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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的一线光 page 12 作者:亦舒

  但是却补请喜酒,原来她与新婚丈夫关永棠共同打理一力小小农庄式酒店,十五间房间,正好招待他们,设施应有尽有。

  许律师笑说:“最要紧的还是衣食住行。”

  罗天山也笑,“衣食足而后知荣辱。”

  这都是最实在的话。

  婚后的许律师精神奕奕,她说:“感觉踏实,该结婚的都该结婚。”

  这样过分看好婚姻。大家都不敢赞同。

  “怎么不见关先生?”

  “他到法国罗华谷去选购葡萄酒。”

  哗,多么风流的营生。

  照片中的他却是个外型普通的中年人。

  大家有点失望,但是不敢说什么,也许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庄园酒店食物丰盛,服侍周到。

  附设一间小小按摩院,广田说师傅手力一到,好比进入仙境,混身肌肉放松,再无怨言。

  小品硕忽然说:“我一生人最快活是现在了。”

  广田微笑,“品硕一生人还早看呢,以后想必有许多更高兴的日子,我一辈子最开心是现在才真。”

  佐明答:“我也是。”

  罗天山与李和亦异口同声枪若说:“我也是。”

  许律师讶异,“真好笑,这小旅馆也太有功德了。”

  大家坐在酒店的会客室里,各人的手臂都搭看各人肩膀,他们已成为知己。

  广田笑,“的碓因为我们爱上了这间酒店。”

  罗天山忍不住说.“我还有一个愿望。”

  住明别转面孔,佯装没听见。

  罗天山静静离座走到花园去。

  第九章

  庄园四处都是爬墙的蔷薇花,成千上万朵攀沿在门前木架子上,随风垂下,浓香扑鼻。

  他站在花下,自觉没趣。

  忽然有只手搁他肩膀上,“为何扫兴?”

  “佐明。”他双耳烧红,“是你。”

  佐明说:“你应当有你的前程,不必节外生枝。”

  “我愿意伴你余牛。”

  佐明低头,“不,我不想连累你。”

  “王广田都接受了李和。”

  “广田怎么同,她有手有脚又有一副好脑袋,此刻名成利就,配李和有凸。”

  “你在我心目中,亦一般完美。”

  佐明微微笑。

  呵,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长期相处,将来难保不生龃龉,届时一张嘴已说出来的话,未必有这样好听。

  “相信我,佐明。”

  佐明伸出手去搭住他肩膀,“我们目前的关系再好没有了。”

  这时,广田在身后说.“天山,你有电话。”

  罗天山进去后,广田问佐明:“为什么拒绝他?”

  “我安于现状。”

  广田说:“我的勇气不知从何而来,我打算再婚。”

  “恭喜你。”

  “不会取笑我吧。”

  “是你的朋友都会代你庆幸,不是每个人有第二次机会,你一定会拥有一个好家庭。”

  “谢谢你佐明。”

  “李和与你都真幸运。”

  广田叹口气,“一下子什么都有了,午夜梦回,似幻似真,一味感激不再怕看见帐单。”

  佐明握住她的手。

  “不如再问一次许律师,光倒底是谁。”

  “她不会说。”

  “也许结了婚,心就慈,喝上几杯,会说给我们听也就不定。”

  佐明说:“真想亲口向光道谢。”

  李和探头出来。“蔷薇架下,谈何种心事?”

  “许律师呢?”

  “与品硕在玩拼七巧板。”

  广田呀一声,“这游戏都快失传了。”

  李和说:“同摺纸一样,明明源自中国,老外却叫奥利加米,以为是日本人玩意儿,还有盘栽,我并不喜欢侏儒树,可是那明明是国粹,并非东洋人发明。”

  佐明见他激动,不由得取笑他:“对,还有炸药、造纸、种茶、蚕丝、指南针、孔明灯……统统是我们发明。”

  李和追她来打,佐明拔足飞奔,谁够她跑,一下子去得老远。

  广田笑着点头:“走为上看也是办法,”大声叫喊:“你不珍惜的你便不再拥有。”

  许方宇走出来,“这话说得再真没有。”

  广田讪笑。

  “澳洲人开了一个记者招待会,说王广田的写作灵感部分来自他的构思。”

  广田嗤一声,“他对我写作能力的影响一如我对红楼梦一书的贡献。”

  “我们去查了一查,原来他也不算无业游民,他在悉尼有一价广告公司工作,已再婚─育有一子,对象仍是华人,来自中国天津。”

  广田完全不置评。

  “猜想嘈吵过后,他会得回转澳洲。”

  广田仍然不出声。许方宇知道她不想再提这个人。

  但是忽然广田轻轻说:“当时年轻,有气力,无出路,想跟那人到外国去闯闯世界,看看能否走出一条路来。”

  许方宇拍拍石凳,叫她坐下。

  她从来没听过广田这一段故事,她不说,她没问。

  “他呢,以为华裔女会有妆奁,据说拿着我家住址扣听后就皱眉头,知道不是高尚住宅,已经后悔。”

  许方宇说:“我也希望自己二十岁时有现载一半的智慧。”

  “那是什么?”

  许律师说:“勤有功。戏无益,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还有,满招损、谦受益,求人不如求已……”

  她们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广田说下去:“维持了一年,彼此憎恨,生下绵绵之后,他不辞而别,回他祖国去,以后的事,你也知道了。”

  许律师点头,“许多单身母亲都像你一样窘。”

  “沦落得真快,一千子就贫病交迫。”

  李和出来说:“广田,都已经过去了。”

  广田诉出心事:“半夜惊醒,仍然叫我战栗。”

  许方宇说:“这也是好事,有日常思无日难,时时警惕,以免得意忘形,有些人一朝顺景,以为余生都会富贵,终于倒台,比从前更苦。”

  广田忽然问:“寓言故事都是真的吗?”

  李和笑答:“有很大的参考价值。”

  品硕忽然叫起来,“我拼成一只鹅了。”

  大家都涌进去看。

  这时,佣人出来说.“关太太电话。”

  大家要想一想,才领会那正是许律师。许方宇走进书房去听电话。

  对方声音十分愉快,“都在你那里?”

  “是,全到了。”

  “关永棠呢?”

  “到法国南部买酒去啦。”

  对方声音低沉,中性,轻轻吟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共消万古愁。”

  许方宇听完笑说:“去年有一位女客,喝完酒之后半醉离去,留下一件紫貂大衣,至今还没有领回去。”

  “他们快活吗?”

  “不约而同说一生人最愉快是这个假期。”

  “到底还年轻。”

  “看得出都非常非常想知道你是谁。”

  对方忽然笑,“千万部可说出来,做隐名人不知多开心。”

  “我夹在中央为难呢。”许方宇笑。

  “你不觉有趣?”

  “看看她们一个个站起来,才真的宽慰。”

  “她们争气,扶一把,就知道该怎么做。”

  “对,她们帮你取了个代号。”

  “叫什么?”

  “光。”

  “哎呀不敢当。”

  声音低下去。

  许方宇连忙说:“可是累了?我来看你。”

  “不,今天我约了人,改日有空,我们才喝茶。”

  对方轻轻挂上电话。许律师吁出一口气。

  是,那正是光,许方宇不由得想起她与光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来。

  十年前的事了,她是一个苦读生,家人都一早出来做事,对于见了书本便兴奋的方宇并不见得特别欣赏。不过,也不去干涉她的意愿。

  家里经营一片一元商店,不是每件货都只售一元,但是的碓十分廉宜,生意不错。

  暑假,年轻的方宇坐在店堂里,手里永远捧看一本书。

  时常有年轻人来搭讪,都被她大哥扫走。

  谁赖在一元店不走,大哥就乾脆拿出扫帚不停扫地。直到那个人站不下去。

  清场挂面的许方宇在家叫小妹,已经考入法律系。

  她母亲说,声音好,小妹看得懂英文信,不吃亏。“

  父亲却摇头:“那么辛苦是为什么呢,”他另有一套哲理,你不能说他不对,“天天读到半夜,近现千度,将来用得看,更苦,用不着,无辜,反正是三餐一宿,劳是一生,逸亦是一生。”

  方宇听了─笑,“那么,都没有人上进了。”

  “人家没饭吃没办法不争气。”

  “不过是看不起我是女孩子罢了。”方宇笑着点破。

  许父摇摇头,“又不见你大哥爱读书。”

  “他要管店。”

  “也不见你二哥肯上学。”

  “他爱踢球。”

  “也好,家里有人是律师,哈,坊众还不相信一元商店里有个大律师呢。”

  毕业后考进鼎鼎大名的承德浩勋律师行做学徒,任劳任怨,不怕苦上加苦。

  忽然咳个不停,父亲嘱她看医生,检查之下,发觉患了肺结核。

  这一惊非同小可,全家当隔离检疫,幸亏没事,方宇需整年吃药,可是不知怎地,她有点灰心,忽然憔悴下来。

  幸亏公司里上司同事都大方包涵,照常对她,与她开会,面对面,鼻对鼻,毫不避忌。倒是方宇怕传染别人,变得内向。

  她上司说:“一针特效药已治愈百分之九十八,医生说你可以如常上班。”

  没把她当麻疯女,真正幸运,方宇从中学习到,待人宽洪是至大慈悲,不必刻意行善。

  病愈后老总同她说:“有一位长辈,愿意提供一个奖学金给你。”

  方宇铬愕问:“谁?J  ”在适当时候,她会与你见面。“

  “为什么那样神秘?”

  “有些人做好事不想别人知道,他认为你是有志向的勤读生,愿意支持你。”

  方宇问:“奖学金在哪个国家?”

  “英国剑桥。”

  许方宇兴奋得三日三夜睡不着,父母也照样担心得失眠。

  “无端端去得那么远干什么,过年过节一并连周末都见不到她了。”

  “读了又读,有完没完,晃眼三十,还嫁人不嫁。”

  “帮人打官司会结免,不知有无危险。”

  “会不会改错名字?许叫玉珍就平安大吉。”

  “当日翻开字典,第一个字是方,第二个是宇,一生笑说极好名字。”

  “唉。”

  父母不是不喜欢她读书,而是希望凡事适可而止。

  方宇还是出发了,整整一年在绵绵不停下雨的大学城里专修合约法律,学费住宿都由那位长辈包办。

  她感激莫名,异常勤读。

  冬季,有电话来约她。

  “有空见个面吗?”

  万字有灵感,她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

  没想到这位长者会亲自找她,方宇喜出望外。

  “吃得还好吗,冷不冷,功课上手否,鹤坚教授最喜出难题,平日有何消遣?”

  从来没有人这样关心过方宇,她心思密实,忽然想到,这位长者,可能是女性。

  男人天生缺乏细节,一旦例外,就像老太太,比粗心大意更加可怕。

  “我派司机阿忠来接你,三十分钟后在宿舍楼下等。”

  方宇一眼认出那司机,在外国穿唐装短打及布鞋的人毕竟不多。

  他看见方宇迎上来,“许小姐,这边。”

  车子一路驶出近郊,抵达一间小小庄园,方宇讶异,咦,是间小型旅缩,且正在营业中,小小铜招牌上写着谢露茜酒店。

  方宇略谙法文,知道谢露葬是妒忌的意思,有一种蛋糕,就叫谢露茜,指美味到极度,令同类嫉妒。

  门僮迎上来,接著大堂经理带她到二褛。

  方宇充满好奇,忍不住东张西望,有礼貌的人头部不能左右乱晃,可是眼珠子乱转,也已经不规矩,但方宇也顾不得了。

  门一推开,方宇听见房内有人说:“进来。”

  方宇走进来。只看见一位老太太坐在安乐椅上,向她微笑。

  灯光舒适,布置优雅。老太太看上去像一幅油画。

  方宇一个箭步走上去,深深一个鞠躬,“谢谢你的栽培。”

  她笑了,“让我看清楚你、坐到我身边来。”

  力宇静静坐到她身边。

  “人瘦了,多吃一点,我派人做饭菜给你送去,你看我开这间旅馆,就是为食住方便。”

  真是个妙人,方宇笑了。

  “鹤坚说你的卷子文思滔滔雄辩四方,对过往案子如数家珍,是个优异生。”

  方宇只笑看应一声。这时,女侍棒进茶点。

  “来试一试这谢露西蛋糕。”

  方宇心中奇怪,连蛋糕都有名字,你,你尊姓大名呢?

  老太太忽然感喟:“今日是洋人的感恩节,像我们的冬至,是个亲人团乐的节日,可是,却只得你陪我吃饭。”

  方宇不出声。

  “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应该结婚生子,恐怕孙女都有你这么大了。”

  方宇欠一欠身微笑,“我已经二十三岁,今日人人迟婚,不是那么多人有孙子。”

  老太太又笑,“你可愿意有空来陪我说说笑笑?”

  “我可以把功课带来写。吃完饭才走。”

  方宇说得出做得到。整个冬季,几乎天天到旅馆来,有时在空房留宿。

  她与老太太熟了。无话不谈,但是,完全不听见旅馆上下员工称呼她,方宇由始至终不知她的姓名。

  一个女人不结婚,到了晚年,仍然独身,俗称老小姐。

  这里边一定有个故事:她没有遇到合适的人,或是与那个人有缘无份,或是像方宇这样,勤力过头,无暇发展感情生活,一下子错过了最后一班船。

  但是她富有,懂得独处,而且个性随和,住在自己的酒店里,帮着招呼人客,平日也不愁寂寞。

  她十分慷慨,方宇每天都看见慈善机构代表前来募捐,时时有神职人员坐在会客室等著与她见面。

  渐渐她派方宇办些琐事,身边像多了一个助手。

  方宇毕业时她说:“你回去吧,父母已一整年未见你了。”

  “我留下来陪你。”

  “怎么可以大材小用,你自回去发展,找这边不乏人用。”

  方宇不愿走。

  “你每年冬至来看我即行,千万不要时时来,我怕烦,还有,来之前,请与柜台预约。”

  她是故意那样说吧。

  方宇依依不舍的走了。

  老太太亲自送她到门口,她站在蔷薇架下挥手,仍然像图画中人。

  要到后来,方宇才知道,那时老太太其实只得六十出头,但是对少年人来说,两鬓一白。也就属于古稀。

  方宇回返承德浩勋律师行工作。

  都会中最多签下合同又却反悔赖帐的人,方宇所学大派用场,由她出马,百战百胜,她很快得到重用。

  但是,她仍然是父母的小女儿。

  物价飞涨,一元商店已升格为十元商店,可是,仍没有更改店名。

  大哥已婚,育有一子,就叫一元,现在与大嫂一起看店。

  万字有时也去小店参观,童年回忆温馨洋溢。

  她母亲笑不拢嘴,“走过大半个世界,又回来了。”

  大哥悄悄说:“以前那此些小男生却不再来找她,我的扫帚无用武之地。”

  做了母亲,一生忧虑,许太太又担心起来,“这可怎么办?”

  方宇笑答:“陪你们一辈子好不好?”

  每年冬至,她依旧去探访老太太。

  老人说:“年年都是一个人,伴侣呢,动动脑筋呀。”

  方宇失笑。

  “明年我回去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顺带处理一些地产问题。”

  没想到老太太,真的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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