你亲自校对过了?”
广田点头。
他把稿件传真过去。
阿顺问:“两位吃什么早餐?”
早餐?广田发愣,不知多久已经三餐不继。
李和笑,“我习惯一杯橘子汁两片面包不要牛油,另外一大杯咖啡。”
说的那么有节制,真叫广田佩服。
她说,“我吃烟肉蛋。”吃了有力气。
保姆来了,她算得最准,绵绵刚醒,由她负责喂食洗澡更衣出外看医生。
广田正怕没事做,许方宇来看她。
“做通宵?还穿着昨天的衣服,唉,人要衣装,广田,下午见客,我们去置点服饰。”
“见谁?”广田茫然。
“出版商呀。”
广田更加纳罕,“他们这样快已经看过头三章了吗?”
“谈合同的是另外一班人。”
“可是──”
许律师温和地说:“游戏规则是这样的:你必须写得好,愿意不停的写,可是同时你与作品得推上市场,广告宣传,他们需要见你,看用什么策略配合计划。”
广田不太明白。
许律师吁出一口气,“我最欣赏你这一点,广田,你内心始终怀有纯真。”
这不知是褒是贬。
保姆抱着绵绵出来说:“我们去看医生。”
广田说:“我也去。”
许律师微笑,“一做母亲,精神焕发。”
广田先跟到医务所,同看护谈几句,然后才与许律师到银行区。
许律师推开时装店大门,立刻有人迎上来。
她并没有替广田代出主张。
广田浏览一会儿,挑了两套素色套装及皮鞋手袋。
许律师来看过,“很适合你,但是你穿三十六号,不是四十号。”
广田託镸“明年也许会胖。”
许律师看着她,“明年,你已身价百倍。”
广田忽然说,“即使是,我亦不会忘本,更加不会飘然,我会脚踏实地。”
许律师笑了,“去试一试。”
衣服合身,许律师并没付钱,大概都是记在帐上。
她说:“你还需要几件首饰。”
忽然电话来了,她一边听一边把自己的钻表耳环脱下交给广田。
“我有要紧事回公司,司机送你回家,记住,两点正,李和会陪你去。”
她扬手叫部街车走了。
广田想,这样忙碌的生活她吃得消吗?不过,也不是人人想忙就有资格忙。
她返到家中,发觉绵绵已经回来。
保姆让她看孩子的右足趾,“鞋子太小,挤得指甲发炎。”
广田双眼发红。
绵绵看着她,忽然叫声“妈妈”,她开口说话了。
广田大喜过望,“是,我是妈妈,我是妈妈。”
李和咳嗽一声,广田知道赴约的时间已到。
她想化妆发觉粉盒都干了,她的手是颤抖的。
忽然有人敲门,李和说:“化妆师季子来了。”
呵,他们什么都想到了。
一个年轻女子拎着化妆箱进房来,打开色板,往广田脸皮上颜色,专家是专家,手挥目送,兼替她梳好头发。
她留下整套护肤品及化妆品给广田。
广田一照镜子,发觉自己素雅美观,活像一名事业女性。
化妆师称赞:“王小姐拥有淡雅的书卷气。”
广田一声槽,她忘记买丝袜。
季子不慌不忙,笑嘻嘻取出一只盒子,里边足足有一打肉色丝袜。
广田松一口气,无话可说。
自出娘胎,她都没有获得过这样的照顾。
她王广田有朝一日飞黄腾达,非得好好报答这班兄弟不可。
她推门出去,李和抬起头来。
他含蓄地吃一惊。
这就是前天那个抱着幼儿面目浮肿脸色灰败失意的少妇?
完全是两个人嘛。
当下他笑说:“我们出发。”
他穿上外套,结上领带。
广田跟着他出去。
在车中,她嚅嚅说出忧虑:“我不大会说话。”
他不在乎,“那就不要说好了,我代表你讲,”一力承担。
从许律师起,都尽量给她信心。
广田看看窗外,不再言请。
车子驶到目的地,下车的时候,李和忽然拉着广田的手,一个箭步走入电梯大堂。
他一连串动作是那样自然。
他与她走进电梯,他才轻轻放开她的手。
广田讪讪地不出声。
这双手,不知多久没有被异性握过,不知是否粗糙僵硬,令他人生厌。
广田涨红了腮,更加说不出话来。
通过接待处,立刻有人带他们进会议室。
一位中年女士迎出来,“请坐。”
李和介绍:“宇宙图书公司总经理新见一,这是王广田。”
新女士笑:“请坐,写作人必需有一个这样响亮的名字。”
她亲自替人客斟出咖啡。
李和答:“广田是真名。”
“正名很重要,比起那些稀奇古怪的笔名成熟得多,先占胜势。”
广田看到她台上、台底、地板,四处堆满原稿,每叠封面上边,都贴有表格,有人先读过了,在表格各项成绩上给分,像文字六十分,悬疑性三十分,还有创意五十分等,像老师给小学生的测验卷评分。
广田大开眼界,瞠目结舌。
新女士微笑,“我们雇著十多名阅稿员,什么都不做,专门读投来的小说稿,凡是平均分七十分以上的才会来到我办公室。”
李和问:“有否九十分的作者。”
“有,当年江信恩的原稿,一边打字一边已叫整个办公室传阅。”
李和问:“这种制度不会导致沧海遗珠?”
新女士失笑,“我们这几年根本鱼目混珠。”
“为什么多人想做作家?”
“是因为江信恩效应吧,他现在住在夏威夷,已经三年未回来了,听说嗜好是爬上树摘椰子酿酒,你说,是否优哉悠哉。”
“好,说说广田这一笔。”
“看过头三章,的确有七十分成绩,还需看整体气氛、但是可以出版,可惜儿童故事销路一向有限,广田要有心理准备。”
李和问:“网上图书进展怎样了?”
新女士摊摊手,“失败,昨日传来消息,连美著名战栗小说作者史提芬京都决定抽起上网小说,恢复印刷旧制,他的网上作品《植物》共有五章上网,只得五成读者阅后忖款。”
“谈到稿酬了。”
“同京先生一样可好,京的第一本小说发表。稿酬约二千五百美元。”
李和面不改容,“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新总,物价飞涨。”
广田张大了嘴,写作这等斯文的行业。竟像地摊小贩般讨价还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