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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信子 page 4 作者:亦舒

  我与瑞芳在花园漫步。

  没想到医院的花园也装饰得这么好。

  我看到一行白色的风信子花。

  我说:“宋家的女主人叫风信子。”

  “你猜她长得怎么样?”瑞芳禁不住问。

  “一定是美女才配得上末家明。”我笑。

  瑞芳自小被认为是个美女,至今虽将届中年,可是风姿不减当年,韵味犹增。身材又维持得好,但凡女人、照着镜子,都失去自知之明,都以为本身就是天字第一号可爱人物,所以瑞芳有点不服气。

  我安慰她:“我们总是会见到她的。”

  瑞芳说:“或许她真的美若天仙也说不定。”

  “什么叫作美若天仙?天仙是什么样子?”我笑问,“你就是我的天仙。”

  “少废话!”瑞芳说,“我去打电话给盼妮。”

  “叫她别在家开疯狂性派对。”

  “天下有你这种父亲。”她说。

  我回到医院候诊室,宋二在等我。

  “快出来了。”他微笑。

  我愧笑,“我觉得对着你们,忽然一点主意都没有,像黄毛小儿的,就会依赖。”

  “季兄快别这么说。”

  就在这个时候,宋家明抱着盼眯出来,盼眯换上小小的白袍,欢愉地叫我,“爸爸,爸爸。”

  “眯眯。”我接过她。

  宋家明着医生袍子,身上微微散出消毒药水味道,益发不像一个活在尘世中的人。

  他坐下来。

  “我替盼眯检查过,脑部确生有一个良性瘤,阻止智力发展,同时影响她将来的视力。这可是大手术,往苏黎世我的医院去比较妥善。”

  “要不要等一段时期才做?”瑞芳问。

  宋家明考虑片刻:“不用。”

  “好。”我说。

  “你放心,季先生,我一定尽力而为。”他欠欠身子,“老二,这事交给你。”

  宋二连忙说:“知道。”

  宋家明说:“我失陪,医院催我回苏黎世。”

  宋二说:“少爷,你请便,季兄有我招呼。”

  我也说:“宋医生你忙你的。”

  他这才离开。

  宋二笑着跟我说:“难得季兄对我们如此信任。这么大的事都放心交予我们。”

  我沉吟一会儿,“也不是。我平时也是个非常多疑的人,不然在纽约混不了十五年。也许因为大家都是中国人、也许是我尊崇你们,不知道为什么。”

  宋二说:“我们也有同感,不然不会这么关心盼眯。他乡遇故知,季兄,不亦乐乎。”

  我们两个人紧紧地握住手。

  宋二说:“季兄,你与嫂夫人有空,不妨在牧场逗留一两日,吸点新鲜空气。”

  “我们省得。”

  “盼眯的事.我一安排好马上通知你们。”

  “得了。”我说。

  “再见。”

  宋二把X光片带回牧场,交给我保守。

  宋二说:“人类的身体最神秘!医学对内分泌认识多少?脑部活动的过程,记忆存放,我们都只一知半解——”

  “可是人类还要把太空站放上去——”瑞芳说。

  我笑着接上去,“然后摔下来。”

  宋二说:“各种专家进行各种实验,可是进度太慢。”

  瑞芳说:“对了,我与盼妮通过电话,她说你们家老四到了。”

  老二一怔,“什么?”

  “宋马可,”瑞芳问,“那可是老四?”

  “马可到纽约做什么?”老二似乎还是第一次这么沉不住气。

  谁知一回到牧场,就看见盼妮骑着马向我们跑来。

  瑞芳整个人呆住了,“她还骑马!她是怎么来的?”

  我看看宋二,宋二也看看我,两个人做不得声。

  第三章

  盼妮扬声叫:“爹爹,妈妈。”

  我沉声喝一句:“下来!”

  她下马,牵着马过来,“眯眯好不好?”她问。

  “你是怎么来的?”我问。

  她理直气壮地挺挺胸,“马可哥哥带我来的。”

  宋二在一边低声说:“这闯祸胚。”

  盼妮说:“马可哥哥开好飞机,我想不来可是白不来,在家一个人怪闷,于是便跟着他。”

  老婆连忙拉着她:“你怎么又骑马?”

  “有马可哥哥在,我不怕。”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老婆问。

  “他一回来便找到我们家,说要上纳华达州,问我跟不跟他,既然你们也在宋家牧场,我于是便乘马可哥哥的飞机来了,马可哥哥的飞机只有两个座位——”盼妮叽叽呱呱的说个不停。

  老婆还想责备她,我以眼色阻止。

  宋氏全家人的魅力都非同小可,况且盼妮也不算做错什么事。

  盼妮说下去:“——马可哥哥刚自‘冰火岛’回来——”

  我问:“冰火岛?”

  “是呀。”

  “什么叫冰火岛?”我问。

  这时我看到,两个年轻男人骑在马上,带着七八匹空马向我们这方面奔驰过来,然后一起勒住马头。

  我跟瑞芳说:“此情此境令我想起万宝路的香烟广告。”

  “你真会譬喻!”瑞芳看我一眼。

  马上一个是中国男人,另一个是金头发的外国男人。那中国男子我一眼看去就知道是马可,他有他三个哥哥的一切特征,可是不知怎地,漂亮得令人吃惊,唇红齿白的一个美少年。

  瑞芳忍不住“唉呀”一声,向我投来“怪不得”的一眼——怪不得盼妮。

  马可跃下马来,跟我们招呼:“季先生与季太太?我是马可。”

  盼妮说:“这是我爸妈,这是马可哥哥。”

  瑞芳说:“胡说八道,你这么称呼,宋先生他们岂不是都成我们的晚辈了?”

  宋二沉着脸看牢马可。

  马可笑说:“二哥,你看R先生这些新马如何?还过得去吧。”

  那个金发的R先生也下马来向我们招呼,我只觉得他面熟,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的。

  宋老二用国语低声问马可:“你回来干什么?”

  “买点装备。”马可用英语,“下次R与我

  同去。”

  R的金发闪闪生光,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丝阳光般的微笑,他说:“马可约定我到‘冰火岛’去看极光。”

  我听得目停口呆,瑞芳与盼妮则一脸心向往之的神情。妇女们!我很妒忌,妇女们是最容易见异思迁的,这两母女平常也对我崇敬有加,现在却这般嘴脸。

  宋二说:“我们进屋子再讲,别站在门口招呼朋友。”

  一行人到屋子坐下,我与瑞芳才有心情好好的观赏这幢牧场房子。

  屋子全部美国早期风味,不少装饰借用印第安人的手工艺,木制墙壁上挂着印第安著名酋长的油画肖像,古朴趣致。

  盼妮说:“听说印第安人剥头皮的……”

  马可向她瞧一眼,她顿时不出声。

  我们喝着新鲜香喷喷的咖啡。盼眯在楼上客房睡觉。我与瑞芳至此才有一种度假的愉快感觉。正式介绍以后,R照例提起那本《长江与我》,客气一番。

  R对马可笑说:“我最希望跟你赌一场沙蟹,好让你把这座房子连牧场一起输给我。”

  马可仰起头哈哈的笑,神采飞扬。他说:“二哥,我与R到后面去看马,你们好好的谈。”他把手放在R的肩膀上说:“你自己那幢‘日光舞’难道还不够舒适?”

  盼妮说:“我也去。”她站起来。

  老婆阻止她:“盼妮。”

  盼妮只好又坐下来。

  马可与R离开书房。

  宋二叹口气,“我这个弟弟——任性得紧,真是咱们心头上一块大石。”

  我心中忽然灵光一现,“‘日光舞’!那人是电影明星RR。”我说。

  端芳白我一眼笑:“真是乡下人,见到电影明星就乐得那个款儿,出不了大场面,以后到哪儿都不敢带你去。”

  我很尴尬。

  宋二也笑,“这怪不得季兄,R确是大明星,而且气质很好,又不爱宣传。”

  我问宋二:“什么叫‘冰火岛’?”

  “说来话长。冰火岛是马可给的名字,其实没有这回事,那是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十四日冰岛附近突然——”

  我说:“啊!译尔西岛,北大西洋海底火山爆发后形成的新岛屿。”

  “嗳。”宋二说,“马可在那个岛上做研究工作已有三年了,很少回来。”

  盼妮奇问:“整年累月价在北极生活?”

  “有时出来办食物与仪器。”宋二说,“过去三年内,他在译尔西发现了四种植物与十八种苔鲜。学校派他去是因为核能方面的事情,他却呆了下来,把这个长一点三米的小岛一寸一毫都研究得清清楚楚。他孩子气,又爱看武侠小说,硬叫这个岛为‘冰火岛’。”

  盼妮笑,“我也看过这套小说,宋二叔叔。”

  我说:“宋二是‘叔叔’,宋四却是‘哥哥’,你怎么混叫?”

  盼妮并不理我。

  “R的牧场就在这旁边。”宋二说,“三言两语,他俩便成了好友。现在R要跟他到冰火岛去看极光,马可拍摄的极光纪录片是著名的。”

  盼妮又抢着说:“我也要看。”

  我说:“你什么都插一脚。”

  瑞芳这时候开口:“马可什么年纪了?”

  “二十五岁。”

  瑞芳说:“哦,那还是个孩子哪。”

  宋二笑笑。

  我欠欠身,“宋兄你是个忙人,不必应酬我们,打扰过度——”

  宋二打断我:“季兄,大家自己人一样、何必再见外客套?”

  宋二笑,“马可在这里,我非盯他不可。顺带也休息几日。”

  瑞芳说:“我看到窗口上种的风信子花很好看。”

  宋二说:“我带你出去看,嫂子有兴趣?”

  瑞芳笑,“我闲时种兰花。”

  宋二说:“兰花是更难了,简直是艺术呢。”

  “风信子花照例没有香味,”瑞芳说,“可是我却闻到清香。”

  宋二有点高兴:“我略略改良了品种。”

  瑞芳诧异,“这实在太难得了,倘若兰花也能够——。

  盼妮上楼去看妹妹,我则跟他们走到园子。

  花园草地上停着一辆跑车,我一见便心跳,不禁失声:“它在这里!”

  宋二转过头来叹气说:“不错,是马可的杰作。”

  我忍不住走到那部车子面前去,嘴里犹自喃喃说:“它在这里!这一部一九三九年的平治五00K,是全世界出售价格最高的车子,姬斯蒂拍卖行在去年以四十万美金成交。”

  宋二说:“马可弄到这部车子时给老大狠狠的责骂过,家父早已把他纵坏,这人现在完全不受控制。”

  我说:“这部车子多少人梦寐以求。”

  宋二说:“马可所有的车子都是vintagecars,家里就数他最会享受。”

  我默默看着心目中理想的车子:八气缸,一百六十匹马力,重两吨,时速可达一百七十六公里。去年拍卖时由蒙纳哥一位无名氏以长途电话投得,我做梦也没想到得主是中国人宋马可。

  真是的,人家是中国人,我也是中国人,我还老以为我在光宗耀祖呢,谁知与人相比,不过是个江湖卖假药的郎中,真是羞愧。

  那边瑞芳正与宋二在研究花卉。

  我听得瑞芳说:“……香石豆兰有磨碎杏仁的香味,萼片近透明白色或淡绿色,但这风信子也具杏仁香……”

  我吸进一口新鲜空气,叠着手仰看天空,始终弄不清楚宋家的来龙去脉。不过做朋友何必查根问底,人家这样厚待我们,难道还不够交情?

  我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那夜我们一起晚餐,吃的是标准美国食物,犹如置身十九世纪的美利坚合众国。

  马可说:“季兄,R看过《长江与我》,认为可以改编成电影。”

  我拱拱手:“别取笑我了,怎么能够!”

  马可说:“为什么不呢?既然R有这个意思,你们不妨谈谈。”

  我笑,“我这本书你道是怎么写成的?实不相瞒,靠林语堂的《汉语词典》。”

  马可笑,“我不相信。”

  宋二也笑,“季兄最会说笑。”

  我说:“怎么不是,那本词典包罗万象,像‘撮鸟’一词都被译为‘在性事上无能之男人’……什么都找得到。”

  R也笑,“季先生的小说,我倒是读得津津有味,不过拍起电影来,出外景是困难一点。”

  我不服气,为自己的小说辩护起来,“除外景不算,男主角也难找。”

  R说:“有我,”指指胸口,“有他。”指指马可。

  马可说:“我对演戏没兴趣。”

  “中国人瞧不起戏子。”R微笑看着我,“是不是。季先生?”

  我只好点头,“是有这个说法。”

  R说:“中国人想法最奇怪。

  我又问:“即使男主角有了,女主角呢?”

  R非常诧异,“女主角?季先生你没见过宋榭珊?”

  “宋榭珊?”我愕然。

  瑞芳提醒我,“宋太太。”

  “哦。”

  宋二与马可两兄弟都不出声,我很机警,连忙转变话题。

  我说:“赚有足够的生活费之后,我也会很乐意到‘冰火岛’去住上一年半载。”

  盼妮问马可:“你不觉得寂寞?那里除了实验室又没有人烟。”

  “寂寞?”马可微笑,“在人群中才往往最寂寞。”

  听了这样的话,也不能说他只是个被宠坏的大孩子。

  宋二却说:“为赋新词强说愁。”

  马可说:“不,在冰火岛我不寂寞。九月份开始下雪,天空时时刻刻都那么瑰丽,大地是那么神秘,想一想,这块新土地在一九六七年六月才长出第一株植物,原始的荒原……”

  盼妮听得沉醉。

  “金钱倒不是主要因素,”马可说,“我们团员中不少是受薪阶级,他们赚够一年的费用,便自由快乐一年。最主要是兴趣,很多富家子弟开部劳斯莱斯已是终身目的……”

  宋二说:“马可,话别那么多。”

  马可问:“不是吗?事实不是如此吗?”

  这顿饭吃得极之和睦开心。

  第二天,我们就带着两个女儿回纽约。宋二没有陪我们,但是我们乘的是宋家那架喷射机。

  一路上盼妮念念不忘的便是宋马可。

  瑞芳向我丢一个眼色。

  我只好说:“盼妮,马可是你爸爸的朋友,是你的长辈,你别想到别处去了。”

  盼妮说:“现在这年头的男孩子!在美国英国住的都是黄皮白心,直以为姓宋的就跟宋太祖是同宗;香港那一群只晓得在钱眼里钻来钻去;八百年也碰不上一个宋马可。”

  瑞芳说:“怎么,才认识人家三天,就看上人家了?”

  盼妮不出声,两颊红粉粉,一副兴奋的样子,情窦初开,少女情怀毕露。

  我叹口气,“你看中人家,人家未必看得中你。”

  瑞芳说:“不是我争着自家女儿,我看宋马可也是个大孩子罢了,还看武侠小说。”

  我们回到纽约的家,才发觉这次大观园之游足可令我们谈论三日三夜。

  盼妮爱上了马可,像少女们爱上流行歌星,日日夜夜,睡里梦里都念着马可。

  当然,我承认,马可是个最最吸引少女的年轻人,他富有,漂亮,见识丰富,又有麻省理工物理科博士衔,哪个少女不愿意跟他到“冰火岛”去观赏极光?比起他那种玩意儿,上欧洲到巴黎简直幼稚无聊可笑。

  盼妮说:“马可是探险家。去年他爬法属亚尔卑斯‘吐朗’峰,差点没摔死。当时七人丧生,一人失踪,那人就是他,救援人员要凿穿一堵冰墙才能抵达他坠下的地方,那时候坡上的人先跌下来,与较低的爬山者相撞,一伙儿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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