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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满楼 page 8 作者:亦舒

  皆因不知从何说起。

  宦晖一整夜把自己关在房内,他妹妹看到房门底缝那条光线整夜不灭,知道毛豆没有睡着。

  眉豆也没有。

  天亮时分她悠然入梦。

  忽然像是置身一间大堂,排排坐满数百人,仿佛进行聚会,转眼她自窗口看见隔邻大厦失火,乌黑浓烟滚滚冒出,有人说:"疏散,疏散。"所有人站起来有秩序地向大门走去,宦楣忽然看见她母亲就在前面,跌跌撞撞,慌慌张张,她连忙叫:"妈妈,妈妈,我在这里,不怕,不怕。"过去紧紧抓住母亲的手,一惊而醒。

  她睁开眼,看见许绮年站在床头。

  "昨夜喝多了?"

  许绮年笑吟吟,宦楣错愕地看着她,这人倒是恢复得快,没事人一样。

  "你怎么来了?"

  "帮令堂大人挑服装。"

  "这个时候换季?"

  "办喜事总得穿新衣。"

  "喜从何来?"

  "宦晖结婚呀。"

  宦楣见状,说说就变真了,她跳下床来,"你呢,许小姐,公事不忙?"

  许绮年答:"对公关部门来说,什么都是公事。"

  宦楣笑,"钧隆真少不了你。"

  许小姐也笑,"我就是要造成这种幻觉。"

  "我洗把脸就好。"

  "几时轮到你?"

  宦楣一怔,"我?"讪笑了。

  "我都听说你的男朋友一打一打的。"

  宦楣转过头来,接下去说:"红黄蓝白黑俱全,是不是?"

  的确有这么一句,许绮年非常尴尬。

  宦楣套上衣裳,"闻名不如目见?"

  许绮年连忙解嘲说:"是我造次,钧隆一连开除了好几位老臣子,我这张嘴要是不当心,迟早轮到我卷铺盖。"

  宦楣问:"开除谁?"

  许绮年说了几个名字。

  都是陪宦晖进出与走得密切的那几个人。

  看样子父亲是动了真气,杀无赦。

  宦楣拉起许小姐的手,"来,我们下去看宦老太打算怎么治妆。"

  宦太太在她的房间里,宦楣一进去,便看见满地满床满沙发的衣料,晶光闪闪,都抖了开来,一边站着两位绸锻店女职员,笑嘻嘻地极好耐心服侍,不时把料子往宦太太身上披搭,指出优点。

  难怪许绮年要过去讨救兵,这样子挑到几时去,非得宦楣提点一两句,速战速决不可。

  "眉豆眉豆,快来帮眼。"

  她终于找到精神寄托。

  宦楣决定乐它一乐,纵身跳过衣料堆中,扯起一块桃红嵌银线的羽纱,当沙里似,在腰间缠了几缠,整匹抖将出来,往肩膀上一披,再自背后把纱料兜过来遮到头上,双手合十,说道:我是蓬遮普的马哈拉尼。"

  房间内几位女士笑得弯腰。

  正在欢乐,有人轻轻敲啄房门。

  宦楣一抬头,"毛豆,进来,我们替准新娘挑衣料呢。"

  "眉豆,请你出来一下。"

  宦楣只得把身上层层纱料拆下来,跟哥哥进偏厅。

  她先发制人:"听说钧隆许多老伙计因你的缘故提早告老回乡?"

  "眉豆,"宦晖答非所问,"我有事与你商量。"

  他是严肃的。

  "毛豆,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

  宦晖开口:"昨夜父亲与冉镇宾去商议一件事情。"

  "我知道,那事没有成功。"

  "你猜到了?"

  "从他的脸色看得出来。"

  "我相信失败是因为叶凯蒂的缘故。"

  "毛豆,别荒谬,冉镇宾不是那样的人。"

  "我去会晤凯蒂。"

  宦楣站起来,"毛豆,你过虑了,我知道你迫切地希望戴罪立功,但这不是正途。"

  "我要查清楚。"

  宦楣说:"凯蒂恨我俩入骨,你是知道的。"

  宦晖叹口气,搓着双手。

  "你几时担心过这些事?"宦楣笑问。

  宦晖看一眼。

  "如果被凯蒂辱骂一顿会令你好过一点,我代你做一次代罪羔羊如何?"

  宦晖抬起头来,"你肯为我牺牲?"

  "你是我兄弟。"

  "眉豆,你一向最会赚我热泪。"

  "毛豆,放心,我肯定父亲有能力弥补一切纰漏。"

  宦晖点点头,"我要回银行了。"

  "喂。"

  宦晖转过头来。

  "你真的要结婚?"

  "自由与我下个月订婚。"

  "恭喜你。"

  宦晖脸上一点喜意都没有。也难怪,办喜事的并不是他,是宦太太。

  那日下午,她勒令宦楣陪同自由一起去选择礼服。

  宦楣说:"自由,老太君御驾亲征,多疼你。"

  自由只是笑。

  一进店门宦楣便看见邓宗平,宦楣的一颗心不由自主几乎没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莫非来订礼服预备小登科。

  宦楣呆呆的站在门口,小邓这时候也看到了她,神色一般的惊疑不定,两人凄苦的凝视半晌,还是宦太太先招呼他:"宗平,我给你介绍,这位艾小姐是我们宦晖的未婚妻。"

  邓宗平才回过神来,"啊,宦晖要结婚了?"

  宦太太笑问:"你呢,宗平,你陪谁来?"姜是老的辣,不慌不忙套取资料。

  "我做我师兄的伴郎。"

  宦楣松一口气,但适才那一惊,已经令她憔悴。

  她把两手插在外套袋里,看母亲与设计师嘀咕。

  邓宗平终于走出试身间,静静站在她身边,过半晌问:"为他人做嫁衣裳?"

  宦楣抬起头,"最近很忙?"

  "并不。"

  "为什么没听见你的声音?"

  "我已经决定了,倘若没有更好的理由,就不会像上次那样无故出现。"

  "你一直吝啬。"

  "对大家比较好。"

  宦楣微笑,"你也最懂得自我控制。"

  "为此我恨自己一辈子。"

  宦楣不出声。

  邓宗平过去与宦太太道别,祝贺艾自由,然后离开礼服店。

  宦太太说:"若果没有更好的式样,我们到欧洲去买。"

  自由拿着图样轻轻问宦楣:"你仍然爱他,他也仍然爱你,为什么?"

  宦楣听到这样的知心话,一下子怔住,眼睛一霎,小心翼翼含住的两颗眼泪流下来,掉到图样上。

  她连忙说:"自由,你好不天真。"别过脸转过来,已把憔悴抹掉。

  宦太太在一边抱怨:"一个月筹备婚礼太难为人,最好有半年时间慢慢来。"

  宦楣说:"当心他们私奔。"

  扰攘半晌,才挑了一袭仿五十年代含蓄秀丽的款式,指明要象牙白的真丝缎缝制。

  不过宦太太又急了,"订婚穿什么?"

  宦楣疲倦的说:"我需要一杯浓茶。"

  "好,我们回头再来。"

  自由仍然维持同一的笑容,站得笔挺,侍候在旁。

  这个小女孩子不简单,宦楣开始佩服她。

  一行三人还没走到茶座,宦太太又嚷着要看首饰,换了平时,宦楣早就一声救命落荒而逃,但今天是特殊的好日子,母亲难得借到个名正言顺高兴的借口,做女儿的有义务陪她疯。

  转过头去吁气的时候,只见自由给她一个鼓励的神色,宦楣只得笑。

  经理正招呼她们,职员开门又放进一位客人。

  那位女宾穿一套宝蓝色衣裳,更显得肤光如雪,明艳照人。

  宦楣朝她点点头,她也矜持地颔首。

  一边宦太太与自由正低头钻研一套项链耳环。

  宦楣知道母亲必定一早就看到什么人在这狭小的店堂里,但她老人家永远有视而不见的本领。

  宦楣原本早已得乃母真传,但这次她有任务在身,于是开口说:"你好,凯蒂。"

  凯蒂在她身边坐下来,取出香烟,递给宦楣,宦楣倒有点受宠若惊,一时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亦不相信世上会有不记仇的人,只得先取了香烟。

  店员取出一条项链替她挂上,叶凯蒂顾影自怜。

  宦楣心想,也不能在她面前太过谦卑,微微笑道:"阔了。"

  凯蒂转过头来,轻轻一笑,"想开了,自然天空海阔。"

  这话很有点意思,宦楣乘机说:"渴死人,喝杯茶?"

  "好呀。"叶凯蒂仍然愿意被人看到她与富家千金坐在一桌,证明她吃得开,有交情。

  宦楣与凯蒂推开玻璃门出去。

  宦太太与艾自由皆无抬起头来,任由她俩离开。

  由此更加可知她们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这年头,谁不是狐狸。

  凯蒂笑问:"与令堂有商有量的那一位,就是你未来的嫂子吧?"

  凯蒂自然已经听说了。

  宦楣与她找到位子坐下。

  凯蒂又说:"世上永远有人得来全不费功夫,不流一滴汗,眉豆,那人也不是你。"

  "好端端怎么又把我扯进去。"

  "一个人际遇的好坏,全然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或是没做什么。"

  "凯蒂,你也混得不错呀。"

  她沮丧地苦笑,"听听,混,运气好你也不会用到这个字。"

  "凯蒂,与宦晖这样的人生活,并非福份。"

  宦楣忽然之间明白,凯蒂并不介意对面坐的是什么人,她只想好好的吐一次苦水,而宦楣正是最佳听众,故事中的每一个主角,宦楣都认识了解。

  这并不代表凯蒂会与她冰释前嫌,所以宦楣非要把握这次难得的机会不可。

  "听说冉先生对你很好。"

  凯蒂点点头。

  "且快要正式结婚了。"

  "听到这两个字都怕,真没想到,一直梦寐以

  求的机会,真正来到,却把它拒绝。"

  宦楣意外,"你没答应他?"

  凯蒂说:"跟你一样,我也想恋爱。"

  宦楣慢慢套她的话:"但是,我还想得到权柄势力。"

  "你?"凯蒂挪揄,"倒是看不出来。"

  "冉先生没有兴趣栽培你?"

  "也许会送若干股份给我,但男人的事,还是男人的事。"

  宦楣已经得到她要的讯息,仍然不动声色,笑道:"这么说来,你不打算垂帘听政。"

  "你真爱开玩笑,我此刻比任何时间都想退休归隐不问世事。"

  "我晓得了,大概是冉先生不想你操劳。"

  凯蒂忽然醒觉,狐疑的看着宦楣,"你好像对我的事很有兴趣。"

  宦楣笑,"你是城里的传奇。"

  "你们宦家跟冉镇宾很熟吧?"

  "是呀,所以担心有一日见到你要叫伯母。"

  "你放心,我仍然是叶小姐。"

  宦楣忽然劝她,"做冉夫人也不失礼,感情有许多种,冉先生学问好,有肩膊,正所谓有身分有地位,你莫轻视他。"

  叶凯蒂笑了,接上去说:"烟花女子嫁予他也算是理想归宿,值得艳慕了。"

  宦楣一抬头,看见宦晖正朝她们走过来,怎么搞的,一整个下午,所有的人都挤到这个商场来。

  凯蒂自然也看到宦晖,她脸上笑容不变,神色自若,但是颤抖的手指出卖了她。

  宦晖朝妹妹颔首,然后往走廊另一端走去。

  凯蒂说:"我要走了,多谢你这杯茶。"

  "凯蒂——"

  "算了,你说的话,我永远听不进耳去,总而言之,我不是坏人,你不是坏人,好了没有?"

  "凯蒂,宦晖也不是坏人。"

  "那我就不知道了。"

  凯蒂踏着高跟鞋而去,晶光灿烂的外表,千疮百孔的内心。

  宦楣刚想结帐,她大哥出现,拉开沙发椅子坐下来。

  这时候,一茶座已经客满,四周围的人高谈阔论,乐队又开始演奏,三流提琴手把一只梵哑铃拉得鬼哭神号,令不安的人更加心烦意乱。

  "她说什么?"宦晖问。

  "她什么都不知道。"

  "当真?"

  "我打探得很仔细,冉镇宾的公事,她不了解。"

  宦晖抱怨,"你让凯蒂瞒过去了,她这个人有机心。"

  宦楣觉得好人难做,"我已经尽了力。"

  宦晖不响。

  "妈妈来了。"宦楣站起来。

  宦太太拉着未来媳妇,另一只手提满大包小包。

  艾自由随便一坐,刚好坐到适才叶凯蒂的位置上。

  宦楣看在眼内,不禁想,此刻邓宗平身边又是谁?

  艾自由右手无名指上已戴着一枚鹅蛋形钻戒,她伸出手让宦楣瞧。

  宦楣哪里有心思看那个,兄妹俩几乎同时站起来,"妈妈,你们慢慢休息,我们有事先走。"

  第六章

  门外不知几时已开始下潇潇雨,街上所有的污垢都叫这一层雾水泡了起来,天色异常的腌攒昏暗。

  宦晖问:"你去哪儿,我送你。"

  宦楣讲了聂上游的地址。

  "那么远,是什么地方?"

  "我自己叫车好了。

  "不,兄妹一场,不怕载你上月亮。"

  宦楣看他一眼,真是奇小子,心绪瞬息万变。

  车子驶过来,噫,不是那轮火箭炮,换了架小房车。

  宦楣一脸问号。

  "太招摇了。"宦晖说。

  谢天谢他,他总算知道了。

  往郊外的路也一样挤塞,车子一尺一尺的移动。

  宦晖问:"你爱他?"

  "谁?"

  "那位先生。"

  "爱是一件至为奢华的事情。

  "我担心你。"

  嘿,难兄难弟,宦楣何尝不担心他。

  "眉豆,让我告诉你,速速找一个人结婚,躲起来,切勿曝光,最平凡的人最幸福,吃得下睡得着,是为快乐。"

  宦楣转过头来,"毛豆,你怎么了,还有什么醒世恒言?我来教你两度散手:不要随意放弃自己无穷无尽的宝藏,而专向人乞讨,不要向人夸耀自己的才华与财富,你所拥有的别人未必比你少。还有,多事不如无事来得舒适自在,多才不如无才能保全纯真的本性。"

  宦晖不予作答,专心驾驶,道路进入郊外之后开始通爽,车子加速。

  宦楣轻轻说:"胜败乃兵家常事。"

  宦晖转过头来,挤出一个笑容,"当然。"他把车停在聂家门口,"祝你有愉快的晚上。"

  "你也是,毛豆。"

  宦楣目送大哥离去,伸手揿铃,半晌没有人来应门。哟,这次碰了钉子,且留落异乡,交通没有着落。

  宦楣围着屋子兜了一圈,找不到松懈的门窗,一抬头,发觉一道铁格子爬梯直通往天台,她反正没事,迟疑一下,便一步一步攀上去,翻身过栏杆,稳稳落在天台上,没想到当年超时爬墙回宿舍的功夫尚未生疏。

  青石板地缝已经长满青苔,一大堆白色蜡烛形小花散放甜香,两柱之间吊着一张大绳床,这些倒还罢了,最吸引宦楣的,是近西北角落,放着的一具折反射望远镜。

  她笑了,轻轻走过去。

  不知焦点对准什么地方,当然不会是邻屋的浴室。

  宦楣刚要低头去张望,身后咪鸣一声,一只玳瑁皮包的野猫跳上来。

  宦楣与它打个招呼,才把眼睛凑到望远镜前去。

  她打一个突,这并不是一具天文望远镜,它配有红外线装置。

  焦点对牢屋右方斜坡下的一个私人小型码头,宦楣抬起头来,那个长型木排被树丛遮盖,她一直没有注意到。从聂宅走下去,大抵需要十分钟左右。

  聂上游为何要注视这个码头?

  宦楣的好奇心来了,她继续低头张望,只看到一辆游艇渐渐驶近。

  一般游艇通常漆白色,这一架却通体漆黑,宦楣好不诧异,这是谁的船?船侧并无记号,船渐渐泊近码头,自船舱钻出来的,正是聂上游本人。

  只见他与水手交谈两句,便自甲板跃下码头,船员放下他之后,把黑色游艇驶走,在黄昏暮色中,它看上去特别诡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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