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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鸽子 page 14 作者:亦舒

  开明知道这是她真心话。

  秀月笑了,“我可以奉献什么?我不学无术,身无长处,我不敢回头看你。”

  子贵出来了,“在说什么?”

  秀月伸一个懒腰,“在说我除了睡懒觉喝老酒什么都不会。”

  子贵惊讶,“有那样的事吗,也许你会的。我们都不会,才能有如此享受。”

  秀月不再言语,她听得出子贵语气中讽刺之意。

  子贵拎起行李,对开明说:“我与妈说好了,”她仍管许太太叫妈,“她说房间片刻即可准备好。”

  秀月随即道:“希望你有一个愉快的假期。”

  她送他们到门口。

  开明说:“回去吧,外头冷。”

  秀月披上一件灰蓝色丝绒大衣,“我散散步。”

  “这件外套不够暖。”

  话还没说完,眼前忽然飘起零星的雪花,那点点飞絮沾在秀月头发上,更衬得她皎洁的面孔如图画中人,外衣的确不够厚,她却不理那很多,对开明说:“回去吧,孩子们在等。”

  她却朝草地另一端走过去。

  风吹过来,大衣鼓动,无限动人。

  开明看着她朝亭子走过去。

  子贵响号催他了。

  开明上车,看到子贵正在戴绒线手套,“天转凉了,孩子们够冬衣没有?那可是要穿滑雪装的。”

  虽然是一模一样的五官,却越来越不相似,根本是南辕北辙两个人,可是怎么能怪子贵呢,她是个母亲,原应琐碎唠叨,不然谁来照顾孩子生活细节。

  车子驶出私家路,尚看到秀月一点点大的身型站在远处朝他们招手,这时,地上已积有薄薄一层白霜。

  子贵忽然说:“看,像不像林中仙子?”

  开明默默点头。

  “所以,这些年来,她也不老,不是不食人间烟火,而是吸尽人间精华。”

  这都是事实,开明把车子驶出华厦。

  回到家里,看到大儿小儿穿着厚厚冬衣在园子里奔走玩雪。

  子贵笑,“妈真好,已经替他们置了冬衣。”

  孩子们看见妈妈,一齐欢呼扑上来。

  开明想,子贵是马大,秀月是马利亚,上帝钟爱闲逸的马利亚,而对劳碌的马大说:“马大马大,马利亚已得到了上好福分。”可是,秀月是犯罪的马利亚,开明垂头。

  他帮子贵拎行李入屋。

  把箱子在客房里放好,子贵也跟着进来,一层层把厚衣脱下,手套搁在床上。

  开明看着手套,无动于衷,一点不觉吸引。

  “我在想,”子贵站到窗口去,“倘若那一次,我听从母亲的忠告,拒绝收留秀月,不让她进门,我与你,今天是否还可以在一起呢?”

  开明见是那么慎重的问题,顿时静静坐下来,思索片刻,回答道:“会。”

  子贵笑,“我想也是,因为你会一直误会我就是她,至多认为我越老越现实,可是,没有比较,你也不会失望。”

  开明抬起头,“有时,我又认为不。”

  子贵颔首,“渐渐你无法容忍我的圆滑现实,终于也是要分手。”

  “子贵,对不起。”

  子贵微笑,“但是你曾经深爱过我。”

  开明说:“啊是,子贵,不能更多。”

  “你看我,”子贵笑了,“说起这种话来,我得沐浴休息了。”

  开明退出房去。

  有电话打进来,开明问:“哪一位找邵子贵?”

  “我是她丈夫。”对方十分客气。

  开明不便多说,立刻把电话接进客房。

  接着两个星期,子贵天天尽责接送放学,带孩子逛游乐场、科学馆,只字不提工作。

  公司里有电话来,也能潇洒地在一旁说:“我不在,”对方听见,说:“她明明在旁边,”开明如此答,“她说她不在。”佩服子贵工夫又进一层。

  子贵这样说:“绝对不是没有我不行,而是反正我在,不烦白不烦。”

  许太太挽留她,“子贵多住几天。”

  “妈妈,复活节我再来。”

  许太太真把子贵当女儿,“子贵,那人对你好吗?”

  “很好,妈,他是我生活上伙伴,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实事求是,不动心,不伤心。”

  许太太颔首,“那是说你爸与我。”

  许老先生哗哈一声叫起来,“什么,你不爱我?”

  这是子贵的看家本事,她永远能够把在场人士哄撮得高高兴兴,身分多尴尬不是问题。

  离开温埠,子贵直接到旧金山去见那人。

  自飞机场回来开明去接放学,发觉邻居冯小姐也在校门口。

  冯小姐迎上来笑,“许伯母托我来接大弟小弟。”

  “你时常做义工吧?”

  冯喜伦笑,“许伯母付我工资。”

  “什么,”开明大吃一惊,“怎么付得起?”

  冯喜伦说:“开始时我才念高中,替许伯母做跑腿,赚取零用,一直到现在。”

  “家母真幸运。”

  “你们真客气。”

  冯喜伦天真热情,活脱是名土生。

  “在加国出世吗?”

  “九个多月来报到,算是土生。”

  “喜欢加国吗?”

  “我没有选择,我只得一个国,一个家。”

  正想深入讨论,校门一打开,孩子们一涌而出。

  开明一看两个儿子,“哗,怎么全身全头是泥巴?”大吃一惊。

  冯喜伦见怪不怪,“一定是踢泥球来。”

  把孩子们载回家,保姆忙着帮他俩洗刷,他俩光着身子满屋跑,幸亏冯小姐在一旁帮手。

  许氏伉俪到朋友家打桥牌去了。

  开明做了茶点出来招呼冯喜伦。

  冯小姐穿着便服,十分洒脱,取起三文治便吃,食量奇佳。

  “今日放假?”

  “是,努力争取,才有一天半假期。”

  许开明好奇,“请问你家做什么事业?”

  冯喜伦答:“你知道海旁的环球酒店?”

  “知道,规模不大,可是招呼周到,房间常满。”

  “那是我父亲与叔伯的生意,我在柜台工作。”

  啊原来如此。

  正在攀谈,许太太先由朋友送回家来。

  看到开明与冯小姐谈得好不高兴,又后悔早回。

  果然,喜伦看看手表道别。

  在门口她说:“三文治十分可口,有股清香,青瓜切得够薄,是你做的?”

  开明点点头,“改天来吃我做的司空饼。”

  “一定,下星期今日可好?”

  “不见不散。”

  冯喜伦离去后,许太太说:“土生子单纯热诚,十分可爱。”

  “是,不知怎地,烦恼少好多。”

  “你不会嫌他们粗浅吧?”

  “怎么会,那种纯朴是极之难得的。”

  “我看着喜伦长大,她前年才除下牙箍,小孩子大得真快。”

  “是吗,”开明说,“我却希望快快看到大儿小儿结婚生子,你好做太婆。”

  许太太呵呵笑起来。

  许开明忽然问:“妈妈,你怎么看我离婚?”

  第十一章

  许太太答:“无论怎样,我都支持你。”

  一想,支持儿子离婚好似是极之荒谬的一件事,可是事实上她的确支持他。

  她补了一句,“你一定有不得已之处。”

  “谢谢你母亲,谢谢你。”

  到了约会那天,许开明把胡髭刮干净,换上新衬衫,去敲芳邻大门。

  冯喜伦出来应门,也打扮过了,粗眉大眼,别有风情,她穿一件长大衣,看不到里头的衣服。

  开明笑说:“你好像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

  “是,跟我来。”

  这一点活泼感染了许开明,他跟着她走,她手势敏捷地自车房开出一部吉普车,开明跳上车去听她摆布,这还是他第一次不用做勤务兵。

  在这个城市做男人好像比较容易,女性尚未被宠坏,不用男人伏在地下膜拜。

  车子驶出市区,在一间戏院门前停下,“到了,请下车。”

  看电影?可是推门进去,却发觉别有洞天,许开明笑出来,真不相信还有这样的地方存在,原来小戏院已被改装成一家跳舞厅,乐队在台上演奏,人客三三两两起舞,灯光明亮,侍者来回穿梭招待茶点。

  冯喜伦买了门券,脱下大衣交接待员,神气活现地说:“请来跳舞。”

  开明大乐,“我不会跳。”

  “我教你。”

  “太好了!”

  他们挑侧边一张台子坐下,开明这才发觉人客以银白头发的老先生太太为多,他们终于赚得闲情,前来轻松一番。

  这时乐队奏出《田纳西华尔兹》,许开明知道这是父母年轻时的名曲,兴趣盎然,冯喜伦暗示他邀舞。

  他站起来,咳嗽一声,“小姐可否一一”

  话还未说完,喜伦已笑答:“我至爱不过。”

  她站起来转一个圈,原未穿着一条花蓬裙,旋转之下,裙裾扬起,十分夺目。

  开明只跟母亲学过跳舞,早已忘记大半,可是绝不愿放弃轻松的机会,带者喜伦下场。

  喜伦长得高大,几乎与他一般高矮,他们翩翩起舞,两人均满面笑容。

  一曲既罢,其他茶客鼓起掌来,他们朝四方鞠躬谢礼。

  回到桌子,喜伦说:“茶点来了,”欢呼,“有司空饼。”

  那样简单廉宜的一个节目,她却尽情享受,无比快乐,许开明深深感动,做人就应该这样,不枉此生。

  喜伦接着又与他跳了好几只舞,快慢兼收,可是开明已经出了一身汗,他感慨地想,又活转来了。

  不由得诉苦,“老啦。”

  没想到喜伦安慰他:“中年人能这样已经很好。”

  开明啼笑皆非,什么,三十出头已是中年?不由得不服气,“你几岁?”

  “二十三岁。”

  可不是,比人家大十年以上。

  “喜伦,我们真得常常出来才是。”

  “我赞成之极。”

  灯光转暗,色士风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开明叹口气,“我最想吹奏这只乐器。”

  “现在学也未迟呀。”

  开明笑,“学会了就不再有任何遗憾,那样,余生可抱怨些什么才好?若无怨言,生活未免乏味。”

  冯喜伦嗤一声笑出来。

  “你不懂得?这便叫作代沟。”

  喜伦却化繁为简:“离婚男人通常内心不忿。”

  开明一怔,一般人都爱拿失婚妇人来做题目,总是没想到离婚也是两个人的事,每一个离婚女人背后,必定有一个离婚男人,冯喜伦显然很清楚这一点。

  开明低下头来。

  喜伦说:“我开罪了你?”

  “不,你提醒了我。”

  “仍然伤痛?”

  “不,已经没事,你不必小心翼翼。”

  喜伦笑,“我不懂收敛,母亲老嫌我钝手笨脚,粗声大气,说我活脱似加仔。”

  开明不以为然,“你确是加籍人士。”

  “你帮我?”喜伦大悦。

  “当然。”

  “谢谢你许开明。”

  他们离开跳舞厅,街上下雪,开明解下围巾替喜伦系上,喜伦欣喜莫名。

  许开明再麻木,也知道这个妙龄女子对他有好感。

  “让我来驾驶。”

  回程中他俩订好下星期的约会。

  开明自后门入,刚想上楼,听见客厅有人说话。

  一一“他们去跳舞?”

  “是呀,喜伦那样告诉我。”

  是两位太太的声音,一位是他母亲,另一位,可以猜想,是喜伦的妈妈。

  开明坐在楼梯间,进退两难,为免尴尬,还是暂不露面的好。

  外头的对白继续。

  叹息:“开明很寂寞,婚姻这件事……现在回家来,我比较放心,喜论会不会喜欢他?”

  “喜伦整天提起他。”

  “可是,开明已经三十二岁。”

  “暖,这算什么,我有没有和你说,阿冯比我大十一年,他很照顾爱惜我,一个人总要到那个年纪才知道要的是什么。”

  开明坐在梯间微笑。

  冯太太又说:“倒是喜伦年轻粗浅,望你们包涵。”

  “唉呀。哪里哪里,如此客气,折煞我们。”

  “孙儿呢?”

  “你放心,冯太太,这两个孩子我会照顾,毋须喜伦操心。”

  “不不,喜伦非常喜欢孩子,大概是得了我的遗传。”

  开明忍不住笑。

  这两位太太差些没交换聘礼及嫁妆。

  他轻轻站起来,故意开关后门,制造声响。

  果然,许太太说:“回来了。”

  开明手插在裤袋里,满面笑容走迸客厅。

  “妈妈,冯太太。”

  冯太太眉开眼笑叫一声开明。

  开明有点感动,冯太太真开通,没嫌他是个离婚男人。

  不消片刻,她告辞回去了。

  母亲讪讪地看着他不语,开明忽然流泪,“妈妈。”他握紧她的手。

  许太太轻轻说:“你有什么委屈尽管说出来。”

  可是孩子们醒来了,自动下床找人,午睡后小脸可爱地红咚咚,开明不由得笑了,他们已经长得比弟弟大,许家的遗憾也得以平反。

  翌日在后园陪孩子玩雪,开明不知怎地踩了个空,跌在花槽里,扭到足踝,痛得怪叫。

  脱下靴子一看,已经肿起,开明大叫要去医院,“打九一一叫救伤车。”

  许太太倒镇静,拨完电话,说:“救伤车马上来。”

  来的却是冯喜伦。

  许开明蛮不好意思,“怎么麻烦你?”

  大儿拍拍喜伦肩膀,喜伦转身听他要讲什么。

  大儿笑嘻嘻说:“爸爸嚎哭,爸爸叫痛。”

  开明辩曰:“没有的事。”

  “来,我陪你去医院。”

  她不费吹灰之力扶他上车。

  开明汗颜,自觉无容身之处。

  检查过医生说并无大碍,嘱咐敷冰,服止痛药,多休息。

  喜伦一直在身边。

  开明心想,足踝那样隐私之处都叫她看过,以后再也脱不了身。

  她把他送回家,热了鸡汤,端给他喝。

  窗外仍然大雪纷飞,在这个时刻,许开明忽然觉悟,过去岁月一去不复回,他也只得努力将来了。

  喜伦的背影非常健美,  肩宽、腰细,呈一个V字,正是时下模特儿身段,悦目之至。

  开明闭上眼睛,双目润湿。

  “唏,”喜伦打趣他,“不至于痛得要哭吧。”

  他睁开双目,看着年轻的她,“你知道什么?你懂得什么?”

  喜伦笑,凝视他,“比你想象的要多许多。”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把脸埋在其中。

  他未痊愈,倒是雪先停。

  积雪要好几天才融化,两个孩子也知道雪人迟早会得在太阳公公的热情下消失,恋恋不舍。

  拄着拐杖,开明来往家与写字楼全靠喜伦帮忙。

  他对她说:“少年时打球扭伤了脚,过一天便无事,照样健步如飞,如今不晓得怎么搞的。”

  喜伦微笑地给他接上去:“老了。”

  开明有点汗颜,人家不负责任起来总是怪社会,他却心安理得赖年岁高,喜伦一句话点破了他。

  那天下午,他发奋图强,扔下拐杖,慢慢一步步走下楼梯,又再走上来,如此来回十数次,已觉神清气朗,他痊愈了。

  两个孩子开口,全部英语对白,许太太着急,“怎么办,怎么办,这算是哪一国的人呢?”

  开明不语。

  “喂,开明,你是孩子的爸,你想想办法呀,怎么光是傻笑?”

  开明真心一点也不觉烦恼,搔搔头皮,“是华裔加人嘛。”

  “央喜伦来教,喜伦会中文。”

  “妈,这是长年累月的事,不好烦人,我替他们找个老师便是。”

  “喜伦中文程度还真不赖。”

  “是吗,”开明纳罕,“可是她从来只与我说英语。”

  “你根本没有去发掘人家的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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