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飞快,一早起来,晃眼中午,转瞬黄昏,忽尔一个星期,不知怎地,日历又翻到尽头。
大弟与小弟要到三岁才会说单字表达意思,开明与子贵分头着急,看遍专科医生,待四岁能说简单句子,他俩才放下心事。
子贵搂着两个大头落泪道:“吃亏,真正吃亏,同你们爸爸一样愚蠢。”
她并没有再怀孩子,同邵令仪说:“两个己是一辈子的事,再不能分心。”
孩子们过了四岁即将被送往温哥华。
“与祖母一起生活好吗?”
他俩抱住爸爸的大腿吃手指不语。
子贵有点困惑,看住孩子,“真不似英才。”
“没问题,”许开明咧嘴笑,“周家信会在温埠开设写字楼,派我驻加,是不是,老周?”
老周温和地答:“为你,任何事。”
这几年许开明对孩子的贞忠感动每一个人。
“来,老周,让我俩到温埠去分一杯羹。”
“去吧去吧,一天上班六小时足够,尚余十八小时带孩子。”老周如此取笑他。
“不,孩子交给父母,我可以替公司做开荒牛。”
周家信有点感动,“真的,开明,真的?”
于贵沉吟,“可惜以后我看孩子不方便。”
第十章
邵令仪忽然拿出做大姐的样子来,冷笑说:“你若那么恋恋幼儿,就不必离婚。”
子贵恼怒,“同你这等盲塞的人有理说不清,你懂什么,周家信侍你一条心。”
邵令仪叹一口气,“开明,孩子们需要一个可靠稳定的环境,同祖父母生活最理想不过。”
开明说:“会议结束。”
子贵靠在墙角有点沮丧,开明走过去想说几句话,像多谢你允许我将孩子带走之类,可是讲不出口。
子贵感慨说:“真没想四年过得那么快,孩子们又长得高大,六岁大外套都可以穿得上。”
“将来可能有一八○公分高。”
“胜过你。”
开明有一丝安慰。
“本来一直想生一对女儿,老了父母有个伴。”
开明说:“也总得有人生男孩子。”
旁人眼中,他俩像是根本没有离过婚。
周家信只觉得二人敷衍工夫都好到巅峰,但是那是用来对付外人的,他俩却用来应付对方。
周家信说:“开明,你送子贵。”
子贵答:“我不用人送。”
周家信笑,“就让他送你一程吧,如今男人还可以为女人做些什么?衣食住行都不劳别人操心,收入高过我们多多,男人也只得假细心一番,表示尚有存在价值,去,开明。”
开明笑着取过外套,“遵命。”
邵令仪却诧异,“老周,你缘何唱起男人的哀歌来?”
开明偕子贵下楼。
子贵忽然说:“要去喝杯咖啡吗?”
“我陪你。”也许,她有话要说。
坐下来,子贵叮嘱说:“孩子们的衣服我会带来,千万别穿蓝、灰、白以外的颜色,他们能喝牛奶,别给太多糖吃一一”
开明安慰道:“放心,一定快高长大。”
子贵沉默。
过半刻问:“你没有去找她?”
开明低下头。
“为何不去找她?”
开明想一想,“她不会做背叛你的事,她说家里那么多人,就数你对她好。”
子贵笑了,笑声有点无奈,却没有讽嘲之意,“一切已经过去,还说来做甚。”
“她觉得落难之际,只有我们打救她。”
子贵劝道:“别听她的,她何需任何人帮忙。”
“那你也把她估计过高了。”
子贵叹口气,“一个人爱另一个人,总觉得那人特别弱小可爱无助。”
开明微笑,“我们又恢复无话不说了。”
“若真的相爱,就不必理会其它。”子贵像喃喃自语。
开明垂下头。
“别让时间在指缝流过,去,去找她。”
“子贵,你真的认为我应当去?”
“不过先得收拾一下体重仪容。”
开明笑了,子贵唤人结帐。
她说:“开明,祝我幸运。”
开明有点诧异。
子贵解释:“一段婚姻最需要的是运气。”
开明看着她,“这几年来你头头是道,得心应手,想一样得一样,生意又蒸蒸日上,我想你正鸿运当头,一切水到渠成。”
子贵听了极之高兴,一点不发觉许开明一番话似街边摆档混饭吃的算命先生。
“真的,开明,真的?”
开明双眼润湿,“子贵,本来我应该照顾你一生。”
子贵毫无芥蒂地笑,“开明,”她拍拍他肩膀,“你看住自己就很好。”
她在酒店门口叫了车子就走。
开明连送她的机会都没有。
要整顿仪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些日子来孩子吃什么他吃什么,两名幼儿嗜吃花生酱加果酱夹面包,那种食物一个月能把人吃胖一公斤,有空他跟着儿子不是嚼嗜哩豆就是吃橡皮熊糖,许开明知道他超重。
他带着孩子及保姆一起上路,飞机上仍然忙得团团转。
许开明与邵子贵是那种如无必要不带幼儿上飞机的人,也不认为孩子们到处跑有何时髦可言,相反而言十分受罪。
等孩子们入睡,他才有机会用餐。
漂亮年轻的侍应生把他带到一排空位,殷勤招呼,然后有意无意问:“孩子母亲呢?”
开明不欲惹麻烦,随口说:“她会来飞机场接我们。”
那标致的女郎收敛了笑脸。
过海关正排队,工作人员引他到前打尖,不消十分钟便顺利过关。
开明怕父母未来到,可是一抬头已看到他们,老父头发似更稀疏,他前去紧紧握住父亲的手,另一手抱着幼儿。
保姆抱着大弟与许太太会合,那祖母忙问:“行李呢?”
“一切现买。”
许老先生说:“对对对,上车吧。”
一辆七位面包车驶过来,车门打开,一个梳马尾巴的年轻女郎跳下车来笑着说:“孩子先上,老人家随后,保姆,座位上篮子里有水果饼干,这位是许开明君吧,我叫冯喜伦,是许老伯的邻居。”
许开明见她如此磊落,乐得受她指挥,大家上了车,她关好车门,才上司机位。
孩子们醒了,一会儿要这个,一会儿要那个,幸亏冯小姐车厢像个临时住家,式式俱备,玩具,饮料,糖果齐全,连保姆都啧啧称奇。
许开明开始眼困,闭上双目,头靠在车窗上,打瞌睡,双耳忍受孩子们炮轰,奇怪,四年来的训练,使他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偷偷睡一觉。
大儿小儿与弟弟不同的地方是,弟弟文静得多,许多次,进得房去,开明都看见弟弟小小个独自坐在电视机前,闻得身后有声会得转过头来一笑,像个活娃娃。
开明蓦然醒来,看到孩子一脸巧克力酱,呻吟一声,假装晕厥,许太太笑着摇他,“喂,起来帮忙。”
一家人下车后车厢里全是废纸垃圾。
他向冯小姐致谢:“打扰你了。”
“啊不妨。”
“冯小姐读书还是做事?”
“我在家父写字楼打杂。”
开明颔首,“发展家庭事业最好不过。”
冯小姐笑,笑笑,“呆会见。”
保姆忙着替孩子们洗澡。
许开明到卧室一看,真是什么都准备好了,孩子们好不幸运,祖父母这样有能力。
他静了一会儿,拨电话到子贵处。
“到了?孩子们可听话?可有哭叫妈妈?”
“在园子里玩耍呢。”
“你好吗?”
“还不知道,希望会习惯,一时间只觉空气十分清冽,人情味好不浓厚。”
“开明,我要去上班了。”
“好,下次再谈。”
开明挂上电话,许太太进来说:“我叫保姆去休息,此处由我接手,你适才同子贵说话?”
电话铃响,许先生说:“开明,找你。”
开明满以为是周家信,却得到个不大不小的意外。
“我是邵令侃,令仪关照我找你。”
“邵兄,长远不见,好吗?”
“出来喝一杯。”
“你说时间地点。”
当下约好下午见面。
开明一时没想到他也在温埠,只觉突兀。
听说他与秀月一起,不知这次她在不在。
竟一夜没睡好,半夜孩子醒来,他连忙过去查看,大弟伏在枕上饮泣,“妈妈,妈妈”,开明紧紧抱住他,接着许太太也来了,拍孙儿背脊。
天刹那间亮了。
翌日替孩子办好入学手续,把他们送入幼儿园。
他去赴邵令侃的约会。
一见到邵某,许开明不禁喝一声彩,这才是个人物:容貌端正,打扮得恰到好处,衣着合身时髦,却不浮夸花巧,态度热忱,一见到开明马上站起来。
“我爸和我妹异口同声叫我看看你。”
开明拱手,“多多照顾。”
看他左右,不见有女伴。
“邵兄你来了多久?”
“有一年了,”邵令侃答,“家父看中了这里的地皮。”
“也已经涨足了吧?”开明有点怀疑。
“很难说,”他笑,“七十年代港人也那样想,可是以后又涨上十倍。”
“此处地大。”
“但是交通方便,静中带旺的住宅地皮却不多。”
“你是来做买办?”
邵令侃呼出一口气,“在家我不得宠,故刺配边疆。”
“我听说邵先生非常喜欢你。”
邵令侃笑,“不过远有远的好处,将在外,马虎点也交得了差,不过,确是让两个妹夫比下去了。”
许开明连忙欠身。
这时他们身后出现一名洋女,天然金发,高挑身段,穿大红紧身裙,手搭在邵令侃肩上,在他耳畔说了几句话,他并没有介绍她,想必这种女伴常常换,兔亲戚记住芳名,她投下一个笑容又走开……
开明忍不住问:“你仍然独身?”
邵令侃笑笑,“单身汉做惯了,千金不易。”
“可是我听说一一”
“贝秀月?我已经罢乎了。”
开明冲口而出:“为什么?”
“一则父亲说,名义上,她同子贵一样,是我妹妹。”
“可是你俩半丝血缘也无。”
邵令侃答:“但华人想法不同,不好向亲戚交待。”
“一则呢?”
邵令侃十分感慨,“要是我真豁出去,家父亦无可奈何,可是秀月这个人,难以捉摸,我连一成把握也无,就彻底牺牲,未免不值。”
开明不出声。
“我们约会过十来次,却根本不知她想什么喜欢什么,我老觉得她神思不属,即使精神好的时候也冷冷地等我施尽百宝去衬好她,开明,人活到一定年纪多少有点自爱,我为自己不值,这样下去,即使结婚,又有什么快乐?”
开明低下头。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开明点点头。
邵令侃略党安慰,“于是我知难而退,同自己说,放弃吧,邵令侃,在她眼中,异性均是粪土。”
许开明笑了,用手旋转咖啡杯。
邵令侃用乎搔搔头,“可是我始终不能忘记她,开头,以为那是她长得美的缘故,可是不,你看洋女,均大眼高鼻小嘴,雪白肌肤,身段美好,可是不难把她们丢在脑后。”
说到这里,十分困惑,双目看在远处。
邵令侃说下去:“秀月有一股耐人寻味的神情,像一个谜,我好想破解,可是兜来兜去,不得要领,蓦然惊心,她是一个令你虚耗一生的女人,所以我不后悔我的选择,毕竟一个男人还有许多其它的事要做。”
邵令侃语气无限惋惜。
许开明没想到大舅会对他倾诉心事:
那洋女回来了,身上衣服已经换过,手上拎着大包小包,显然在附近商场甚有收获,她笑靥如花地吻邵令侃脸颊,到另外一张桌子坐下。
开明识趣地笑说:“我们再联络吧。”
“开明,看到秀月替我致意。”他叹口气。
开明一怔。
邵令侃是聪明人,立刻问:“你不知道她住在灰点?”
许开明笑,“都来了。”
“可不是,全世界华人设施最齐备的西方都会,也数是这里了。”
开明与他握手,只见那边媚眼一五一十抛向邵令侃,小小投资,即大量回报,这才是生意眼。
开明向他道别,回到停车场,只觉脚步有点浮。
他把车子驶到灰点,看着浩瀚的太平洋,直到黄昏。
他知道她与他看着同一个海。
车子里电话响了。
“开明,”是他母亲,“孩子们找你。”
许开明如大梦初醒,驾车回家。
接着一段日子,开明为新办公室奔走,转瞬三个月过去,子贵趁寒假过来看孩子们。
“住什么地方?”开明问她。
“秀月处。”
开明低下头,姐妹俩己和好如初。
“你没去过她家?”
“我没同她联络。”
“来,我带你去参观。”
车子驶进西南海旁大道,再转入幽静内街,停在一座大宅前。
子贵说:“两亩半地,主宅仍在装修,她与管家住工人宿舍,那里也有四个房间。”
开明不语,这当然不干山本或是吴日良的事,这是另外一笔帐。
子贵看开明一眼,“当地有本好事的英文杂志做过调查,列出温埠头二十名豪宅,秀月这间是第三名。”
开明说:“奇怪,每个城市都有这种三八的刊物。”
子贵笑答:“天下乌鸦一样黑。”
秀月站在大门口等他们,怯生生,天气已经相当寒冷,她却没披大衣,只穿灰色凯丝咪毛衣与紧身裤,双臂抱在胸前,瑟缩不已。
子贵笑道:“快进屋去。”
“在那边。”
工人宿舍一如一般花园洋房大小。
管家端出下午茶来。
许开明站得远远,看着秀月,她头发束脑后,脸上没有化妆,容颜异常秀丽,但正如邵令侃所说,异性为她着迷,却还不为她的美貌,多年不见,她娇慵如昔。
只听得她抱怨:“买不到好蛋糕,均太甜太甜,甜得发苦。”
半晌开明说:“邵令侃问候你。”
秀月嗤一声笑,“他像不像邵富荣?一个印子印出来,本来小生意也毋须如此庸俗,他家最特别。”
许开明这才知道邵令侃决定退下去的原因,再纠缠也没有希望,知难而退是明智之举。
子贵这时发觉秀月胸前有一条极细的白金项链,坠子是一颗晶光灿烂的硕大心型金钢钻,她诧异问:“这是谁的心?”
秀月双腿盘坐在沙发上笑答:“某人。”
子贵纳罕,“一颗心交给别人悬在半空,不难过吗?”
秀月立刻说:“当然不是真心。”
子贵哗哈一声笑出来。
用完茶点,子贵改变主意,决定到许家下榻,方便接近孩子。
她到卧室去拨电话。
秀月忽然问:“那日在人工湖畔,你为何不上来招呼?”
开明蓦然抬起头,“你知道我在身后?”
秀月点点头。
“我等你叫我。”
秀月却说:“我却等你过来。”
两个人都无可奈何地笑了。
秀月问开明:“你为何不多走一步?”
开明坦诚地答:“我没有信心。”
秀月不语。
开明也问:“你为什么不回头看我?”
秀月长长叹息,“回头看?要是我打算与两个孩子共同分摊你的时间,我会回头看,要是我有把握主持一头家,我也会回头看,要是我愿意洗心革面,我更会回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