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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信子 page 2 作者:亦舒

  那经理沉吟半晌,拎着耳环用放大镜看半晌:他说:“我很清楚这耳环是什么人来订制的。”

  我与老婆对望一眼。

  老婆忍不住问:“大客户?”

  “嗯。三年前有人送来一大批珠宝,要求拆了重镶,我们接手后诧异无比,自问没见过这么多的珍品。”

  经理停了一停,仿佛经过三年他还在吃惊。

  我自然没想到事情还有这么出奇的因素,大讶。

  他说下去:“钻石还有个价钱,翡翠更无可估价,消息传到同行,巴黎卡蒂亚与伦敦古青斯基都派人来看过货色,奇是奇在他们也同样收到珍贵的玉石钻饰要求重镶,都由同一个人送出。这批珠宝货色既然如此珍贵,照说件件有个记录才是,却又无迹象可寻。而且客人搁下便走,也不买保险,我们总共花去八个月,才把它们镶好,每一件都是精心杰作。物主收了货付却现款,并无任何置评。”

  我越听越奇。

  “这耳环便是其中一款,你们别瞧款式简单,第一.这颗珍珠非同小可。第二,这钻石有个名称,叫金丝雀,你瞧这淡黄色——”他一脸的神往。

  仿佛我们是来上珠宝鉴定课程似的。

  我心急,打断他:“先生,请问主人——”

  “姓宋。是你们中国人,”他脸上带种梦幻,“你们神秘的中国人。”

  “住址呢?”我意外地问。

  “我们一向没有透露顾客住址的习惯。”

  说来说去,三顾珠宝店,仍是不得要领。

  “老婆,你想想法子。”我用中文说。

  老婆说:“人家以干金之体,替我们女儿挡了一场灾难,如今伤势不明,我们想托贵公司替我们联络,务求把这只耳环送了回去。”

  “这个,”经理很犹疑,“我们不是代转书信的地方。”

  我暴躁的说:“那么你干脆把地址给我们就是了,你们又不是瑞士银行,我们又不是坏人。”

  经理瞪我一眼。

  老婆拉一拉我,很礼貌的说:“谢谢你,我想我们已经知道得很多了。”

  那经理把我们送出门口。

  老婆埋怨我,“你这个人,没点斯文相,像什么天地会当香主的白相人。”

  我说:“你懂什么,这叫艺术家脾气——”我忽然灵光一现,“老婆,你提醒了我一件最重要的事。”

  “什么事?”

  “你不觉得那班姓宋的人,动作敏捷整齐,简直像一个帮会?”我问。

  “你在做梦,你为什么不改写武侠小说或是科学幻想小说?”老婆没好气。

  “瑞芳,”我说,“现在我们上哪里找人去?”

  “你真笨,爹爹跟卡蒂亚不知多熟,叫爹爹到卡蒂亚去打听姓宋的大客人,那还不容易?”

  “真是!”我拍一下脑袋。

  “你猜是谁姓宋?”瑞芳问,“是那位女士?还是那三位先生?”

  “我不知道,可能都不姓宋,可能这对耳环只是一份礼物。”

  “说得也对。”

  三日之后,盼咪出院,我们欢天喜地的把她接回家来。

  瑞芳她爹鲍老先生打了个长途电话来,说:

  “你们见鬼?姓宋的就住你们的顶楼Penthouse。”

  我与瑞芳面面相觑。

  瑞芳说:“我一直不知道他们住纽约,不然很容易查。”

  我们马上到管理处去打听,他们说:“是姓宋。”

  “这就好办。”我说。

  “我与你一起上去道谢。”瑞芳说。

  “不。我一个人去,宋家怪怪的,人多反而不好。”

  “你打算怎么做?”

  “买一束鲜花,”我踱着步,“请宋太太安。”

  “也只能如此,再带一本你的书上去——《长江与我》。”

  我再紧张,也忍不住笑出来。

  这本书自从出版以来就被季鲍瑞芳调笑到如今,见鬼。

  我到街角去买花。

  “康乃馨,”我说,“三打,粉红色。”

  “我们没有康乃馨,先生。”

  我一怔。

  “玫瑰好不好?”

  “不好。”我指指,“那是什么花?”

  “那是风信子,先生。”

  “很好,全部包起来。”

  紫色的花,包在白纸里。

  回到公寓,我请管理处通报,我要上顶楼。

  管理处联络了半日,我呆子似的捧着一大把花站在自己家楼下。

  老婆下来找我,“先回家吧。”她说。

  “没关系,我们反正从来没在这里大堂坐过。”我说。

  “这是什么花?从来没见过,蛮好看。”

  “叫风信子。”我说。

  “并不香。”她说。

  管理员走过来说:“季先生,顶楼的宋先生说既然你定要见面,请上去。”

  我与老婆交换眼色。“我这就去了。”我说。

  “你怎么像‘风萧萧兮易水寒’?”老婆问。

  “我心里实在惭愧,人家阔太太为了咱们女儿,自马上摔下来,情形不知是好是歹。”

  “看样子没有太大的问题。”老婆说。

  “你不知道他们,怪得要死,”我说,“在现场伤者伏在地上动也不动,他们尚且淡淡地道:‘不碍事。’”

  “怕是真不碍事呢?你先去照会,改天我带了盼妮再上去。”

  我点点头。

  电梯直驶到顶楼,我按铃。

  来开门的正是那日在海德公园跟我交谈过的人。

  “宋先生——”我连忙招呼,“季某总算找到你了。”

  “不敢当,不敢当,”他和蔼地笑,“请进来。”

  我捧着一大把花进门坐下,平时倒觉得自己顶风流潇洒、此刻忽然自惭形秽、这宋某有一股形容不出的雍容。

  我把花搁在桌子上问:“尊夫人无恙吧?”

  他忽然面红起来,“季先生误会了,我虽姓宋。却是宋太太的管家。”

  哦。一个管家。我很不好意思,这好比刘姥姥把平儿当作风姐——我怎么可以做成这种错误,什么时候开始,我竞变成了乡巴佬。

  “我叫宋保罗。”他和蔼的说。

  “宋先生。”我尴尬地称呼他。

  “不敢当,不敢当,”他连忙说,“叫宋二可以了,我们—共四兄弟,如果叫‘宋先生’,该怎么个应法?”

  “哦,”我说,“那也好。我是季少堂,我们还是邻居呢,我就住楼下。”

  “这我知道,季先生。”保罗微笑。

  “嗳,那么你也该叫我一声老季。”我笑。

  “那么不客气了。”他笑,“季兄真是爽快人。”

  他的目光落在那束花上,忽然一怔,但只有一刹那,马上又恢复自若。

  有外籍女佣人取了花去插在瓶子里。

  我打量着他们这所公寓,约比我们住的地方大一倍,连着顶楼花园与喷水池,家俱装修很华贵,跟我岳父大人的兴趣相仿,是法国宫庭式。

  女佣人泡了中国茶出来侍候。

  我开始入题,“宋夫人的伤势不要紧吧。”我问,“我们一家非常挂心。”

  “太客气了,”宋二这个人是这么温和,“现在没事,当时可让我们吃一大惊,这完全是意外。季兄不必耿耿于怀。”

  我感激的说:“可是我们想见到宋夫人面谢。”

  宋二说:“宋太太不在纽约,她在纳华达州。”

  “啊。”我意外,“宋先生呢?”

  “宋先生在苏黎世。”他说。

  我点点头:“宋夫人身子完全康复了吧?”

  “完全没事了。”他答,“请放心。”

  我把那只耳环握在手中,放在茶几上,“请你代交还宋夫人,并且代为致意,如果宋夫人到纽约来,务必请通知我一声,好让我上来拜访。”

  “当然。”宋二的态度客气又没有距离。

  这时书房忽然转出另一个年轻人,跟宋二一般的浓眉大眼,体格强健,只是神气带种冷峻。

  宋二连忙介绍说:“这是我弟弟路加,老三,过来认识季兄。”

  路加比保罗冷一分,可是也俊一分,他笑说:“我读过季兄的《长江与我》。”

  我忽然面红了。

  老三说:“那本小说很有商榷的余地,可是季兄在国家地理杂志上那篇关于Celts民族的文章,真令人佩服不已。”

  我总算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怎么——?”

  宋三有种倨傲:“我也是国家地理会会员。”

  “啊?”我连忙问,“请问是哪个分会?”

  这时候宋二一个眼色使过去,宋三顿时转了话题。

  他笑说:“季兄一定以为我们太太在这里,所以送了风信子上来。”

  “老三。”宋二阻止他。

  这当中一定有什么事,可是为什么?我的脑筋飞快地转动。

  宋三笑,“老二你真婆妈,风信子——”他自己也忽然住了嘴,停一停后接口,“季兄你有所不知,老二是园艺专家,他种植的风信子品种很广,而且色香俱全。”

  原来如此。

  第二章

  我说:“我最佩服绿拇指。”我是由衷的。

  宋二以他一贯的谦和说:“老三最喜欢炫耀。”

  不知为什么,我对他兄弟俩非常热诚,很想亲近他们,与他们做个朋友。因此搔耳抓头,欢喜不已。

  老实说,写稿是一项寂寞的工作,对牢一部打字机写写写,又没有朋友。

  现在听到他们居然有四兄弟,管家们已然这般出色,我也不要结识主人家了。

  宋二像是看出我的心事,他拍着我的肩膊,“季兄,有暇我们聚聚。”

  我说:“对,今天我也得走了。拙荆还在等我的消息。”

  他们兄弟俩一直把我送到门口。

  回到家,我滔滔不绝地称赞宋氏兄弟。

  老婆觉得好笑,“看你,像小学生与同学踢完一场球回来似的高兴。”

  我说:“他们说只是宋家的管家,可是用四个管家干什么?”

  “哦,原来那顶楼豪华住宅只是管家们的住所。”老婆笑。

  我摇头,“不见得,他们一点奴仆气都没有,这里面怕另有文章。”

  瑞芳低头说:“是。很神秘的一家子。”

  我问:“假设宋先生和末夫人是两夫妻,为什么要四个男管家?我相信其余没有见到的那两位也必然是才气横溢、神采飞扬的人物。这一号人怎么会跑去当仆人?白金汉宫也挑不出这样的管家。”

  “保罗与路加,”瑞芳说,“倒是《圣经)上的名字。老大与老四不知叫什么。”

  我说:“老大应该叫约翰,老四是马可。他们的名字是照着四大福音起的,不过马太或马可重复了,故此老二改作‘保罗’。”

  “你的脑筋倒动得快。”瑞芳问,“耳环还人家了吗?”

  “还了。”

  “还了就好,我一想到自己老公怀里藏着陌生女人的首饰,睡都睡不好。”

  我很感兴趣地问:“你会吗?”

  宋家的人一直没有跟我们再联络。

  过了半个月,我们收到一封信,自苏黎世寄出、署名人是宋夫人。

  她的信写在白信纸上,用英文,用辞非常客气。

  盼妮问:“她的名字叫什么?”

  “Jacinle。”我问,“这是什么意思?没有见过这种英文名字。”

  “这是法文,”盼妮说,“一种花的名字,等于英文的Hyacinth——风信子花,你听过吗?”

  我跳起来。老婆马上说:“天下有这么巧的事?”

  “这个字怎么念?榭珊?”我问。

  盼妮埋怨:“爹爹,你那法文老学不好,多丢脸。”她走开了。

  我跟老婆说:“宋家似乎很知道我们的底细。”

  “——还不是为了那本《长江与我》。”她笑。

  “喂,你别打岔好不好7”我生气。

  老婆接下去,“他们见你买一束风信子上去,有没有吓一跳?”

  “有。”我说。

  绝对有。老二频频向老三使眼色。老三用园艺来推托,言辞闪烁。也许他们不相信这一切只是巧合,他们以为我找到他们的住址,就该也联带打听到女主人的名字。他们永远不会相信一切只是巧合。

  瑞芳问:“宋夫人长得如何?”

  “我不知道,没见到她面孔。”我说。

  盼妮走出来,听见,马上说:“当然是美丽的。”

  我问:“你又怎么知道?”

  盼妮很有信心:“当然漂亮,而且很高贵;舍己为人是最高贵的,如果没有她,我可能断了一条腿。”

  老婆哼一声,“断腿这么事小?”

  盼妮笑说:“妈妈巴不得我折断脖子。”

  老婆说:“那颗金丝雀钻是完全无瑕的——”

  我说:“老婆,你对钻石的爱心也太大了。”

  电话铃响起来,我去接听。

  是楼上宋氏打下来的,我有意外的惊喜。

  “老二,”我熟络的说,“我们收到宋夫人的信了。”

  他说:“真不好意思打扰,是老三这个急性子,他要打听有关‘赛尔斯’族的背景,季兄是专家——”

  我笑,“那种浅薄的事,真是……”心中是很得意的。

  “季兄不必客气,”他也笑,“我们上门拜访如何?”

  “欢迎之至,几时来?”我问。

  宋二笑,“我服了,你们两人一般的心急,我们马上下来。”

  “好!”我跳起来。

  老婆在一旁笑,“找到麻将搭子了?这么开心。”

  盼妮兴奋地说:“我好想再见见他们。”

  门铃响起来。

  我去开门,张开手,“欢迎欢迎。”

  盼妮在身后张望,盼眯摇摇晃晃走出来。

  他们一行来了三个人。

  我伸出手,“这位是大哥?”第六灵感。

  “不敢当不敢当!”他与我握手,“我是老大宋约翰。”

  老大约莫四十岁左右,一般的浓眉大眼,却有凝重王者之风,我心中更觉诡秘,这样的人若属奴仆身分,主人难道是神仙中人?

  老婆端出茶点。

  盼眯走到宋二身边,仰起头看着他憨笑。

  我说:“盼眯,过来。”我有点心酸。

  老二已经抱起她坐在膝上,他摸摸盼眯的黑发,忽然露出怜悯的眼色来,抬头向我一看,他已经发觉了盼眯的缺憾。

  我说:“这孩子是低能儿童。”

  “哦?”老大把盼眯抱过去凝视她。

  老婆忽然紧张起来。“宋先生,你看她怎么样?”

  “脑部有障碍吧?”老大问。

  老婆眼睛一红,“没错,宋先生怎么知道?”

  宋约翰说:“嫂子干万别称我宋先生,叫我老大便得了。实不相瞒,咱们家少爷正是脑科医生。不妨约他看症。”

  老婆像得了救星似的,“是是,我们一定照做。”

  我说:“把盼眯抱进去吧。”

  老三来不及的问:“季兄,你搜集有关赛尔斯的资料——”

  宋二又看他一眼,他只好住口。

  我说:“我这就请各位到书房来,我的资料实在是微不足道——”

  老三“霍”地站起来要跟我进书房。

  老大微笑摇头,“季兄,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他转头说,“老二,你跟嫂子说说,设法跟少爷联络上了,让季二小姐去看症。”

  瑞芳忽然眼睛红起来,“这——”

  我也心头一热,长揖到地,“季某三生有幸。”

  老三拍拍我肩膀,“来,我们到书房去。”

  我与他走人书房。

  我问:“你对赛尔斯民族有什么认识?”

  “咱们老四对这个有兴趣,”他说,“我在电话中跟他提起,他硬要我来问你:赛尔斯民族有无可能到过北极?”

  要是别人间这问题,我一定不屑回答,因由宋三提出,我郑重地答:“北极——或有可能,赛尔斯族的历史非常含糊复杂,公元前约三七五年,赛尔斯族侵略过爱尔兰,留下文物。若果有证据证实他们到过冰岛或北极,理论成立的话,那倒是新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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