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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满楼 page 6 作者:亦舒

  宦楣自沉思中走出来微笑,"是吗,那是你的女友?"

  这等于承认他是男朋友了,他心头一热,但是不露声色,"那么,"他又说,"是令尊大人的女友?"

  "家父的女友们从不在本市亮相,况且,也不会是那样格调的人。"

  "奇怪,那会是谁呢?"

  "假如你留意影剧版的话,你不难知道,那是我兄弟的前任女友。"

  聂上游仍然微笑,"我很少留意那一版。"

  宦楣喃喃的说:"每次见她,她都有一副不同的面孔。"

  聂上游看着宦楣,"你呢?"

  宦楣悲哀的摸摸脸颊,"我学艺不精,只得一脸二用。"

  聂君听了大奇,"怎么个用法?"

  宦楣说:"在家在外,略作变化。"

  聂上游只会笑。

  宦楣问:"你呢,你此刻是否戴着面具?"

  他温柔的反问:"你说呢?"

  宦楣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五官,"好像是真面孔。"

  他握住她的手,"才不是,我是仙女座来的客人,暂时不适宜暴露真面目。"

  宦楣轻轻的问:"你们的世界,是否又新又美好?"

  "不见得,各有各的难处。"

  稍后,他们到海滩边的小馆子去吃饭。

  聂君可以感觉得到,某一个人在宦楣的心里仍然占一个位置,他很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也知道他俩已经不来往很长的一段日子。

  奇是奇在她并没有完全淡忘那个人。

  没想到她如此长情,这正是她另一副面孔。

  聂上游本来最怕宦楣会挑这样的良辰美景来问一个最煞风景的问题:"请把你的生平告诉我。"

  现在他放心了,人们高估了宦楣的身分地位,低估了她的智慧。

  宦楣问的是:"把那块陨石的故事告诉我。"

  聂君说:"七六年三月八日,吉林省吉林地区降落一场大规模的陨石雨,搜集到的陨石有一百多块,总重量在二千六百公斤以上,这是其中一块。"

  宦楣沉吟地算一算,那时,他应该还没有进大学。

  他要从头说起的话,他自会滔滔不绝把平生得意失意事全盘托上,他既不说,她就能不问。

  宦楣这一点得到她母亲的遗传。

  "那你带着它已经很久了?"

  "是的,走遍大江南北,东征西讨,都没有失去。"

  现在他把它送给她。

  聂君仍然在十二点钟之前把她送回去。

  在门口他想起来问:"梁国新判两年零九个月的事,你已知道?"

  "我读了报纸,一直非常难过,像梁伯伯那样的人,怎么能到那种地方去过活,他家里连浴室的地板都是通电保暖的,洗完澡踏上去不会着凉,毛巾架子也会发热,他最讨厌用冷毛巾,细节尚且这样,更勿论生活上其它的享受了,这下子真是不堪设想。"

  聂上游不予置评,过一会儿他说:"听讲以前他同令尊大人十分亲厚。"

  "是,他,还有冉镇宾,三人随长辈自上海南下学做生意,过关斩将,一帆风顺,还真的没有遭遇过什么挫折。"

  "冉镇宾就是刚才我们碰见的那位白发潇洒中年人吧?"

  "家父生辰请客夜你肯定见过他。"

  聂君点点头。

  宦楣笑:"坐在汽车沙发上也能聊个把钟头,我也实在太爱说话了。"

  聂君说:"或者,你只是喜欢与我聊天。"

  宦楣点头:"是的。"

  聂君忽然问:"谈得来是不是结婚的理由之一?"

  "像你这样四海为家的人,会考虑到结婚吗?"

  聂君也问:"你呢?"

  "我不能振翅高飞,"宦楣酸涩的说,"失去家人的支持,就没有我这个人。"

  "这是什么话。"

  "没想到我也有我的苦处吧,以你忧患的经历,看我们的烦恼,真不知道是好气还是好笑。"

  宦楣忽然握住聂君大而温暖的手,把脸埋在他的手心中。

  极年幼的时候,遇到不愉快的事,她时常排开父亲的手,把面孔放进去,那时,父亲的手比她的小面孔大得多,给她许多安全感,真是个避难的好地方,后来,父亲越来越忙,很少在家,她又在大哥的手心中找到安慰。

  再接着是邓宗平。

  离开小邓之后,多年,她没有重复同一动作,满以为自己已经长大,永远不再会这么做,谁知,当中隔了一段日子,遇见聂君,她又忍不住,暴露了弱点。

  她推开车门,奔进屋内。

  不过第二天,她又精神奕奕的穿戴整齐了跟母亲出去应酬。

  宦楣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日子。

  那是十月十九日星期一。

  她们约了几位社交名媛午膳,十二点过十分抵达茶座,不见熟人,满以为小姐太太们习惯迟到,母女俩于是叫了饮品先喝起来。

  到十二点半还没有人来,宦楣开始纳罕,莫非记错地点,抑或是搞错时间。

  刚在犹疑,只见老司机匆匆进来找人。

  宦楣招他过来。

  "小姐,周太太说有事,约会改期,她们不来了。"

  宦楣扬起一条眉毛,什么大事,吃茶逛街也就是她们的大事了,"统统不来!"

  老司机压低声音,"小姐,股票跌停板了。"

  宦楣可是一怔,"关你什么事?"

  老司机哭丧着脸,"少爷给的内幕消息,我全副身家都押上去了。"

  宦楣脸上变色,"快别说了,把车子开过来,我们回家。"

  宦太太慌张的问:"跌了多少,到底跌了多少?"

  宦楣一手按在母亲手上,"我们上车子去听无线电。"

  "可是你爹跟毛豆在纽约哪。"

  "他们一定听到消息了。"

  宦楣紧紧握着母亲的手,镇静地付了帐,登上车子。

  她即刻扭开了无线电。

  心不在焉地听了两支流行曲之后,新闻报告员清晰的声音传出来:"美股上周五大跌引发全球股市下泻,本市股市出现自七三年来最大一次跌幅,指数迄今已跌掉四百二十七点,总币值消蚀八百二十亿港元。"

  宦楣关掉收音机。

  宦晖这次肯定烧了手指。

  不过不怕,像往日一样,父亲会得拿着熨伤药去医他,每次受伤,总能使他乖一阵子。

  宦太太不停问女儿:"影响大不大?"

  宦楣故作轻松,"爸爸回来,看他的脸色,便知道严不严重。"

  宦太太想一想,"他一向控制得住场面。"

  可不是。

  车内的电话响了,是邓宗平。

  他一开口便问:"听说宦先生不在本市?"很明显仍然关怀。

  "别急,如果需要赶回来,他已在飞机上。"宦楣停一停,然后轻松说,"多谢你问候。"

  邓宗平欲言还休。

  宦太太在一旁说:"叫宗平来吃饭。"

  小邓听见了,对宦楣说:"今晚我有约。"

  宦楣问:"你自己没有损失吧?"

  "我从来不碰这些。"

  他的确是那样的一个人。

  "我们再见。"

  车子到家之前,宦楣又找过许绮年,她正在开会,宦楣留言有急事请她即时回话。

  能够做的,不过只有这么多。

  宦太太一进屋子便说:"眉豆,我累极了,要去躺一会儿。"

  宦楣觉得母亲脚步忽然有点蹒跚,连忙过去扶着她。

  屋子静得出奇,电话铃响起来,吓得宦楣一跳。

  许绮年回话:"宦先生同宦晖今晚十二点钟飞机回来。"

  宦楣松一口气,"这件事对钧隆的影响不大吧?"

  "据基金经理说,并不至于动摇大局。"

  宦娟说:"家母紧张得不得了。"

  许小姐在那边诉苦,"我就惨了,三年内不用想周游列国或是买时装换季。"

  "算了吧你,谁问你借或赊呢,来不及的报穷。"

  许小姐没有回答,宦楣只听见她对身边一个人说:"抛、抛,即时替我出货,不问价一定要沽出!"声音不复冷静。

  宦楣呆在那里,许绮年从未试过在她面前如此失态。

  "喂喂,对不起,"她又回来了,"你刚才说什么?"

  宦楣觉得不适宜同她再说下去,"许小姐,你去忙吧,我这边没有事了。"

  她也不再客气,啪一声挂断电话。

  宦楣发呆,这么些年来,许绮年从来未试过惊惶失措,她永远气定神闲,站在宦兴波左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什么样的阵仗没有见过,今天心不在焉,话不对题,可见实在非同小可。

  宦楣刚在踌躇,女佣进来通报:"小姐,门外一位聂先生求见。"

  宦楣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姿势,立即走出去迎客。

  一见聂上游,她便问:"你可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聂君点点头,"令尊同令兄几时回来?"

  宦楣急问:"为何每个人都想知道这个问题?"

  聂上游不置信的看着她,至今他才真正相信一个如此时髦的女性可以对财经无知到这种地步。

  既然如此,聂上游索性安慰她:"由老板亲自监察业务,事半功倍。"

  宦楣困惑的说:"或者我花太多的时间在木星的卫星系统上了。"

  "我陪你散散步。"

  宦楣微笑,"谢谢你关心我。"

  "我们是朋友。"

  "这次宦晖恐怕要听教训了,"宦楣告诉他,"有不少人告诉我他玩得颇大。"

  "他买的是哪几种?"聂君好似颇有兴趣。

  宦楣想了一想,"我并不记得清楚,他买一种指数,是叫期货指数吧。"

  聂上游一听,脸上不由自主的变色,连忙转过身子去,不让宦楣看到。

  "你能为我补习一下那是什么吗?"

  聂上游尽量以很平静的声线说:"那是一种充满赌博性的买卖。"

  "父亲也不只一次替他结帐了,"宦楣苦笑,"男人都喜欢赌博,你呢?"

  聂上游把手插在裤袋里,走到草地上去,风吹进他的西装外套,鼓蓬蓬更显得他无比洒脱。

  "我?"他过一会儿才答,"我赌的是另外一些。"

  "有没有赢?"

  "赢过数局,也输过数局。"

  "为什么不收手?"

  他转过头来笑了,"要生活,怎么收手?"

  宦楣坐在石凳上,向远处眺望,这点她明白,把生活降级,实是最难办到的事,她为此失去了邓宗平。

  他坐到她身边,"我们说不定在纽约见过面,我曾为一间叫布明黛的百货公司送过一年的货,虽然只准在后门出入,也见过许多漂亮的黄皮肤女孩子在该店购物。"

  "你把我想得太奢华了。"

  "两年后我的英语会话才比较流利。"

  宦楣笑,"找个金发女郎练习一下保证进步迅速,你听宦晖那口英语,怎么样挑剔都没有唐人口音。

  "我转过多份工作,包括地下赌馆的打手以及清洁工人,最后因机缘巧合,碰到了欣赏我的老板,派我到本市来做翼轸的主持人。"

  "你所说的老板,家父也认识吧?"

  "他们一直有来往,相信这次在纽约也有见面。"

  "他给你权柄很大呀。"

  "你怎么知道?"聂君讶异。

  "分公司分明由你命名。"

  聂君笑,"瞒不过你。"

  "你的生活堪称多采多姿。"

  宦楣本来想加一句英雄莫论出身,后来实在觉得有点庸俗,省下了。

  "的确看到许多光怪陆离的现象。"

  宦楣忽而有一丝感触,觉得她四周围的人与事,也开始有点奇怪。

  她说:"你比我们幸运,你身上集中三种文化,难怪这么聪明。"

  聂君一生何曾听过什么赞美,耳朵发起烧来,一时不知应对。

  过一会儿,他见风大,脱下外套,罩在宦楣肩上。

  女佣过来说:"小姐,太太说,怎么叫客人坐在园子里吹风,还不快进去喝一杯茶。"

  宦楣有一丝意外之喜。

  聂上游笑说:"有点心充饥的话更好。"

  宦楣也笑,"一会儿家母瞪着你看,可别见怪。"

  但是宦太太并没有下来招呼客人。

  聂君走了以后,宦楣上去看母亲。

  她母亲同:"是那个人吗?"

  "不过是略谈得来的朋友。"

  宦太太点点头,"你自己要拿捏得准。"

  "你呢,"宦楣笑问,"你不管我了吗?"

  宦太太似有感触,紧握着女儿双手。

  宦氏父子半夜回来的时候,宦楣正在天台观看升至正南方的天蝎座。

  她听见数下开门闭门声,汽车门开了又关,接着是大门打开关拢,她赶下楼去,只看见父兄已经走进书房,接着房门重重合上。

  迎面下来的是她母亲。

  "怎么一回事?"

  "他们大概有要紧的事商量,妈妈,你去休息吧。"

  宦太太踌躇一会儿,终于上楼去。

  宦楣却去找老司机。

  老司机哭丧着脸说:"老爷从来没有骂过我,这还是头一遭。"

  "他脸色如何?"

  "铁青面孔,没有出声。"

  宦楣发呆,这么严重。

  "他为何骂你?"

  "我只不过提到股票两字。"

  宦楣叮嘱:"太太若问你,你一概说不知道。"

  宦氏父子一直关在书房里没出来过。

  宦楣守住门口,开头只听到父亲低声责备,句语却不甚清楚,宦晖一直没有答辩,近天亮时分,书房静寂下来。

  只有宦楣一个人敢敲门。

  "爸爸,爸爸,要不要吃点东西?"

  没有人应她。

  "毛豆,毛豆。"她不放弃,越来越用力敲。

  门终于打开了。

  宦晖探头出来,吓得宦楣往后退一步。

  宦晖满脸是油,秋凉时分,却汗流浃背,湿透衬衫。

  宦楣轻轻问:"这么坏嗳!"

  "眉豆,替我们准备车子,爸同我要立刻回公司。"

  "才五点半。"

  "去,别问。"

  "爸爸,"宦楣唤,"爸爸?"

  她听见宦兴波极之疲倦的声音,"是眉豆?"

  她走进书房,闻到一阵烟酒气,灯已熄,但窗帘还厚沉沉垂着,房内光线幽暗。

  "过来这边,眉豆。"

  "爸爸。"

  宦楣挤到父亲身边,与他共坐一张安乐椅。

  父亲虽然十分疲倦,却无异样,宦楣放下心来。

  谁知宦晖此时跌撞着进来,"父亲,冉伯伯得到消息,停市三天!"他脸如死灰。

  宦楣先站起来。

  她听见父亲问:"车子呢?"

  衣服也来不及换,便偕宦晖冲出门去。

  宦楣一直追到门外看他们上车。

  从上飞机到现在,父子两人恐怕已有两日两夜未曾休息过。

  宦太太出来拉住女儿问:"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知道,他们没有说。"

  "眉豆,去问问许小姐。"

  "妈妈,许绮年所知道的,也不过是父亲告诉她的。"她停一停,"妈,这话不是你说的吗:男人的事,不要去理他们。"

  这句话是宦太太唐品芳的杀手锏,不知帮她下了多少次台,有亲友来说是非的时候,她轻描淡写的一句"男人的事,不要去理他们",就把来人吃瘪,杜绝流言。

  就算前两天在牌桌上,她也刚用过这句话,有人艳羡的猜测:"品芳,兴波的财产早已上亿了吧。"她也推说:"男人的事,才不要去理他们。"

  她并不是说着敷衍人的,宦兴波不叫她理,她也根本没兴趣理。

  这一次她放心不下,叫许绮年的手下每隔一小时拨电话过来汇报。那女孩子从上午八时到下午七时的答案是一样的:"两位宦先生都在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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