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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满楼 page 7 作者:亦舒

  她们母女面面相觑。

  宦楣强笑道:"他们总得睡与吃。"

  九点钟,女孩子说:"宦小姐,我要下班了。"

  宦楣忽然羡慕她,心不由主,竟然脱口问:"约朋友?"

  她甜甜的笑:"是的,说好去看场电影。宦小姐再见。"

  宦楣感喟,他们才是最最快乐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名、利、权、势,一点起不了作用,对他们没有影响,因为他们知足。

  宦楣轻轻放下电话。

  父兄仍然没有音讯,宦楣不管了,她躲到避难所看星,十多分钟后,已经心平气和。

  "没有新发现?"身后有人问。

  她转过头来,看见邓宗平上来了。

  "我想,只有我一个人有资格上天台。"

  宦楣微笑:"未必。"

  邓宗平知道她脾气,不去挑战她这个答复。

  宦楣见他双手抱在胸前,似有心事。

  "你找我有什么事?"她诧异的问。

  "来聊几句。"

  "是宗棘手的案子?"

  "你对刚公布的民意汇集处报告有什么意见?"

  宦楣愕然,过了一刻,她哑然失笑,原来小邓心中烦的是这个,呵他们俩的路越走越远,迟早如参商永不碰头,不不不,她才不关心这些。

  "试想想,二十三万个附着身分证号码的签名,只算是个人意见,我对报告书投不信任票,我们有权要求一个合理的解释。"

  宦楣看着他,"宗平,你真的为这件事入了魔。"

  "不管如何,民主派还是打了一场漂亮的仗。"

  宦楣叹口气,不出声。

  他听见了,"对不起,我知道你不管这些。"

  "没问题,你需要一双耳朵的话,我这一对随时奉陪。"

  邓宗平笑。

  各人有各人失眠的因由,有些为政治,有些为期货指数,而女人,为他们的失眠而失眠。

  "宦先生已经回来了?"

  刚在这个时候,宦楣听见车子驶上来的声音。

  "这是他们了。"

  邓宗平说:"我也该走了。"

  "宗平,"宦楣忍不住问,"你为何来得这么勤?"

  邓宗平看着她良久,怔怔的答:"我不知道。"

  又过一会儿,他又说:"我们毕竟还是朋友。"

  最后他终于承认,"我身不由己的就来了。"

  第一次,宦楣第一次发觉他的语气不像个小老师。

  她说:"但是宗平你知道我永远做不到你要求的水准。"

  他没有再说什么。

  宦楣送他下楼。

  他问她:"你爱上了别人?"

  声音低得不得了,蚊子声一般的钻进宦楣的耳朵,她像是听见,又像是没听见,但隔了一会儿,她还是回答:"还没有。"

  回到屋中,第一件事就去敲宦晖的房门。

  他没有锁门,亦没有应门。

  宦楣进房去,发觉他脸朝下伏在床上,身上没有衣服,正在沉睡。

  她伸手去推他,"毛豆,毛豆。"

  宦晖怎么醒得过来。

  宦楣急了,在他身边喊,"醒醒,醒醒。"

  他根本已经陷入昏睡,天掉下来都不管了。

  "眉豆,别吵他。"

  "妈妈。"

  "让他睡。"

  "我非要问个究竟出来不可。"

  "你爹都告诉我了。"

  "爹怎么说?"

  "他说他会摆平。"

  "这当然,可是——"

  "能叫毛豆修身养性,花些代价也是值得的。"

  宦楣啼笑皆非,"赶明儿我也做浪子去,叫你拿金来换。"

  宦太太看女儿一眼,颇含深意,只是不出声。

  宦楣这才自嘲的说:"早知不该自动回头。"

  "去睡吧。"

  宦楣还是不放松,趁母亲走开,拍打宦晖的裸背,他一点动静都没有。

  第五章

  待宦晖能清醒地坐在早餐桌子前的时候,股市已经下跌一千一百点。

  他母亲猜得不错,这次教训叫他沉默下来,但是他妹子看出他眼神涣散,精神不振。

  宦楣趁空档问他:"你到底买了多少,赔了多少?"

  他只是答:"别问。"

  "你可以告诉我,我不会同任何人说,毛豆,打小时候起我就替你保守一切秘密。"

  "一切已成过去,我已得到教训,眉豆,不要再问。"

  宦楣总觉他的气色欠佳。

  宦晖紧紧拥抱妹妹,"别为我担心,知道吗?"

  "那么我要你现在跟着我说:宦晖以后做个乖孩子。"

  宦晖问:"你记得艾自由?我会带她到家里吃饭。"

  "她才真是个乖孩子。"

  "眉豆,听说你也有新朋友,唤他一起参加如何?"

  "还未到时候。"

  "眉豆,不知怎地,我忽然想结婚。"

  "你,宦晖?"他妹妹大吃一惊,用手指指着他,"你想害谁?"

  宦晖闻言低头不语。

  宦楣即时后悔,不该在他不如意的时候打击他。

  于是连忙说:"好,你先去注册,我跟着来。"

  宦晖忽然问:"你想会不会有人愿意同我们结婚?"

  宦楣一怔,立刻强笑道:"怎么没有,前仆后继。"

  但是宦晖没有笑。

  宦楣亦感觉到一丝强颜欢笑的气氛。

  事情好像真的全过去了。

  这个城市天赋异禀,无论是什么样的伤口,都可以迅速止血,愈合,了无痕迹。

  只有老司机一个人还在诉苦:"要命不要命,四块九角半会跌到五角三仙,不知何日可返家乡。"

  宦楣也并不十分同情他,愿赌总得服输。

  宦晖没有痛改前非之前她已经脱胎换骨,现在两兄妹常常在家陪母亲晚膳。

  宦太太开头觉得高兴,稍后就有点担心,"出去呀,你们出去玩呀。"她受宠若惊,担当不起,就希望恢复旧状。

  宦晖变了一个人似的。

  宦楣总不相信他会学乖,在父亲身上打探消息。

  "爸,毛豆想成家立室。"

  宦兴波不置可否。

  宦楣小心留意父亲的神色,不见有变,略为安心,她不信这么大的事故会没有后遗症,只要父亲稍露端倪,她便盘问到底。

  她要父亲说宦晖,父亲偏要说她,"你又是几时决定做乖女儿的?"

  宦楣想一想,已经有了答案,当我发觉自暴自弃一点帮助也没有用的时候,但嘴里却说:"我自出生就是个好女儿。"  宦兴波莞尔,"是吗,你是吗?"

  "当中身不由己的误会太多而已。"

  宦兴波回味这句话,顿时百感交集,当下不露声色,只说:"你叫宦晖把那女孩带回来我们瞧瞧。"

  噫,父子双方都有诚意。

  艾自由上来那一日,穿着时下少女流行的名贵便装,水手领藏青夹白条子毛衣配宽身裙子,双手插在口袋里,一头青丝用根缎带松松扎在脑后,宦晖跟在她身后,替她拿着书包,他刚自补习老师处把她接来。

  宦楣这次看到自由,才知道为什么对她有特殊好感,她像足几年前的宦楣。

  当日拿书包的那个人是邓宗平。

  宦楣招呼自由,"你请坐,家母马上下来。"

  自由朝宦晖笑一笑,一点不觉拘谨,在沙发中伸一个懒腰。

  宦楣万分感慨,不多久之前,她也是这样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倘若可以把当日那个自己找回来,走遍万水千山也是值得。

  此刻她只希望自由的感情道路比宦楣顺利。

  宦晖有点紧张,"我去催催母亲。"

  宦楣趁他走开,问自由:"你觉得宦晖怎么样?"

  自由坦自爽直,"对我很好,我很喜欢他。"

  宦楣微笑,"是怎么样的喜欢?"

  自由并无腼腆之色,"很深的喜欢。"

  宦楣不知怎地忽然问:"倘若他不是今日的宦晖了,你仍然喜欢他?"

  自由诧异的问:"人可以分昨日今日明日吗?"

  "可以,人会变的。"

  "不,"自由笑说,"你的意思是环境会变。"

  "对。"这小女孩真有意思。

  "环境不会比现在更坏,宦晖说,许多人都利用他的身分,对他有企图。"

  他那样说过?宦楣大大讶异,她一直以为他喜欢那些人,爱搞那种关系。

  看样子兄妹之间了解不够。

  "他说他有点厌倦,有机会的话,他想找一个风景幽美的小镇隐居。"

  宦楣觉得好笑,他,毛豆?她不相信,这不过是一时的意兴阑珊。

  宦太太下来了,把自由迎到楼上小会客室。

  宦楣没有跟上去。

  老司机匆匆过来,"小姐,麻烦你,宦先生要那只黑色公事包。"

  宦楣进书房取给他,一边问:"他要公事包干什么,不是说好回来吃饭吗?"

  "看我,险些给忘记,"老司机拍一下额角,"宦先生与冉先生谈公事,不吃饭了。"

  宦楣一怔,这个日子事前征求过父亲的同意,他不回家赴约,可见是有急事,宦楣知道她父亲的脾气,他一向喜欢主动,今日取消一个约会去迁就另一个,可见是被动,不但有急事,且有点身不由己。

  同冉镇宾谈公事。

  宦楣忽然想起坐在冉某身边的叶凯蒂,她伸手拍拍胸口,联想力别太丰富了。

  "眉豆,眉豆。"

  她听见叫,走进饭厅去坐下,一边说:"爸爸有事,不回来了。"

  谁知宦晖一听,手一震,半碗汤倾泼出来。

  自由连忙取过餐巾替他揩手。

  宦楣看在眼里,发觉自由也对宦晖很好。

  宦太太对自由说:"你别见怪,宦家男人一向视工作为第二生命。"

  自由笑笑不语。

  宦楣肯定宦晖跟她一样食而不知其味。

  只听得宦太太不嫌其烦地问了足足千余条问题,把艾家家宅查得一清二楚。

  宦楣只听到自由答:"父母已经过身,我跟兄嫂生活已经有十年以上,十分渴望有自己的家庭。"

  宦楣知道母亲会得喜欢这个单纯但绝不愚钝的女孩子。

  她让她俩继续谈下去,向宦晖使一个眼色,便离开饭桌。

  宦晖与她走到走廊,她悄悄问:"爸爸同冉镇宾有什么新计划?"

  宦晖强笑,"我只知道,冉镇宾要娶叶凯蒂。"

  "什么?"

  "不能置信是不是,凯蒂终于得到她要的一切。

  两兄妹面面相觑,苦笑。

  宦晖叹口气:"现在我才知道,我逼人太甚了。

  宦楣始终护着大哥,"冉镇宾跟你全然不同,他可以做主,你不能。"

  "凯蒂不会原谅我。"

  "我们需要她原谅吗?"

  "如果还想同冉镇宾谈生意的话,我们需要。"

  宦楣说:"别低估冉镇宾,商场无父子,亦无恩仇,惟利是图。"

  "眉豆,我一直觉得你的脑袋远胜于我。"

  "这算是称赞吗,比你好就算好吗?"

  说到这里,大门打开,他们的父亲回来了。

  "宦晖,跟我来。"

  宦楣连忙说:"爸爸,艾小姐在这里。"

  宦兴波像是没有听见女儿说什么,一径朝书房走进去,宦晖只得撇下女朋友跟在父亲身后。

  自由过来问:"宦晖呢?"

  宦太太笑:"他们父子有话说。"

  宦楣拍拍自由肩膀:"我开车送你回家。"

  自由就是这点好,非常容易商量,她点点头。提起书包,并没有不愉快的样子。

  在车上,官婚问:"自由,你如何认识宦晖?"

  "我哥哥是钧隆的职员。"

  "啊。"宦楣笑,就这么简单。

  艾家位于森林般的住宅大厦其中一幢,自由清晰地指导宦楣把车子驶进相当狭窄的马路。

  自由笑笑说:"比起宦宅,这里并不是理想的居所。"

  宦楣即时回答:"但是你看上去比我开心得多。"

  自由没有回答,笑着挥挥手,上楼去了。

  宦楣觉得她很有意思,宦晖自有他的福气。

  她把车子驶向聂家。

  一边驶一边同自己讲道理:他也许不在家,也许不欢迎不速之客,也许正在招呼朋友。

  也许……他俩的关系还未到女方可以随时出现的地步。

  道理管道理,宦楣双手一点都不听话,直把车子开到郊外,驶进聂宅的私家路,才停下来。

  引擎一熄,她的心也静了。

  她把脸伏在驾驶盘上不动,过一会儿,她叹口气,又开动车子,迅速掉头,往大路驶去。

  一抬头,看到一个人,穿着运动服,站在路口上,双臂抱着胸前,笑眯眯的问:"小姐,找人?"

  宦楣松一口气,停车,他一定是听到引擎声了。

  聂上游走过来,笑说:"是一辆火辣辣的车子。"

  宦楣下车,"这并不是我的座驾。"

  "把它的故事告诉我。"

  "你有无好酒美肴?"

  "你说什么有什么。"

  宦楣把手臂圈着他的手臂,仰起头笑了。

  他的家是那么舒服,那种老式大张的沙发,永远罩着雪白的套子,鼻端接近了可以闻到新近浆熨过的香味,躺下去便不想起来。

  聂上游是好主人,客人一进门他就知道她要的是什么,她不必多说一句话,他看她的眉梢眼角就已经服侍得她舒服熨帖。

  "我以为你不在家。"

  "我刚回来。"

  "又以为一个硕健的雪白皮肤的血红嘴唇的女郎会得应门而出。"

  "料事如神,我刚在后门把她送走。"

  宦楣不得不佩服他应对的本领,"你究竟在做什么?"

  "你真的想知道?"

  宦楣迟疑了,无缘无故涨红了面孔,他一个人在他家中做什么是他的私隐,真的告诉她,怕尴尬的是她。

  "跟我来。"

  他把她自沙发上拉起来,她犹自忐忑不安,他已经一手推开厨房门,扑鼻而来的是巧克力无与伦比独特的甜香,只见大理石桌面铁丝架上搁着一大堆刚出炉的巧克力饼干,每块巴掌大。

  宦楣忍不住嚷出来,"聂上游,我爱你。"

  也不征求物主的同意,抓了一块就张开嘴咬。

  聂上游开一瓶香槟,斟一杯给她,笑问:"爱我,这又是不是结婚的理由?"

  与他在一起,总是占下风,又那样愉快,不可思议。

  "你瘦了。"他说,"不妨多吃两块。"

  "我瘦?你应当去说宦晖。"

  聂君不出声。

  "你同他有生意往来,请告诉我,是否有摆不平的地方。"

  聂君注视她,"今日你来,就是为了这个吧?"

  "坦白的说,我有点担心。"

  "请听我分析,即使有什么大事,宦兴波也可以控制场面,倘若连他都觉得有困难,我们担心又有什么用?"

  "你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聂君摇摇头。

  宦楣知道他骗她。

  但她感激他,说实在的,她根本无能为力。

  "到了我这里,就不要再有烦恼。"

  "再喝下去就不能开车了。"

  "我知道你往哪里。"

  "哪里?"

  "弱水蓬莱西。"

  总难不倒他,他总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

  宦楣闭上双眼,轻轻叹息一声。

  她没有把所有的巧克力饼干报销,但的确独个儿喝光一瓶香槟。

  还坚持开车,聂上游只得坐在她的身边护驾。

  她记得很清楚是怎么回家的,她没有醉,女性惟有在十九岁之前醉酒尚可容忍,之后,凡事还是清醒点的好。

  她跑进书房去。

  她没看见宦晖,父亲背着她托着头独坐。

  她过去叫他,他抬起头,宦楣蓦然发觉她父亲已经憔悴。

  宦楣装作没事人似,在父亲身边站了一会儿,想说话,又觉得无话可说,静静离开书房。

  她现在明白母亲为何极少同父亲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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