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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满楼 page 16 作者:亦舒

  宦楣自喉咙底里说:避得一时是一时。

  老赵笑,他听懂宦楣的腹语,于是说:"适应新生活最简单的方法是把旧生活忘掉。"

  宦楣终于说:"我去。"

  "好了。"

  "还有一件事。"

  宦楣转过头来。

  "今天史提文笙离职,我们到牛与熊送他,你也一起来吧,我们都渴望听听你的笑声。"

  宦楣说:"我会出现,但不肯定是否还记得笑。"

  "你当然记得,欢笑同骑脚踏车一样,学会之后,永远不会忘记。"

  "谢谢你。"

  "甭提。"老赵挥挥手。

  "啊,如果你不介意我问,你同许绮年有无进展?"

  老赵即时垂头丧气,"她叫我减掉十公斤之后再约她。"

  宦楣忍着忍着,走到茶水房,才对着墙角笑得弯腰。

  不管怎么样,生活还得延续,适当的时候,她还得练习笑。

  下午,宦楣收到一封信。

  厚厚一叠,在手中秤一秤,很有点份量,宦楣认识墨水的颜色,以及这一手钢笔字。

  信壳上贴着法国邮票,是一张毕加索的和平鸽,信自巴黎一①六区朗尚路的邮局寄出。

  他又调到花都去了,抑或纯粹度假?

  不拆开信就永远不会知道。

  宦楣深深想念这个人,无限的感激他,但正如智者所言,不忘记旧生活,就没有新生活。

  她看着信封,下了决定。

  刚在这个时候,一个同事经过,看见信上别致的邮票,马上问:"小女集邮,可否赐我?"

  宦楣随和点点头,取过剪刀,小心翼翼把邮票剪出,交给同事,他千恩万谢的收下走了。

  自信壳开了一个小小的天窗。

  宦楣看到的字有"月未落",接着另一行"黄昏",第三行"已过一朔"。

  她拿着信,到影印房,轻轻把它放进切纸机,按了纽,一刹时整封信化为碎面条。

  宦楣蹲下,把每一条碎片都仔细拾起,装进一只大牛皮信壳,封好,抱在胸前。

  她哭了。

  过了两天,邓宗平在一个招待会上,愤懑抨击白皮书否决直选,是完全背弃大多数市民的意愿,违背四年前的承诺。

  宦楣偕一位负责摄影的同事坐在一角听他的演说:"当局用民意反民意,混淆视听,似是而非,侮辱市民智慧。"

  宦楣的同事啧啧连声:"哗这么大胆的言论,这小子有种。"

  宦楣微笑。

  邓宗平并没有看到她,继续说下去:"市民仍拥有无形的信心一票,数以千计载满汽车、日用品的货柜,远离本市,着实有助本市成为第一大货柜港。"

  听众哄然,苦笑连连。

  同事竖起大拇指,"好!"

  宦楣瞪他一眼,"公众场所,勿谈国事。"

  同事看她一眼,"实不相瞒,"他心痒难搔,"听说你们曾是好朋友。"

  宦楣大方地回答:"现在也仍是朋友。"

  "但是明显地疏远了,为什么?"

  宦楣轻轻答:"我想我配不上他。"

  "胡说,"那摄影同事大抱不平,"我看你们不知多匹配。"

  宦楣忽然之间对一个陌生人吐出真言,"他要做的正经事太多,哪有时间造福家庭。"

  同事惋惜地说:"对,应付得现场观众,就冷落家庭观众。"说得这样趣致,他自己先笑起来。

  宦楣也跟着笑。

  邓宗平演说完毕,众记者一涌而上去做专访,宦楣不甘人后,排众而上,把麦克风递上去。

  邓宗平终于看到了她,四目交投,百感交集,在这一刹那,两人所获得的了解,比他们以往所有的日子加在一起为多。

  宦楣趋前去发问:"邓律师,可以看得出你感到本市有狂飚将至。"

  邓宗平凝视她,"这是我听过最好的形容。"

  全书完  宦楣立刻出门,以为宦晖在等她。

  美术馆就在酒店对面马路,她买了门券入内,走到那幅名画面前,只看到聂上游。

  他笑说:"我们不能继续这样见面,人们会开始疑心。"

  宦楣低下头微笑。

  "我们去吃点东西。"

  他刚要拉她到食堂,忽然松开手,低声匆匆说:"明晨十一时半洛克菲勒广场,找张台子喝咖啡。"然后撒手走远。

  宦楣也习惯了,若无其事地在荷花池前坐下,与身边一位老太太一起静寂地欣赏这张印象派名画。

  她坐了很久,肯定聂君已经远去,才独自到礼品店选购若干卡片以及小件头工艺品,直选到美术馆关门。

  她叫了简单的食物到房间,只略动两口。

  街上照例呜呜警车声不绝,凄清恐怖。

  宦楣躺在床上,发誓此刻她愿意嫁给第一个来敲酒店房门的男人。

  她把闹钟取出,拨到九点钟。

  睡是睡着了,整夜梦见自己迟到,极迟极迟,迟得不像话,迟得广场上所有的咖啡桌经已收起,改为溜冰场,她知道毛豆已走,放声痛哭。

  惊醒时枕头的确潮湿。

  她不敢睡去,估计只有十分钟路程,一直看着时间,挨到十一时十五分,有种感觉,是浑身肌肉僵硬,呼吸系统变得似生锈铁管,紧张得晕眩。

  她慢慢下楼,没发觉有人跟踪。

  一直朝目的地走去,途中还停下来向小贩买只热狗吃,嘱他多放些芥辣。

  走到洛克菲勒广场,金色的普罗米修斯像手中掬着一朵火,宦楣的心也似受煎熬。

  接近吃午饭的时间,广场的人渐渐多,宦楣站了半晌,已经过了十一时三十分,每张桌子上都有人,宦楣细细用目光寻遇,没有宦晖。

  她开始急。

  侍者带她入座,她叫了一杯咖啡坐下。

  一位女游客背着照相机走过她身边,撞一下,连忙说对不起,跟着一句是"看你对面",宦楣猛然抬起头,看到宦晖同自由站在喷泉边的栏杆前,正向她凝视。

  宦晖反而胖了,有点肿的感觉,他似笑非笑,向妹妹轻轻挥手。

  宦楣再也无法控制,不顾一切站起来,要向哥哥走过去。

  才迈开第一步,已经有人与她迎面相撞,原来是个冒失的侍者,手中捧的饮料摔得一地都是。

  宦楣冷静下来,这一切当然不是偶然的,待她再抬起头来,宦晖及自由已经走开,前后不过数十秒钟。

  她付了帐,离开挤迫的广场,钻进附近的百货公司。

  刚才的一幕不住重播,直到宦楣筋疲力尽。

  现在,至少她知道宦晖安然无恙。

  宦楣再也没有收到任何电话、便条、讯息。过一日,她回到家里。

  第二天早上,她紧接着上班,上司老赵看她一眼,"你没有事吧,面色像个病人。"

  宦楣正懊悔出血来,她根本没有时间与聂上游话别,就这样风劲水急,一句话都没有,分了手。

  不管有没有机会重逢,宦楣本来都想告诉他,她永远不会忘记他。

  一时又想,这样也好,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就像战时情侣,今日在一起,明日拆散,生死难卜。

  等到再见面的时候,也许数十年已经过去,尘满面,鬓如霜,面对面可能也不再认识对方。

  邓宗平终于找到宦楣,听到她在电话中一声喂,立刻说:"我马上过来。"如释重负。

  他以为她不顾一切抛下母亲及工作随那登徒子私奔流亡,整个周末紧张得食不下咽。

  问她家佣人,一味说小姐不在家,问许绮年,又不得要领,邓宗平急得如热锅上蚂蚁,抱着电话机打遍全世界找宦楣。

  白天每隔半小时致电宦宅,到今朝才知道她上了班。

  放下电话,他几乎没流下泪来。

  不管三七二十一,嘱咐秘书该日不再与任何人接头,便直奔电视台。

  他到的时候,宦楣正在忙,他二话不说,自己招呼自己,端过张椅子,坐在她对面,看她做工。

  新闻室里人来人往,大家都认识律师公会会长邓宗平,见他逗留一段那么久的时间,满以为他来交待什么大新闻。

  老赵平白兴奋起来,问宦楣:"是怎么一回事,会不会有内幕消息,问问他,明天李某上堂,廉政公署是否会加控其它罪名?"

  宦楣只得税:"他只是来请我吃中午饭而已。"

  老赵一怔,只得说:"我的天,要这样苦候才能获得一饭之恩?难怪许绮年不肯同我出去。"

  宦楣如在黑暗中看到一丝曙光,不禁露出一丝难见的笑容,"你想同许小姐共餐?老总,包在我身上。"

  老赵满面红光,"这话可是你说的。"

  "决不食言。"

  老赵被同事找了去做更重要的事,宦楣回到岗位上,轻轻跟邓宗平说:"如果你不想我尴尬,请先到外边等等,这里每个人都认识你是个风头人物。"

  宗平若无其事说:"时间也差不多了,何用请我避席。"

  "我不会失踪的,宗平。"

  "是吗?在你戴上刻我名字的戒指之前,我不会这样想。"

  "宗平,我有满桌公文待办。"

  宗平温柔地看着她,"现在你也明白什么叫工作了。"

  宦楣叹口气,"好,请出去谈,两时正我非回来不可。"

  她瘦得如一只衣架子,长袖晃动,胳臂极细极小。

  刚巧坐她身边的一位女同事是大块头,肉腾腾,转身的时候,宗平看到胖女士的后颈脂肪层层堆积涌起一如肥佬,如此对比,更显得心惊肉跳。

  一个人,如何会衣带渐宽,不足为外人道,如何竟囤积了一身肉,更不足为外人道。

  走到街上,宗平说;"周末你很忙哇。"

  "我去看宦晖。"

  "他回来了?"邓宗平大吃一惊。

  "不是,他没有。"

  "你到纽约去了?"

  "仿佛每个人都知道他在那里。"

  "那人竟然指引你做那样危险的勾当!"

  宦楣顾左右而言他,"你可认识我老板赵某?看样子他打算追求许绮年,是本年度惟一好消息。"

  宗平恻然,表面上宦楣还要装得这样平静无事,而且演技逼真动人,若非双眼中红丝出卖她,谁会猜到她内心凄苦彷徨。

  "你准备好没有,我们随时可以结婚。"

  "宗平你最奇突的习惯便是挨义气,记得吗,当年为着一宗警察殴打小贩案……结果打人的原来是小贩,一场误会。"

  宗平也一语双关的回答她:"彼时我年轻,现在我完全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

  宦楣回答:"再过几年,你就会觉得此刻的你才幼稚不堪呢。"

  "不会的,到了一个年纪,人会停止生长。"

  宦楣只得笑,"我要走了。"

  "慢着。"

  宦楣抬起头来。

  邓宗平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开口,他看着宦楣黄黄的小面孔,想到与这个女孩子相识十载,每次都差那么一点点,最后还是有缘无分,不禁黯然销魂。

  他终于说:"多吃一点,太瘦了。"

  宦楣当然知道他要说的不是这个,欲语还休,索性取过手袋回公司去。

  过两口,许绮年到宦家来吃饭,闲谈时说:"你学做月老替老赵拉线?自己身边有人倒看不到,别错失良机才好。"

  宦楣知道她指邓宗平。

  "大家自小一起长大,性情脾气都有一定了解,难得的是,分别这些年,他身边无人,你也一样。"

  宦楣夹一箸菜给她:"多吃饭,少说话。"

  "是因为自尊心作祟?"

  "哪里还敢讲这个,我早已脱胎换骨,再世为人。"

  "我不明白。"

  宦楣亦没有解释。

  宦太太过来问:"你们在谈什么,津津有味?"

  许绮年连忙站起身,"当然是讲男人。"

  宦太太说:"毛豆外游那么久,也该回来了,你们怎么不跟他去说一声?"

  宦楣与许绮年面面相觑。

  天气回暖,宦楣记得很清楚,去年这个时候,伊与兄弟,甫自外国返来,彼时宦家,真正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只有十二个月?

  一浪接一浪,不知发生几许事,此刻宦宅家散人亡,昔日繁华烟消云散。

  原来才短短十二个月。

  下班,她约了小蓉见面,在电视台门口等计程车,一辆白色小房车渐渐接近,停在她跟前,司机将车门打开,宦楣连忙退开一步,以为身后有人要上车。

  司机是个年轻人,探出头来,看牢宦楣,"宦小姐,我有宦晖的消息。"

  宦楣的身手比以前不知灵活多少,立即跳上车去,关上门。

  司机一边驾驶一边打量她。

  宦楣出乎意料之外的镇静,身经百战,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刺激她失常。

  "小聂叫我来告诉你,宦晖考虑返来自首。"

  宦楣听到这个消息,反而如释重负,低头不语,一时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车子往郊外驶去,宦楣看着窗外风景,过一会儿问:"几时?"

  "快了。"

  "谢谢你来通报。"

  "还有,小聂让我问候你。"

  "他好吗?"

  "好得很,只是魂不附体,"年轻人又看宦楣一眼,"相信三魂六魄已被一个叫妹头的女子收去,每次同他喝上两杯,总听到他喃喃叫‘妹头妹头’。"

  宦楣又转过头去,看着窗外。

  年轻人十分活泼,问道:"宦小姐,妹头是你的乳名吧?"

  宦楣淡淡的答:"不,我恐怕你弄错了。"她没有撒谎,确是他听错,她不叫妹头。

  年轻人有点意外。

  宦楣见他性格开朗,谅他不会介意,于是问:"你是翼轸的接班人?"

  "翼轸?早已结束,我在君达公司上班。"他笑。

  "君达?也是一间出入口行吧?"

  "可以这么说。"

  过一刻宦楣问:"生意好不好?"

  "尚可。"

  宦楣再也想不出什么适当的言语。

  倒是年轻人,同她熟络得不得了,又说:"小聂这次调回总部,要接受处分,你是知道的吧?"

  宦楣点点头。

  "他对你关注过度,引起上头不满,现在停薪留职,赋闲在家。"

  听年轻人口角,他们这一行工作,也根本同其它一般性行业毫无分别,是的,也许统统是一份生计,做惯做熟,与做公务员完全没有两样。

  "因为这个缘故,总部才擢升我。"

  宦楣看他一眼。

  年轻人忽然说:"我不是个人才,我说话太多。"

  宦楣忍不住笑出来。

  车子停下来,"我恐怕要在这里放你下来。"

  宦楣再一次向他道谢。

  一转头,小小白车已在车龙中消失。

  宦晖要回来了。宦楣不能十分肯定这是好消息抑或是坏消息。

  站在街上呆半晌,才猛地想起,小蓉一定久候了。

  物以类聚,也只有梁小蓉与她境况相仿,可以互相交换意见。

  但是小蓉这一天心情出乎意料之外的好,宦楣实在不忍扫她的兴,刻意一字不提家事。

  小蓉遇到新的对象,据说,对方并不介意梁家过去,小蓉因而喜滋滋。宦楣十分不敢苟同,她最最介意他人不介意她的往事,若真不介意,就不会说不介意,分明是心中介意,口中不介意,如此介意,而偏要悲天悯人,表示不介意,宦楣决不接受这种嗟来之食,宁可饿死。

  任何往事错事恨事,都已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洗之不褪,丢之不去,落地生根,恐怕要待死那一日才能一笔勾销,有生一日,她必须承担过去一切错误,已经痛苦纷扰,宦楣一点也不希冀谁来原谅她,谁同她说,他不介意,她只相信耶稣一个人会得爱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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