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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满楼 page 10 作者:亦舒

  他告辞而去。

  宦兴波在深夜时分回来,宦晖把自己反锁在房里始终不肯露脸,只剩母女两人迎上去。

  宦兴波头发凌乱,西装稀皱,神情并不激动,抬起头来,对妻女说:"他们出卖我,他们带宦晖去赌,我开除他们,他们便出卖我。"

  说完之后,他缓缓走回房间。每举一足,都像是有说不出的困难,这样一步一步挨上楼梯。

  宦楣躺在床上,这才发觉,原来睡得着竟是这样幸福的一件事。

  不过也无关重要了,警方在清晨五点三刻来敲门,带走了宦晖。

  宦楣听见犬吠,知道有事发生。

  宦晖不肯开门,两条大汉用肩膀轻轻向睡房门撞去,便开了锁。

  他们着宦晖更衣,才发觉他还穿着昨日的礼服,揪着他的手臂,着他出门。

  宦楣捧起一只大花瓶掷向有关人等。

  清晨七时,邓宗平到警局去找相熟的朋友求情,把她带出来。

  "他们可以告你袭警。"

  "也已无关宏旨了。"

  "你母亲需要你。"

  "宗平,宦家是否已经完结?"

  "我并不是预言家。"

  "难道还需要未卜先知?"宦楣凄苦的问。

  "我们去吃一个早餐,跟我来。"

  宦楣连流质都喝不下。

  "事情刚刚开始,你不能就此垮下来,这种官司一拖大半年不稀奇,你要以抗战的心态奋斗。"

  宦楣不出声。

  "伯母的镇静使人担心,你要加倍照顾她。"

  邓宗平永远像小老师,永远。

  宦楣忽然说:"我欲偕母亲远离此地,到遥远的地方找一个偏僻的小镇躲起来以渡余生,我们将隐姓换名,没有人会认识我们。"声音渐渐低下去,因自觉理亏。

  邓宗平看着她,"就这样离弃你父兄?那比法利赛人还不如,在他们最繁华的时候,你难道不曾与他们共享富贵,你难道未曾以他们为荣?"

  宦楣含泪答:"对不起。"

  "我送你回去休息。"

  宦楣仰起头,眼里充满"陪着我宗平"。

  "我还以为你已经长大。"宗平说。

  宦楣苦涩地说:"现在再希冀有人接收我,简直是天方夜谭。"

  "你别看扁了人。"

  宦楣一时会不过意来,也没有心思去揣测他语里含意。

  自由在家里等她。

  "医生来过,伯母已经熟睡。"

  "自由,你过来。"

  两个女孩子一起坐下。

  宦娟说:"你现在回家还来得及,自由,没有人会怪你。"

  自由低下头,看着手心,微微笑,"是因为我不受欢迎?"

  "别胡说,这个宦家,已不是当初想迎你进门的宦家。"

  "我看不出有什么分别,除非宦晖不要我,否则没有理由叫我走。"自由语气十分平静。

  宦楣内心激动,握住她的手,"自由,谢谢你的支持。"

  自由轻轻说:"这是我的义务。"

  宦楣到书房去敲门。

  过了许久,宦兴波在房内叫她走开,他欲独自静静思考一些问题,连女儿都不想见。

  宦氏大宅忽然阴云密布,宦楣开亮了所有的灯,仍然无法驱逐那股幽暗的压力。

  她取过车匙,同自由说:"我出去走走。"

  到了车房,才发觉是火红色跑车的锁匙,宦楣心中愁闷,正想发泄,坐上车子似箭一般开出来。

  下雨了,豆大的水珠打在车窗上,水拨迅速左右移动,宦楣没有将车子减速,驶上郊外公路时,有两架改装过的房车尾随她身后想超速挑战。

  宦楣把一股恶气尽出在他们身上,在大雨中将车身不住摇摆,故意不让后车驶上来,那两辆车见有反应就大乐,紧尾随,好几次把保险杠贴上来。

  但是宦楣的车始终与他们维持约一公尺距离,无论他们怎样努力,还是差那一点点。

  渐渐后面的车子发觉被耍,仍不气馁,死命地追,但宦楣已经不想再玩,转移排档,一踩油门,十秒钟内去得无影无踪。

  那两架车的司机惊魂甫定,才发觉能耐与技巧都与红车相差十万八千里,不禁傻在那里。

  宦楣把车子驶往聂宅。

  雨越来越大,水花四溅,跑车身矮,水几乎要涌入窗门,宦楣这才发觉她没有关好车窗,她半边身子已湿。

  她把车子驶进私家路,停在屋檐下。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

  找到花盆下的锁匙,启门进屋,斟杯威士忌喝。

  聂君不在,她坐立不安,很难形容这种痛苦的情绪,五脏六腑像是转了位置,时间空间也十分混淆,她只会做一些基本简单的交替反应动作,精神像是十分麻木浑饨,因为她不累不渴不饿,但又像十分灵敏,因为一点点小事都会使她跳起来发抖。

  她蜷缩在沙发上,希望永远不会有人找到她。

  茶几上的电话响起来,她吓得把头埋进坐垫里。

  录音机自动把电话录下来,又告熄灭。

  宦楣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

  想到父兄的命运,她的背脊爬满冷汗,不由她不用手掩住面孔。

  第七章

  "眉豆,眉豆你在屋内?"

  宦楣如遇到救星,立刻站起来。

  聂上游脱下湿漉漉的雨衣,"我找你呢,刚听到宦晖的消息。"

  宦楣低下头。

  "来,让我服侍你。"

  "慢着,上游。"

  "你有话要说?"

  "是的。"

  "我在听。"

  宦楣叹口气,神情如一只受伤的困兽,她发了一阵子呆,才能开口:"当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心爱的洋娃娃被宦晖摔在地下,跌破面孔,我就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坏的事情,于是置一切不顾,痛哭数日。少女时代,因男朋友离弃我,感觉似被刀分割,痛不可当,于是又想,这分明比死亡还要可怕。之后,又经过长时间的寂寞空虚,无论身边有多少人,无论场面多么热闹,仍然觉得无味孤清。"宦楣哭了。

  聂上游递手帕给她。

  他的目光落在电话机上,发觉小红灯不住闪烁,表示有留言待复。

  聂上游不动声色。

  宦楣呜咽地说:"现在我才知道,那些琐事比起今天,不值一哂,我实在不认为我熬得过这一次。"

  "眉豆,你认为严重的事情,社会司空见惯,请振作一点,"他把电话插座拔出来,"我做了龙虾汤,我们吃了再说。"

  聂君走到厨房,轻轻掩上门,装好电话,按下掣,听留言。

  "翼轸,请复总部,急。"

  聂上游立即拨电话号码,一连十四个数字。

  电话接通了,他报上名去:"翼轸聂上游。"

  那边才吩咐了几句话,一向沉着的聂上游忽然一震,悚然动容。

  他脸色阴晴不定,要过一会儿,方能用冷漠的语气答:"翼轸重复讯息:宦兴波宦晖父子,这边时间后日二十九号零二三零时,航线照旧。"

  他缓缓放下听筒,把插头再一次拆除。

  这时候他已经恢复平常神情,热了一碗龙虾汤,取出去,嘱宦楣喝下暖身。

  宦楣轻轻说:"幸亏有你。"

  聂上游忽然转过头来,"我有什么价值?"他握住宦楣的手,有一天,她会后悔认识过他。

  过一会儿他说:"要不要看中午新闻?"

  "那我避开一会儿。"

  "眉豆。"

  "不要叫我面对现实,我尚未准备好。"

  "那么大家都不看。"

  宦楣问:"宦晖几时能回家?"

  聂上游答:"邓宗平一直陪着他,下午一定可以出来。"

  她点点头。

  聂君探头过去,"要不到我床上躺一会儿,要不上天台看风景?"

  "我睡不着,也走不动。"

  "睡不着没办法,走不动我背你。"

  他真的把宦楣背在身上走上天台,步伐稳健可靠。

  宦楣茫然想,可惜他俩不是到天台更远的地方去。

  雨已停,雾却未散,空气清寒。

  聂上游替她拢一拢头发,让她靠在他身上。

  那只流浪猫又过来了,小心翼翼的咪鸣一声。

  宦楣轻轻说:"我羡慕你。"

  聂君笑:"天地万物,人最不好做。"

  宦楣比她兄弟早回家。

  晚报更早在茶几上等她。

  娱乐版上有叶凯蒂巨型的彩照,凯蒂告诉记者,宦晖一直只不过是她普通朋友,她对他并没有了解,事发之前,久无往来,宦君亦早已订婚云云。

  记音有闻必录,完全不去追究前言后语。

  自由阅毕新闻后一点表示都没有,更显得难能可贵。

  律师陪着宦晖回来,他们会同宦兴波,进密室商议。

  邓宗平找到宦楣,"眉豆,我们找个地方谈谈。"

  宦楣看着他,"谢谢你为我们出力。"

  "我并没有做什么。"

  "我希望你能为他们辩护。"

  邓宗平说:"钧隆拥有一整队的大律师。"

  "有你参与,母亲与我都比较安心。"

  邓宗平吁出一口气,欲语还休。

  宦楣说:"你有什么困难?"

  他们在会客室坐下,默默地相对无语。

  邓宗平觉得它真是一间不吉祥的房间,每一次坐在这里,都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上趟他来,是为着要与宦楣分手。

  他只能说:"快过年了。"

  "年?呵是。"宦楣低下头。

  "白皮书将在三月份公布,届时直选问题可获分晓。"

  宦楣轻轻说:"原谅我,我不关心这些。"她心乱如麻,身如汤煮,整个城市在此刻沉下海底,也不能使她比现在更加愁苦。

  "我明白。"邓宗平说。

  "你真的了解我的意愿?"

  邓宗平忽然说:"眉豆,等这件事告一个段落之后,让我俩结婚吧。"

  宦楣听得很清楚,不禁讪笑起来,"宗平,你不像是个凑热闹的人。"

  "眉豆——"

  宦楣摆手,"我知道你最最见义勇为,但又何必牺牲终身大事来证明这一

  点,你没有离弃宦家,仍然做我们的朋友,我己心足。"

  "你疑心太大了。"

  "你同情我是不是,宗平,因可怜我,往日那点小小的爱火又燃烧起来。"

  "不,眉豆,给我一个机会说话。"

  宦楣把一只手指放在他嘴唇上,"奇怪,只有在法庭中你才显得口齿伶俐,生活中你一直是讷于言词。"

  邓宗平说:"我侧闻你找到了别人。"

  "谁都没有用,三两年内,宦家要应战,不办喜事。"

  "眉豆,我为你们难过。"

  "我还算幸运,我仍有朋友。"

  "你可以放心,我永远会在这里。"

  佣人匆匆进来,"小姐,太太找人。"

  宦楣奔上去,只见母亲挣扎下床,伸长手臂,一如婴儿无助,宦楣紧紧拥抱她,只听得她问:"毛豆回来没有?"

  "他与父亲在楼下。"

  "不要责怪他。"

  "不会。"

  "眉豆,不要离开我。"

  宦楣在母亲的寝室,一直陪到天明。她干坐在一张安乐椅中,什么都没做,双眼瞪着一具古董小挂钟,看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晨曦来临,宦太太躺在床上,半明半寐,偶尔梦呓,总是一句话:"毛豆回来了吗?"

  毛豆轻轻推开房门,刚刚听到这几个字,兄妹相拥而泣。

  "眉豆,过来,"他把妹妹拉到房中,压低声音,"我要你好好的听着。"

  他们俩蹲在房间一个角落,席地而坐,宦楣记得,童年时,兄妹常常躲着商量一些微不足道、可气可笑的事,像紧张而郑重地商讨如何为一张不及格的卷子求父亲饶恕。

  宦晖:"眉豆,我与父亲决定离开本市。"

  宦楣张大嘴,瞪着兄弟。

  "你要保守秘密,好好照顾母亲。"

  宦楣一阵晕眩,"你们要到什么地方去?"

  "现在还不知道。"

  "宦晖,你们的旅游证件已被扣留。"

  "你不要管那些。"

  "宦晖,你要与父亲弃保潜逃?"

  他不响,用空洞密布红筋的双眼看妹妹。

  "我不赞成,毛豆,你不能一错再错,这件案子的法律观点很有问题,还需要经过内庭争辩,"她紧紧抱住宦晖,"不要走,不要离开母亲与我。"

  "眉豆,这是父亲的意思。"

  "不行,我下去同他说。"

  "他不想看到你,他根本不准备把这件事告诉你,我们本来打算一走了之。"

  "毛豆,地球才那么一丁点大,你想躲到什么地方去?"

  "总有我们容身之处。"

  "不见得,毛豆!说服父亲,留下来面对现实。"

  "不行,父亲拒绝这种羞辱。"

  宦楣急极而泣。

  "我真后悔告诉你,看样子你守不住秘密。"

  "自由呢,你放下她不顾?"

  "我自有主张。"

  "宦晖,你们什么时候走,在何处出发?"

  "细节你别管,我们现在就话别。"

  "毛豆,你这一走,也许就回不来了。"

  宦晖闭上眼睛,面部肌肉不由自主地扭曲抽搐。

  "毛豆,他们会通缉你,你想过没有,你真以为你能躲一辈子?"

  "太迟了,眉豆,不要多说,过来让我看清楚你。"

  宦楣号啕大哭。

  "嘘,嘘,不要这样,当心眼珠子摔出来。"

  二十多年来,宦楣引以为荣的一切,都弃她而去,在她指缝溜过,抓不住留不下。

  第二天晚上,一家人同桌吃饭。

  宦兴波坐首席,把丰富的菜肴分别布到妻女子媳面前。

  他一声不发,表现沉着。

  这分明是最后的晚餐。

  宦楣多么希望他会得回心转意,留下来勇敢地打这一仗,取回公道,讨一个清白。

  但是一顿饭时间,宦兴波没有说过一个字。

  各人面前满满的饭菜动也不动,甚至没有人取起筷子。

  坐了大半个小时,宦太太先觉得累,轻轻站起来,晚宴就这样散了。

  宦兴波向女儿招招手。

  宦楣过去侍候他。

  他凝视女儿良久,一语不发,半晌转过头去,向老伴点点头,独自回寝室去。

  宦楣知道父亲一定是在今晚走。

  她已经麻木,不懂得思考。

  当然,她可以知会邓宗平,向有关方面通风,把父兄留在本市,但她办不到。

  只听得宦太太自言自语的说:"快过年了吧,什么都还没准备,唉,不经不觉,你们回来几乎有一年了,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宦楣与自由呆呆的听着。

  宦太太说下去:"我记得牡丹花要早点定,自由,这些你都记在心里,将来,都是你的事。"

  自由低声答:"是。"

  宦太太说:"我觉得好疲倦。"她用手托着头,表情一片困惑,似一个迷途的孩子,边走边玩几十年,忽然落寞想回家乡,却找不到归路。

  自由扶着她上楼休息。

  宦楣走到花园去抽烟。

  她已无观星的闲情逸致,刚在发呆,听到身后悉索一声,转过头来,见是家里的老司机。宦楣诧异了,他也到后花园来黯然伤神!

  老司机见宦小组发现了他,不得不硬着头皮露面。

  他说:"我正替老爷难过,在我眼里,他明明是个好人,待下人是极宽厚的。"

  一句话触动宦楣心事,"你贵庚了?"

  "五十五。"

  "与家父同年。"

  老司机本来要说:我们怎么能与宦先生比,忽然想起宦某此刻的处境,硬生生把话咽下喉咙。

  只听得宦楣说下去:"我记得你有两个孩子。"

  "一男一女,都有了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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