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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信子 page 9 作者:亦舒

  他不发一言,我们两人僵持着。

  隔一会他说:“季兄,将来你会明白——”

  “我的眼光是凡人的眼光,我永远不会明白。”

  “你跟榭珊一样,”他说,“马可的事使你们悲愤过度。”他停一停,“不过,季兄,我保证最多一年之后,你的看法会得改变。”

  我瞪着他。

  “吸收你是我的主意,”他坦白,“我相信我的眼光不错。”

  “我想明天一早走。”我说,“我已见过榭珊,告诉宋医生我对他的恩典没齿难忘、虽然他很客气,并没有勉强我,但是他随时需要我的时候,只需一声通报。”

  “很好,”路加说,“我会告诉他。”

  “请你带我回寝室。”

  “马可留给你的东西包括——”

  “睹物思人,”我抬起头,“就让它们留在这里好了。”

  路加牵牵嘴角,没再说话。

  第二天走的时候并没见到榭珊。

  太美丽的东西往往带一种妖魔气氛,见不到她,也是好事。

  第六章

  回到家,瑞芳已在等我。

  她问:“你到宋家去?怎么不与我同往?一起道声谢,人家心中也舒服点。”

  我不出声。

  她很兴奋,“眯眯又有进步,她与正常孩子无异,已懂得诉苦与打小报告,很会使坏呢!要换护士,因为这一位不让她吃糖。”

  “这叫进步?”盼妮不服气。

  瑞芳说:“难道还不比以前呆呆钝钝的眯眯?你们真是。”她很快乐,“多年来的心事总算放下来了:“

  我只好微笑,“眯眯现在坏得很,你别净宠她。”

  “宠了也应该,这孩子死里逃生。”瑞芳说。

  盼妮说:“我觉得眯眯根本不是眯眯了,上次去看她,她要抢我头上的发夹,差点拉脱我头皮。

  瑞芳大笑。

  我拍拍手,“好啦,现在她不但能保护自己,还能侵略别人,好现象。”

  瑞芳说:“我一想到这点,心中便不住念佛。”

  盼妮说:“爹,你仿佛不高兴。”

  我说:“怎么会,我当然高兴。”

  榭珊。她也不再是以前那个榭珊了,我想。

  仍然穿着暗色的旗袍,梳着发髻,但生命开始注入榭珊,她不会再跟宋家明下整个下午的棋子,或是陪老年人端坐听弹词。

  我无时无刻的想着榭珊的一举一动与她谜样的身世,我对她全无亵渎之意,但心中无法将她的影子排除。

  瑞芳,我对她怀有歉意,在精神上,我早已背弃了她。

  瑞芳有着所有女人的敏感,她应该发觉我这个转变,但因为眯眯的缘故,兴奋中无暇注意许多细节。

  我的经理人这一阵不住上门来威逼利诱,要我动笔。

  “宝贝,”他说,“你搁笔罢写,叫我吃西北风?”

  我说:“你另请高明好了。”

  “听着,ST——”

  我吼道:“你听着,我不高兴写,你就别来烦我!”

  他气白了脸,“合同上是一年一本书,我可以控告你违约。”

  “你要钱是不是?”我夷然。

  “ST,我们合作这些年,你应知道我为人。”他说,“你变了,你不能共富贵!”

  我变了,每个人都变了,我愿意再做以前那个满足快乐的季少堂,我愿意!

  我泄气,“我写不出来。”

  “你一直没有自信,记得《长江与我》?你何尝有过信心?”

  我苦笑。

  “我知道你老婆有钱,可是——”

  瑞芳满面春风的进来,“谁在说我闲话?”

  我低下头。

  他鼓励我:“你一定要写,不管如何,你一定得写下去,我已经将你下一本书卖出去了。”

  我抬起头,“你不会对风信子的故事有兴趣?”

  他说:“什么,风信子?”

  我长长的叹一口气。

  他走了以后,我取出打字机,放在书桌上,又取出白纸。卷一张入打字机,呆呆地看着它一个钟头。

  我写不出,机关枪架在脖子上也写不出。

  以往—夜可以做七八个大纲,与经理人商量每个不同的故事。

  我不信江郎才尽,我已经失去工作的热忱,我只想陪风信子说话终老,不问世事。

  我买了风信子花的球茎,种在小小的蓝白瓷罐里,放在书房中,隔天浇水,日日下午搬出去晒太阳。

  盼妮问:“那是什么,爹?”

  “风信子花。”我说。

  “宋家明最多这个花,”瑞芳说,“遍山遍野的.而且花香醉人,是为了什么他们种那么多的风信子?”

  我说:“如果他们种满水仙,你又会问:干吗种那么多水仙?宋家女主人叫风信子。”

  瑞芳坐下来,“如果我的名字是牡丹,你会不会种满一园子的牡丹?”

  我说:“最近你也不再理会兰花了。”

  瑞芳说:“眯眯把我搞得手忙脚乱,哪里还有功夫种兰花。下个月可以接她出来,疗养院已经帮眯眯找到学校。”

  “嗯。”

  风信子长出碧绿的剑状叶子,春天已经很迟了。

  那是一个黄昏,我觉得很冷,叫盼妮把暖气调高。

  瑞芳说:“最近你心情不大好。”

  我说:“做一个面拖黄鱼给我吃,我就会高兴起来。”

  瑞芳笑,“我们只有冰冻鱼柳,给你炸一炸如何?”

  我叹口气,“简直于事无补嘛,我们得搬回香港去,我保证鲍老头不单在吃黄鱼,一定还有酒酿丸子做甜品。”

  她们母女呵呵的笑,到厨房去为我做菜。

  门铃响了一下。

  我没留意。

  隔很久,门铃再响一下。

  我自安乐椅中起来,咕哝着,把衣襟拉一拉,走过去开门。

  门外是一位穿黑的女郎。

  黑色小帽上围着网,走廊的光线又不是那么好,我只看到她尖尖的下巴。

  “找谁?”我以为是瑞芳的朋友。

  “季先生——”她迟疑的说。

  “我是,找谁?”我礼貌的再问一次。

  她抬起头来,那弧形的嘴唇有点熟悉。

  我疑惑了。

  她低声说:“我是宋榭珊。”

  我倒退一步,结结巴巴的说:“你——快进来!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保罗呢?路加?”

  她缓步走来,我关上门。

  “你坐下,我替你倒杯热茶。”我为她脱大衣。

  她除了帽子,露出雪白的脸,眼神却是平静的,她说:

  “季先生,我是私逃出来的——”

  “什么?”

  “他们不知道我走了。”她说。

  我一时没会过意来,只懂得呆呆地看着她。

  “我不能够再回去,”她说,“一时只能到你这里来打扰。”

  她一件随身行李都没有带。

  “如果他们问起,请你代为隐瞒一下。”

  “你出来多少天了?”我一时想到许多困难,收留她不如收留一般的女客。

  就在这时候,瑞芳自厨房出来,她看了客人,间:“是哪一位?”

  我说:“瑞芳,是宋榭珊。”

  瑞芳吓一跳,疑惑的看我一眼,随即迎上去,“欢迎欢迎,就快开饭了,你一定要留下来与我们吃饭,不过这里地方浅窄,你不要介意。”

  我说:“瑞芳,我们的客人可能要在这裹住几天。”

  瑞芳连忙说:“我马上去收拾客房,少堂,你招呼宋太大。”

  盼妮捧出热茶,她说:“宋太太,你喝茶,我们马上开饭了。”

  榭珊道谢,她说:“真羡慕你们的家。”语气是由衷的。

  我一直渴望见到她,能够再听她说话。

  这是我第一次看她穿洋装,她脖子上戴串滚圆的珠子,映出柔和的光,双颊上仍然带着那抹奇异的血色。

  她竟会在我们家中出现:

  她说:“我不会打扰很久……”

  我阻止她,“请不要说这种话,我们很乐意接待你。”

  盼妮很快的把饭菜都端出来摆好,我闻到香喷喷的炸鱼。

  盼妮说:“宋太太,请过来。”

  瑞芳也出来了,“请,不要客气。”

  大家坐下的时候,盼妮忽然说:“我从没见过宋太太用饭,宋太太给我的感觉,仿佛不需要吃饭似的。”

  榭珊一怔,然后笑一笑。

  我连忙说:“盼妮,不得没规矩。”

  盼妮夹菜给榭珊,“宋太太,多吃点,家常小菜,不成敬意。”

  真多亏了这个女儿,她的天真热诚缓和了气氛。

  榭珊吃得极多,她仿佛很饿,添了两次饭。

  瑞芳问:“菜还合口味吗?”

  她答:“太好吃了。”

  是盼妮先笑的,我们两夫妻也放心的微笑。

  饭后我们把榭珊安置在客房中,瑞芳对我说:

  “仿佛民居里来了一位皇后娘娘,手足无措,又不敢多问她话。”

  我安慰她说:“你表现得很好。”

  “盼妮才大方可爱呢,”她说,“她真长大了。”

  “嗯。”我说。

  那一夜我与瑞芳都辗转反侧。

  一会儿我说:“宋家明的手下耳聪目明,此刻—定知道榭珊在我们这里。”

  瑞芳说:“没想到那么样的神仙眷属也会吵架。”

  我说:“我想问问她,如果真不打算回宋家,得找个房子住。”

  瑞芳说:“真有你的,这种话怎么问得出?”

  天朦胧亮,我总算合上双眼。

  “七点半的时候,钟点女工来上工,一路砰砰嘭嘭摔门,埋怨,我睁开眼睛,看看身边,瑞芳已经起床。

  我连忙起床梳洗穿衣,盼妮端上早餐给我。

  我边吃边翻阅报纸,“你们都是晨早鸟。”

  “我们早?”盼妮转身子过来,“宋太太才早呢。”

  我差点摔了杯子,我忘记她在这里!

  做过太多的梦看见她出现,等她真的来了,反而像做梦。

  我问:“她睡得好吗?”

  “很好。”盼妮说,“刚才她在厨房帮我煎蛋,她问我:‘你为什么瞪着我看?’我情不自禁的说:‘宋太太,因为我从没见过像你那么美丽的面孔。”盼妮耸耸肩。

  “真没礼貌。”我说。

  “我是真心这么想。”

  “她现在在哪儿?”我问。

  “爹,你真怪,你怎么不出去看看?我要上学了。”她转身出房。

  我闪闪缩缩的走到书房,榭珊正坐在那里与瑞芳说话。

  我咳嗽一声。

  瑞芳连忙站起来:“少堂,你过来,宋太大有事跟我们商量。”

  我坐下。

  榭珊穿着一条袋袋牛仔裤与宽身毛衣,明明是盼妮的衣服!头发仍然盘在脑后,却有说不出的调和,榭珊永远是美女,不管做什么打扮,她本身就是一幅图画。

  她的手叠放在膝上,她平静的说:“我决定不回去了。”

  瑞芳不出声。

  “我考虑很久,觉得无法与宋家的人共处。所以走了出来,我知道在你们家久住会引起不便,季先生、你可否代我找一所房子?”她问。

  “你—个人——”我犹疑。

  “我会照顾自己,”她很坚决,“我可以学。”

  瑞芳说:“少堂,我认为宋太太,应在我们这裹住。”

  “不。长期要你们照顾是不可能的。”她婉拒。

  “好的.我替你找房子。”我答应。

  “少堂,”瑞芳不以为然,“你这是什么话呢?谁家夫妻不闹点意见,你怎么怂恿宋太太搬出去住?外头人杂,怕会引起宋医生误会。在我们家暂住几天,误会冰释,待宋医生接她回去,这才是道理。”

  榭珊说:“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但是我……我是不会回去的了。”

  瑞芳拉起她的手,赔笑说:“唉,气头上,谁都会这么说,你在我们这里,爱住多久便多久,当自己家一样,好不好?”

  榭珊被感动了,她低下头。

  盼妮拿着一整套的摄影器材进来,她说:“我要替宋太太拍照,今天阳光好。”

  我问:“你不是要上课吗?”

  盼妮装个鬼脸,眨眨眼。她迅速整理好那架哈苏相机,对准榭珊便要按快门。

  我说:“盼妮,你有没有征求过宋太太的同意?”

  榭珊说:“没关系,我很乐意做模特儿。”

  瑞芳含笑说:“那我与少堂回避一下。”

  她把我拉出去,埋怨我。

  我说:“我知道榭珊真的不会回客西马尼院了,替她找到房子,免得宋家的人以为我们包庇她。”

  “少堂——”

  “顺得哥情失嫂意,”我说,“你别管这么多,我这就出去替她找地方。”

  “我与你同去,我知道女人的心事。”瑞芳说。

  我们找到一层有家俱的新公寓,地段适中。瑞芳喜欢那一屋子的波斯地毯。租金自然是贵的,一年合同。推开长窗,可以看到赫德逊河的风景。

  “与谢珊的老家是不能比的,”瑞芳说,“他们宋家的屋子令我想起凡尔赛宫,尤其是‘镜廊’——你记得吗?”

  风吹打着瑞芳的头发,我心中想的是另外一些事,榭珊现在孤立了,我是她惟一的朋友,我接近她的机会比谁都多。

  当天下午,我们帮榭珊“搬家”,她什么都没有带,连换身衣服都没有。

  我小心翼翼捧出那盘风信子,放到她手里,作为礼物。

  榭珊说:“谢谢你们,我太喜欢了。”

  瑞芳说:“可是宋家种满了风信子。”

  榭珊厌恶地说:“宋家干什么都要违反自然,天底下哪有杏仁香的风信子。”

  瑞芳看我一眼,不出声。

  榭珊说:“我已经受够了,从今天开始,我要做—个正常普通的人。”

  她看过新的公寓,很满意。

  瑞芳还替她约好了两个佣人,第二天上工。

  瑞芳怕她寂寞。她却说:“我已经习惯成日不开一次口。”

  瑞芳笑说:“有什么事,只需唤我一声,我是天底下一大闲人,平日也这么耗着。”

  榭珊说:“你们对我真好。”她似乎略略有点不安.很忸怩地,“如果你不介意,我想问你的衣服是哪儿买的?”

  “啊,我叫他们送来给你挑,不过是嘉纹奇连。”瑞芳问,“合你的趣味吗?”

  “你穿得很好看,我特别喜欢那件深紫色垫肩膀的裙子,我们第一次见面那件。”榭珊说。

  我微笑,她现在与—般妇女没有异样,絮絮的说起时装的式样来。

  瑞芳观察入微,她事后说:“榭珊的心情并不太坏。”

  凡事决定以后,困难已经克服,榭珊现在只需躲避宋家的追踪。

  宋约翰追到我们家的时候铁青着脸。

  我说:“她来过,住了一夜,然后走了。”

  宋约翰问:“她搬到哪儿去?她并没有朋友,她不见得懂得找房子住。”

  “积克,”我说,“假如你是我,你说还是不说?她是我朋友,宋医生也是我朋友。”

  瑞芳陪笑说:“是呀,将来他们两夫妻和好如初,榭珊仍然一辈子记得我们出卖过她。”

  宋约翰转向我,“少堂,如果我是你,我应当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我会说出来。”

  我说:“我替榭珊找的房子就在附近。”我把地址念一次。

  “谢谢你。”他站起来。

  “积克,她不见得只有我一个朋友。”

  宋约翰转过头来,“她身上还带着宋家一部分珠宝,我们会找得到她,没有人能够匿藏她。”

  他走了。

  瑞芳问:“他找到榭珊会怎么样?”

  “他不过是榭珊的管家,不敢怎么样。”我说。

  瑞芳问:“那些珠宝,是不是拿到铁芬尼重镶的一批?”

  “大概是。”

  瑞芳说:“我开始觉得事情不是夫妻吵闹那么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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