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贯叹口气,“反正母亲不在了,我同邵家反而可以更加亲密。”
开明笑出来,“别忘记你也姓邵。”
子贵说:“现在想起来,我也太会委屈求全了,还是秀月有志气。”
“你不想母亲为难,”
“母亲不一定那么想讨好邵富荣,否则也小窥了继父,他是道上朋友有难也随时拔刀相助的那种人,母亲只是觉得我们不该姓贝。”
“生父以后有无出现过?”
“听说托人来要过钱,后来终于设法摆脱了他。”
开明十分唏嘘,子贵童年不好过。
“我从来没见过大太太与她的儿子媳妇。”
“我俩就只眼观鼻,鼻观心即可。”
“孩子们去不去?”
“哗,不要啦,只怕老寿星头痛。”
可是邵富荣坚持:“外孙一定要到,秀月都应允自伦敦回来,你们还推搪什么。”
许开明怔住,“秀月回来?”
“她一口应承,届时我可以与全体子女共聚。”他异常高兴。
开明咳嗽一声,“令仪的大哥有几个孩子?”
邵富荣照实说:“他们二人一个未婚,一个没有孩子。”
“呵,只得我那两个小淘气。”
“所以一定要来替外公撑场面。”
“我是父凭子贵了。”
邵富荣呵呵笑。
子贵为那日的场面颇费了一点心思:“不好穿红的,那要让给大姐穿,可是又得喜气洋洋,淡蓝色不错,带一个保姆即可,否则人家也许会说我们夸张,可是送什么礼物呢,邵家堆山积海,无论什么奉献都不起眼。”
开明不语。
“还有,秀月会回来,你知道吗?她感激继父帮她摆平日本人一事。”
“好久不见了。”
“你们在伦敦见过。”
“不,”开明说,“那次我没有来得及找她。”一定要否认一辈子,否认到天老地荒,宇宙洪荒。
“她不知道怎么样了?”
开明轻轻答:“一定漂亮如昔。”
“她同吴日良怎么样了?”
开明这次但然讲了真话:“我一头雾水,一无所知。”
那天他们绝早到场,子贵考虑过情况,觉得保姆一个人不可能同时看管两只刚会走路专爱乱跑的小猢狲,故此把女佣也带在身边。
一家六口,浩浩荡荡,到了邵家大宅,门一打开,就趁势涌进去。
大太太本来还未决定给多少分颜色,一看到那对宝贝,五官就开始溶化,终于糊成一堆,像所有看到孙子的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
邵令仪笑着过来介绍她大哥二哥给他们认识,开明直呼大哥大嫂。
秀月还没有来。
大嫂细细问子贵看的是哪一位妇科医生,令仪也加入座谈。
开明心想,秀月还没有来。
周家信过来道:“你那美丽的大姨还未到,”停一停,“世上那么多女子,也只有她当得了美丽二字。”
开明笑了一笑,“是,那是一种叫你害怕的美色。”
周家信同意,“怕会失态,像张大了嘴合不拢嘴,多出丑。”
开明接上去:“怕把持不住家破人亡更加累事。”
周家信说:“我是远远看着就好,走都不敢走过去。”
开明不出声。
那边厢,邵太太正着人把幼儿抱得老高去把玩水晶灯上的璎珞,唉,一下子就惯坏了。
忽然之间,周家信大为紧张,“来了,来了。”
众人回过头去,看到贝秀月缓步进来,开明的目光贪婪地落在她身上,秀月并无刻意打扮,头发用一只蝴蝶结夹在脑后,身穿一套式样简单裁剪考究的西服,脖子戴一串黑珍珠,手上有一只晶光灿烂的大钻戒,那种打扮人人都做得到,可是她举手投足就是有一股说不出的艳光。
周家信胜在有自知之明,真的远远站住。
邵富荣先迎上去,子贵跟在身后,许开明比周家信站得更远,邵令仪那未婚的二哥却如灯蛾扑火似走近。
只听得秀月笑说:“我没带礼物来。”
邵富荣说:“人到了就已经足够。”
邵太太看到她诧异说:“今天我们家里有两对孪生子,四个人两张面孔。”
秀月只是笑,坐下边喝香槟边与妹妹叙旧。
孩子们一时认不清,过来叫秀月妈妈。
子贵后来说:“真没想到我与秀月终于会踏进邵家大宅,与他们一家称兄道弟。”
在她们小时候,邵家高不可攀,阴影笼罩她俩整个童年,现在发觉邵氏不过也是人。
开明终于不得不讪讪走过去:“日良兄呢?”
秀月抬起头来,笑不可抑,“我们已经分开了。”
开明吃了记闷棍,只得退到一角。
邵太太过来与他寒暄,“你是令仪的媒人吧,几时介绍个好女孩子给令侃。”
开明但笑不语。
邵太太贪婪地说:“最好家里有三胞胎遗传。”
开明忍住笑:“我会替二哥留心。”
秀月一直坐到完场,不住喝酒,那美貌渐渐变得可亲,老幼都乐得亲近,她却很少开口说话。
饭后男士们到书房聊天,女士们聚在图画室,开明叫保姆及女佣去吃饭,他在客房暂时看管孩子,幸亏幼儿已倦,各自躺着吃手指,就快入睡。
开明替他们盖上毯子。
却不防远远有把声音:“一霎眼这么大了。”
开明抬起头,见是秀月,“请坐。”
她坐下来,“今晚我到新加坡去。”
“这些日子以来你老是赶来赶去。”
秀月也笑,语气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可不是,似在逃避什么似的。”
孩子们睡着了,小面孔同洋娃娃差不多。
开明揉一揉疲倦的眼睛。
“真可爱,长得和你一模一样,可以想象这一年你们有多累。”
“疲倦得时常想哭。”
“没有流汗,没有收获。”
开明终于问:“你怎么样了?”
秀月回答:“没有更年轻,也没有更聪明。”
开明微笑,“可是看上去更漂亮。”
秀月低头笑,“开明你一向最爱我。”
“今晚在场男士都为你着述,你看邵令侃的目光就知道了。”
秀月仍是笑,渐渐有点像讪嘲。
“穿衣服也规矩了,不那么叫人提心吊胆。”
“做客人自然要入室问禁。”
话题还没有开始便已经到了尽头,开明不知如何觉得鼻酸,正在这个时候,子贵走进来。
她一看室内情形,“咦,两个人坐得那么远,怎么聊天,孩子们倒是睡着了,外头已经散席,你们有何打算?”
秀月先站起未,“我打算回家。”
开明答:“我想早点休息。”
保姆进来,与女佣一人抱起一个孩子。
秀月问:“车子够坐吗?”
子贵笑,“我们现在开七座位小巴,刚刚好。”
邵富荣在门口送客,看着他们上车。
秀月用租来的大车与司机,临走时朝他们挥挥手,这一别又不知要待何时才能见面。
开明原本想与子贵聊几句,可是车内人实在太多,他出不了声,然后在沉默中他居然睡着了。
到家子贵把他唤醒,他张开眼睛,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呆半晌,才下车。
直接走进睡房,又扑在床上,鼾声即起。
子贵也累,可是仍有精神,一般妻子以为丈夫无心事才可以睡得那么沉实,可是子贵知道,那是一种心死的表现。
男人既不能哭又不能抱怨,抱头大睡是一个解闷的好方法。
子贵低下头,孩子们那么小,又是一对男孩子,长大了也不能与他们诉心事,她日后生活恐怕也会寂寞。
睡到五点多,孩子们哗一声饿醒,许家立刻灯火通明,大人全都跟着起来,
开明叹气:“如此抗战生涯。”
片刻吃完早点,孩子又睡过去,开明与子贵却不敢再度上床,索性更衣上班。
子贵叫住丈夫,“你可有精神时间,我想与你谈谈。”
开明立感头痛,“非谈不可吗,都听你的好了。”
子贵轻轻关上书房门,“只需十分钟。”
开明像被班主任留堂的小学生,低着头不出声。
子贵温言说:“开明,这样下去太痛苦了,我们还是离婚吧。”
开明一震,他经己作出这么大的牺牲与那么多的妥协,子贵仍然不放过他。
刹时他无比愤怒与委屈,“我不相信你是我所爱的邵子贵!”
“邵子贵应该怎么样?”她大为纳罕。
许开明又答不上来,他的怒气被悲哀浇熄,“想想孩子,破碎家庭,多么可怜。”
子贵摇摇头,“我比他们先来到这个世界,我亦有生存权,趁早分手,各尽其力,他们不会觉得异样,他们只道父母天经地义应当分居。”
开明低下头。
“此刻我同你的关系又不是夫妇生活,趁早结束不愉快经验,从头开始。”
开明问:“你的心意己定?”
“是,我会单方面申请离婚,届时签不签字由你。”
开明怔怔看着子贵,她竟遗弃了他。
“开明,多谢你为这个家出力,没有你,我们与邵家不会如此紧密。”
开明恳求妻子,“子贵,再给一次机会。”
子贵温柔地说:“我已经给这段婚姻多次机会。”
“我怎么不知道?”
“看,所以我俩在一起并无希望。”
开明无言。
公司已有电话来催。
他俩一起出门,在车子里许开明问妻子:“你搬出去住的话,生活费会有问题吗?”
邵子贵愕住,像是听到世上最奇怪的问题一样,她半晌答:“敝公司去年缴税后纯利为一千七百多万,我没跟你说过?”
许开明呆呆地看着子贵,“不,你没告诉我你己飞黄腾达。”
子贵低下头,“我也有错,我俩已不交谈良久。”
“发生了什么,子贵,发生了什么?”
子贵微笑,“见到你如此惋惜,我俩也不枉夫妻一场。”
开明啼笑皆非,气极而笑。
“我们是那种分手后仍是朋友的夫妻!”
开明把车驶到一角停下就走,撇下子贵,步行返公司。
他迟到十分钟,浑身汗,需要换一件衬衫才迸会议室。
子贵的电话尾随而至,开明对她说:“我不要与你做朋友。”挂线。
周家信走出来,“开明,业主在等你。”
许开明强颜欢笑,“对不起马上来。”
那天他回到家里,打电话召回子贵,对她说:“你搬走好了,这是我的家,我不会与孩子们分离。”
“我知道你深爱二子。”
许开明哽咽。
“我会搬走,但与你约法三章,为此我换取随时随意探访权。”
“很公平,你可以带走任何你需要的东西。”
“开明,我无所求。”
许开明说:“那么不失为一宗简单的离婚案。”
“是,这是我处事习惯。”
许开明笑了,忽而流泪,他承认:“也许我们真的可以成为朋友。”
翌日子贵就搬了出去。
新居在岛的另一端,与老家来回需大半个小时车程,她每晚伴孩子入睡后才返回新家。
开明摊摊手,“他们半夜起来找妈妈。”
了贵答:“他们会习惯的,许多母亲都没有力气当夜更。”
“新居需要装修吗,我可以代劳。”
子贵沉默一会儿才回答:“不,开明,我从来不喜欢你的手法。”
开明到此际才知道子贵其实讨厌他。
可是她不比秀月,她自小擅长收藏她的感情。
周家信与邵令仪知道消息后讶异得捶心捶肺。
“怎么可能!你们是有史以来最理想的一对夫妻。”
“开明,告诉我,解我心头之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会是有第三者吧?”
见许开明不出声,邵令仪瞪大双眼,“第三者?”
“是。”
“你,还是子贵?”
“我。”
第九章
周氏伉俪齐齐惊呼。
许开明低声说:“有些女子可以容忍配偶不忠,有些绝不,邵子贵是后者。”
“你有不忠行为?”
“令仪,我们不方便再问下去。”
许开明却直认不讳,“有,我的心早就背叛了子贵。”
邵令仪叹息,“我早点听见这供词,就会对婚姻三思。”
许开明疲倦地说:“我需要你们的友谊,请别离弃我。”
周家信与邵令仪都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连忙说:“开明,你永远是我们的好兄弟。”
开明又对他俩说:“请照顾子贵。”
周家信与邵令仪面面相觑,既然如此周到,又何必分手。
接着几个月里,开明努力工作,不问其它、连中饭都回家吃,以便亲近孩子。
周家信同邵令仪说:“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哩,何来第三者。”
“他可是亲口承认的。”
“我与他每日相处十小时以上,没有人,没有电话,他一下班必定回家,一点娱乐也无。”
“可能,已经分开了。”
“为她离婚,必定缠绵。”
邵令仪忽而抬起头,“会不会是个他?”
“别开玩笑!也得有个踪影呀。”
邵令仪茫然,“太费人疑猜了。”
“慢慢观察,水落则必定石出。”
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沉默憔悴的二子之父,孩子一岁生日,开明请了几个朋友到家吃面。
邵令仪最早到,带来好些实用美观的礼物,又帮着逗孩子玩,拍照。
开明说,“大姐对我们最好。”
令仪坐到他身边,“你有心事,不妨对我说。”
“你若怀了孩子,我们指腹论婚。”
“照说是可行的,两家其实并无血统关系。”
“努力呀。”
邵令仪一直笑,半晌问:“子贵怎么还不来?”
“她去取蛋糕,可能交通挤。”
“开明,告诉我,第三者是谁?”
“其实她不是第三者,子贵才是。”
“什么?你认识她在先?”
“不,虽然我先结识子贵,可是,心中是先有她。”
邵令仪糊涂了,叹口气,“开明,我认为你应该看看心理医生。”
开明喝一口酒,微笑不语。
邵令仪握着他的手,“开明,振作点。”
门铃一响,子贵进来了,孩子们立刻上前缠着妈妈。
子贵笑容满面,一点看不出异样,依然是许宅女主人模样,把孩子抱在胸前,指挥佣人先上冷盘,再吃热荤,然后小小碗银丝面。
许开明走到哪里,把香槟瓶子带到哪里。
令仪说:“你坐下吃点东西。”
开明答:“我约了人,出去一会儿,失陪了。”
取起外套出门去。
子贵看他出去,松一口气。
令仪大惑不解,“怎么两个好人,居然搞得不能同处一室。”
子贵叹口气,“大姐,我希望你一辈子也别明白。”
周家信笑着过来改变话题,“子贵,听说你最近十分发财。”
“托赖,还过得去。”
令仪感喟说:“子贵,你真能干,难怪我爸疼你。”
子贵谦逊,“社会富庶,只要肯做,一定可以得到报酬。”
“你们姐妹有一股魅力,我好不羡慕。”
子贵苦笑,“真讽刺,我连婚姻都失败,你还调侃我。”
周家信又打岔,“我们不说这个,子贵,你可知邵令侃在追求令姐?”
子贵一呆。
“他对她一见倾心。”
半晌子贵才说:“他可知她结过两次婚?”
令仪笑,“这年头谁没有结过一两次婚。”
周家信说:“我觉得是好事,因两家并无血缘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