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她的志向,你跟我吧,中学快毕业了,送你去美国读书,校方说你文理科成绩优异,我打算供你读法律或是建筑,你不必为母亲的志向担心。”
去外国读书,开拓新生活,多么美好。真叫人向往。
父亲又说:“你看,住我屋子里,吃我的饭,她却同别人胡混,谁是谁非,相信你也看得出来。”
品硕冲口而出:“他们不过是合伙人。”
“是吗,我不相信,你相信吗?”
这时,门口传来冷冷声音:“你对品硕胡说些什么?”
品硕看到母亲站方门口。
阜氏见到她,红了双眼,站起来。举起手。
品硕连忙挡在两人中间。
可是父亲已经挥出手,力道一时收不回来,重击在品硕脸上。
品硕眼前一黑,仆跌地上,金星乱冒,只觉嘴里又腥又咸,原来一口是血。
父亲过来扶她。
品硕推开他,张口想说话,可是血咕噜咕噜冒出来,原来舌头撞在牙齿上破损。
阜氏手足无措,忽忙间夺门就逃。
母亲叫了救护车,护理人员连忙替品硕止血。
方月心蹲下说“品硕”
口叩硕忽然厌倦,掩住面孔,“走,都给我走。”
这些成年人,没有一个像样。
敷药后她的半边脸红肿,眼睛都看不见了。
不能上学,在家温习,温力仁来看她。
品硕生气,“走,走。”
“品硕,这是应有的礼貌吗?”
品硕不出声。
“你应当责怪那个只懂动手的人。”
品硕答:“这次他有理由愤怒。”
“打人是犯法行为,无论多么生气,都不能扑打他人。”
品硕看著他,“你请完没有?”
温力仁看看少女,她毕竟是她父亲的女儿,而他,他是外人,怎可妄想在她心中占一席位。
要紧开头非作出取舍的时候,亲疏立分。
他识趣地退下。
正当品硕认为要失去母亲,方月心女士会很快成为温力仁太太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
天气冷了,品硕正准备大考,日以继夜在家温习功课,成绩越好的学生越是严阵以待。
升哪一家大学靠的便是这些积分。
一日傍晚,有人轻轻敲门。
奇怪,门钤就在门框左边,可见门外是个陌生人。
“谁?”
一个年轻女声答:“方月心女士在喝?”
品硕去打开门,她以为是母亲的客人,来找她缝制结婚礼服。
口叩硕客气地说:“她在国际,你去店里找她好了。”
门外女容容貌亮丽,衣看时髦,她上下打量口关领,一价是她女儿吧。“
品硕发觉她来意不善,因问:“你是哪一位?”
她推开品硕,自感自踏进室内,脱掉外套坐下来。
“你不知我是谁?我是国际的老板娘,我叫何之见,刚从加拿大回来。”
品硕呆住,耳朵火辣辣烧起来。
她呆呆看着来客,耳畔嗡嗡响。
那何之贞脸上搽著深紫色的胭脂,美艳中带点阴森。
“温力仁没同你们说吗?国际后台老板是我何之贞,我投资三百多万,器材铺位均由我独资。”
她左右打量公寓客厅,“令堂很有一点身家,同我一样,力仁这人就是这点精刮,他不会拿钱出来给女朋友花。”
品硕手脚不听使唤,混身发麻。
她难堪、差耻,无地自容。
“这次,可要看温力仁他挑选哪个老板娘了。”
“不,温叔不是那样的人!”
何之贞不但不生气,还笑笑说:“那么,你好好看清楚了。”
大门外有人群,何之贞立刻躲在门背后。
进门来的,正是方月心与温力仁,两八有说有笑,忽然看见品硕面如死灰站在客厅中央。
方月心第一个警惕,以为那不受欢迎人物又来了。
她转过身子,看见一个陌生女子施施然自门后走出来。
刹那间。她与温力仁四目交投,温氏忽然矮了几寸,他仆一声呼出一口浑浊的气,身型缩小,似泄气皮球。
何之贞也不同方月心打招呼,只是问那男人:“你跟我走还是不跟我走?这一分钟你得决定,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你若跟我出门,既往不咎,从此不提,你知我脾气。我说得出做得到。”
那温力仁五官都挂下来,似老了十年,肩膊垮垮,背部佝偻,一声不响,走到何之贞身后。
何之贞也不再乘胜追击,她并没有刻薄方月心,她打开大门,说:“走。”
那温力仁像条狗似的乖乖出门去。
自头到尾,只不过十来分钟,其间他看都没有再看方月心一眼,也不再向她说话。
临走,他还替她们关上门。
这一幕既悲哀又滑稽,品硕从来不信人会像狗,今日可见识到了。
可怜的母亲,又吃了亏,又上了当,运气实在欠佳。
品硕斟杯茶放在母亲面前。
方月心一言不发进房休息。
第二天,品硕回到国际一看,发觉橱窗上贴着“东主有事,暂停营业”的告示。
门口有客人谈论纷纷。
“我怕损失,可是他们已双倍退还订金。”
“我要的是照片,不是订金。”
“唉,以后该往何处拍结婚照片呢。”
“我急著等护照照片用呢?”
品硕静静离去。
母亲躲在房里好几天没出来。
这次,她受的伤。比肋骨折断更为严重。
而目这一趟,咎由自取。
连品硕都不大去理会母亲,由她面壁思过。
终于,门打开了,品硕看见一个憔悴的中年妇人走出来。
她对品硕说:“我们收拾行李吧。”
品硕问:“去何处?”
她答:“从什么地方来,回什么地方去。”
对她来说,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品硕一声不响地跟著母亲收拾杂物,一走了之。
她俩又回到原来的家。
听到这里。王广田摇头叹息。
蒋佐明蹬足。
“怎么可以回头!”
“她会吃苦头。”
她俩像是知道最最不幸的事还在后头。
广田托看腮,一边喝极烫的黑咖啡,一边思索,忽然之间,她想起来了。
她的眼睛露出恐惧的神色来。
佐明看见,连忙问:“什么,广田,你想起什么?”
阜品硕低头.“王姐姐记起我们母女了。”
佐明犹不明白,“你是谁?广田,这是怎么一回事?”
广田打了一个冷颤,抓起一条披肩,紧紧裹在身上。
这时小绵绵走来骚扰她们说话,撒娇地把身子伏在母亲背上,广田握住她双手,背著她走了一个圈,忽然流泪。
“是,”品硕点头,“王姐姐也有女儿,同我们母女处境相似,故此伤心。”
佐明急说:“请把故事讲出来。”
广田却说:“让她休息一会,品硕,你去洗把脸,喝杯──”
这时,阿顺斟出蜜糖柠檬水来。
品硕一饮而尽。
阿顺又递上热毛巾,接着,打开窗户,让她们透气。
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一说就大半天,三个女子,为何有那么多话要讲?
倒底年轻,品硕头一个觉得肚饿,她进厨房去吃面。
佐明问广田:“你知道她的故事?”
债田点点头,“你也该有印象。”
“为什么?”
“报上头条新闻膂经刊登得那样轰烈,若不记得。未免粗心。”
佐明说.“也许,那一阵子我耽在医院一果。”
“怪错你了,的碓是这样,我一时没想到,对不起。”
“有无剪报?”
“我去找一找。”
广田的法宝是那几只鞋盒,她记得曾将这段新闻剪下来当资料贮存,她不希望有一日会用到它,但是她关注这个故事,因为,正如品硕所说,她也有一个女儿,相依为命。
正在翻寻,电话来了。
是李和找她:“行李收拾妥当没有?”
广田吞吐:“我有朋友在这里──”
“要出门了,还招呼朋友?”
“可否推迟一班飞机──”
“当然不可以,”李和声音冷冷,“大作家,时间表早已做出来,一环扣一环像骨牌一般,不能轻率。”
“你说得对,我们准时出发。”
李和声音这才缓和起来,“晚上七时─司机来取行李。”
文枢的声音在旁响起,“广田你在忙什么?”
广田灵机一动,“文枢,你是精装百科全书,你手头上可有三年前一宗案子的剪报?”
文枢问:“是哪一单大案?”
“中年女子利剪杀大,女儿目睹案件发生。”
“啊,那一件,我有纪录,立刻给你传真过来。”
性明在一旁听见,浑身寒毛竖起,张大嘴合不拢。
广田挂上电话,静静坐下。
佐明一时说不出话来。
半晌,她低下头,“我还以为我已经够惨。”
这时,文枢已经把剪报传过来。
品硕从厨房出来,看见旧报纸,轻轻说:“是,这正是我,当年未满十八岁,不能公布我的名字。”
广田重重叹一口气。
佐明说.“你去整理行装吧,我听品硕把故事讲完。”
广田点点头。
佐明同品硕说:“来,坐我面前。”
品硕脸上露出凄苦的神情。
佐明安慰她.“现在不是很好吗,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品硕用手掩住脸,“我经历了活生生的地狱。”
回到老家之后,之前那一年好像全然没有发生过。
方月心仍然在家缝制新娘礼服,有时大半年才缝好一袭,没有主人,非卖品,不出售,只为消磨时间。
她足不出户。她不再看报纸读新闻,世界已渐悄悄离她而去。
才三十出头的她看上去似有六十岁,不知怎地,她的牙齿与头发都开始脱落。这一切都叫品颁心惊。
她不甚言语,闲时一针一线做礼服。
完成的新娘服看上去家云雾般美圣洁,妩媚,娇怯,品硕时常进工作室去轻轻抚摸,把脸依偎在裙脚旁边。
父亲不大回家。
回来通常已喝得差不多,一个开心满足的人大抵不会拼死命喝醉企图麻木自己。
有叫他呕吐,躺在秽物当中沉睡,臭气熏天,品硕都不想走近他。
第二天爬起来,他脱下脏衣服丢到垃圾桶,命工人收拾乾净,父出去工作。
有时忘了交出家用,品硕到办公室去找他。
他清醮的时候仿佛不人事品硕,但是很快签出支票。
唯一庆幸是公司生意仍然不错。
因母亲不再管家,品硕渐渐背起家这个责任,她分配调度,像个小小女主人。
一日,品硕轻轻推开工作室房门,“妈妈,下星期我毕业,请你来观礼。”
月心自白色缎子里抬起头来,喜悦地说:“呵,毕业了。”
品硕看到一管歪斜的鼻子,鼻孔有瘀黑色的血渍,母亲的鼻梁已经折断。
品硕说:“我带你去看医生。”
方月心摇摇头,“好好地看什么医生。”
她拒绝出门。
“妈妈──”
“我去观礼,我替你拍照。”
这一刻的母亲,看上去像白雪公主故事里的女巫。
品硕紧紧抱住她痛哭。
那日稍后,父亲回来,自斟自饮。
品硕向他说:“我决定在本市升学,方便照顾母亲。”
阜氏缓缓拾起头来,“我劝你速速离开这个家,自求多福,留在这里,有得你受。”
“你想怎样惩罚她?”
品硕忽然听得父亲笑起来。
他说:“何劳我动手,她自己会得对付自己。”
第八章
说完了,他索性对著瓶口喝。
接著,跌跌撞撞出门去。
品硕低看头,盘算半日。
既然美国西岸有大学收录,一年的费用也已汇了过去,不如去闯一闯。
成年人的世界不由她受理。
想通了,倒也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母亲并没有出席她的毕业礼。
别的家长都来了,身上挂满相机摄录机,不顾秩序,涌到前座取好镜头,有的甚至伏到地上。
并且都希望见一见阜品硕。
“你就是名宇中有六个口了的阜同学。九科A 级究竟如何考得?平时妈妈给你吃什么?”
她的父母没有来观礼。
回到家,脱下穿了多年的校服,找母亲说话。
方月心抬起头来,“我要去观礼。替我拿一套衣服出来,换好马上去。”
“妈妈,”品硕温和地说:“今早已经举行过了。”
“那可怎么样?”她膛目结舌。
“没关系。”
“你会不会怪我,哎呀,这可怎么办?”
品硕把母亲拥在怀中,“没事没事,你放心,大家都很好。”
到了这种地步,任何人都看得出,方月心的精神出了毛病。
就是这一天,有人来采访她们母女。
那是一位穿铁灰色套装载珍珠耳环的女子,她脸容秀丽,笑容可亲,自我介绍:“我是许方宇律师,这是我的助手乔珊。”
她们进屋子坐下,“品硕,你与母亲都需要帮忙。”
品硕呆呆地看著她们两个,孤苦的她想:莫非真的有守护天使这回事。
“你们是谁,为什么要帮我,又怎样知道我家有困难?”
“乔姐姐是护士,她想为你母亲检查一下,我们不是坏人,你请放心。”
方月心并不拒绝,她轻轻躺下,由护士检查。
乔珊抬起头来。只轻轻说了四个字:“遍体鳞伤。”
许律师震惊,“应该怎么做?”
“报警送院。”
“不,不,”方月心跳起来,“我要照顾女儿,我不上医院。”
许律师不禁心酸,事主神智不清,已不知道此刻启示由女儿照顾她。
品硕依偎肴母亲:“好,不去,不去。”
许律师经声说:“品硕,你母亲急需救治。”
“我明白。”
“我们有最优秀的专科医生帮她治疗心理及身体上的创伤。”
“你们倒底是谁?”
“我是一个律师,代表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委托人,他差遣我来查探你们有什么需要,原先我以为最多不过代你往长春藤大学报名,谁知打听之下─发现你们母女……唉,”她无法再说下去。
“那人是谁,为什么无缘无故关心我们?”
许律师说:“因为,他说,你也曾经不计报酬地善待过他。”
“我不明白,我听不懂你说些什么,他倒底是谁?”
“品硕,别研究这些了,劝服母亲,送她入院,接受医疗,现在我立刻帮你联络寄养家庭,同时入禀法院办理此事,这里不宜久留,你父亲似一枚定时炸弹,随时会得爆发。”
许方宇对乔珊说:“你留在这里,我去法院办理手续。”
许律师走了没多久,方月心叫痛。
品硕喂母亲吃止痛药。
乔珊试探:“医生有更好的止痛剂,我同你去附近医务所找医生好不好?”
方月心摇摇头。
“我送你入院,品硕陪你,你不必怕。”
她忽然清醒了,微微笑,“我不怕,我活该,一切都是我的错,这是我应得的惩罚。”
“不,”乔珊轻轻说,“医生会告诉你,一切出于不幸,你不是罪人,为著女儿,你需振作起来,马上离开这里。”
她颓然,“我出走过一次,还不是要返来,打回原形,我走投无路。”
乔珊握住她的手,“不,你听我说,有一个关注小组,数十个成员。遭遇与你完全一样,你并非唯一的不幸人,来,找陪你去医院。”
方月心似有顿悟,静静聆听。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一把声音冷冷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