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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 page 2 作者:亦舒

  “不可以,”我说,“陶陶还未满十八岁,她没有护照,我想我们不用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你应当很高兴我仍让你与陶陶出去看戏跳舞。”

  我声音严厉起来,倒像是个老校长。

  乔其奥露出讶异的神色来,这小子,没想到我这么古板吧,且毫不掩饰对他的反感。

  嘿,他也不是省油的灯,并不敢与我硬拼,立刻退而求其次,打个哈哈,耸耸肩,笑着说:“也许等陶陶二十一岁再说。”

  我立即说:“最好是那样。”

  陶陶吐吐舌头,笑向男朋友警告:“我早同你说,我母亲有十七世纪的思想。”

  做外婆的来打圆场,“好了好了,今年不去明年去。”

  “但妈妈,我想拍这个广告片。”陶陶不放松。

  “什么广告片子?”

  乔其奥接下去,“黄金可乐的广告。”

  我看着陶陶,她面孔上写满渴望,不给她是不行的,总得给她一些好处,这又不准,那又不许,迟早她要跳起来反抗。

  我说:“你把合同与剧本拿来我瞧过,没问题就准你。”

  陶陶欢呼。

  我的女儿,长那么大了,怎么可能?眼看她出生,眼看她呀呀学语,挣扎着走路,转眼间这么大了。小孩子生小孩子,一晃眼,第一个小孩子老了,第二个小孩子也长大成人。我简直不敢冷眼旁观自己的生命。

  这一刹那我觉得凡事争无可争。

  “妈妈,我不在家吃饭。”

  “明日,明日记得是你外公生日。”

  “我也要去吗?”陶陶做一个斗鸡眼。

  “要去。”

  “送什么礼?”

  “我替你办好了。”

  陶陶似开水烫脚般拉着乔其奥走了。

  女大不中留。以前仿佛有过这样的一套国语片,母亲带我去看过。

  妈妈再坐了一会儿也走了。

  我暂时放下母亲与女儿这双重身份,做回我自己。开了无线电,听一会儿歌,取出记事簿,看看明天有什么要做的,便打算休息。

  陶陶没有回来睡。她在外婆处。

  午夜梦回,突然而来的絮絮细语使我大吃一惊,听仔细了,原来是唱片骑师在喃喃自语。

  我撑起床关掉无线电,却再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一早回公司。

  所谓公司,不过是借人家写字楼一间房间,借人家一个女孩子替我听听电话。

  你别说,这样的一间公司在五年前也曾为我赚过钱,我几乎没因而成为女强人,至今日市道不大如前,我仍然做私人楼装修,即使赚不到什么,也有个寄托。

  最近我替一位关太太装修书房,工程进行已有大半年,她老是拿不定主意,等浅绿色墙纸糊上去了,又决定撕下来,淡金色墙脚线一会儿要改木纹,过几日又问我能否接上水龙头,她不要书房要桑那浴间啦。

  我与她混得出乎意料的好。

  关太太根本不需要装修,她的态度似美国人打越战,麻烦中有些事做,挟以自重。

  我?我反正是收取费用的。她现在又要我替她把那三米乘三米的书房装成化妆室,插满粉红色鸵鸟毛。

  嗳,这行饭有时也不好吃,我也有周期性烦躁的时候,心中暗暗想逼她吃下整只生鸵鸟。

  不过大多数时间我们仍是朋友。

  我出外买了礼物,代陶陶选一打名贵手帕给她外公。

  五点多她到我写字楼来接我,我正在与相熟的木匠议论物价飞涨的大问题,此刻入墙衣柜再也不能更贵等等,陶陶带着阳光空气进来,连木匠这样年纪身份的人都为之目眩。

  我笑说:“这是我女儿。”

  “杨小姐,你有这么大的女儿!”他嘴都合不拢。

  我心想:何止如此,弄得不好,一下子升为外婆,母亲就成为太外婆。

  太外婆!出土文物!这个玩笑不能开。

  我连忙说:“我们改天再谈吧。”

  木匠站起来,“那么这几只松木板的货样我先留在这里。”

  他告辞。

  陶陶在有限的空间里转来转去,转得我头昏。

  “杨陶,你给我静一静。”我笑。

  “你看看我这份合同。”她十万分火急。

  我打开来一看是亚伦蔡制作公司,倒先放下一半心。这是间有规模的公司,不会胡来。

  我用十分钟把合同细细看过,并无漏洞,且十分公道,酬劳出乎意料之外的好,便以陶陶家长身份签下名字。

  陶陶拥抱我。

  我说:“不要选暴露泳衣。”

  “妈妈,我赚了钱要送礼物给你。”她说。

  陶陶都赚钱了,而且还靠美色,我大大地讶异,事情居然发展到这个地步。

  “这份工作是乔其奥介绍的。”陶陶说。

  我说:“你不提他还好,陶陶,外头有人传说,他专门陪寂寞的中年太太到的士高消遣。”

  “有人妒忌他,没有的事。”陶陶替他申辩。

  “看人要客观点。”

  她回我一句:“彼此彼此。”

  我气结。

  “妈妈,”她顾左右而言他,“看我昨日在外婆家找到什么。”她取出一支钢笔,“古董,叫康克令,是外婆念书时用的。”

  “你怎么把外婆的纪念品都掏出来,还给我。”我大吃一惊,“这是叶成秋送她的。”

  “叶公公是外婆的男朋友吧?”陶陶嬉笑。

  我把笔抢回来,“你别把人叫得七老八十的,你这家伙,有你在真碍事,一个个人的辈份都因你而加级。”

  “外婆跟叶公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陶陶问。

  “他们以前是同学。”

  “他们以前一定很相爱,看得出来。”

  “你懂什么?”

  “但外婆为什么忽然嫁了外公?是因为有了你的缘故?”

  “你快变成小十三点了。”

  “看,妈妈,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呢?我又不是昨日才出生的。”

  我叹口气,“不是,是因为太外婆不准你外婆同叶公公来往,你叶公公一气之下来香港,外婆只好嫁外公,过一年他们也来香港,但两人际遇不同,叶公公发了财,外公就一蹶不振。”

  陶陶听得津津有味,“你可是在香港出生?”

  “不,我是上海出生,手抱的时候来到香港。”

  “那日乔其奥问我可是上海人,我都不敢肯定。”

  我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

  “我父亲可是上海人?”陶陶问下去,“什么叫上海人?我们做上海人之前,又是什么人?”

  我笑道:“我们世世代代住上海,当然是上海人。”

  “但以前上海,没有成为大都市之前,又是什么样子?”

  “我不是考古学家,来,上你外公家去。”

  “咦,又要与大独二刁见面了。”

  我呆住,“你说啥?”

  “他们两兄弟。”

  “不,你叫他们什么?”

  “唐伯虎点秋香里的华文华武呀,不是叫大独二刁?”

  我轰然笑起来,不错,陶陶确是上海人,不然哪里懂得这样的典故。我服帖了,她外婆教导有方。

  母亲是有点办法的,努力保持她独有的文化,如今连一姐都会得讲几句上海方言。

  陶陶口中的大独二刁并不在家。

  我与父亲单独说了几句话。

  父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发蜡香气扑鼻,有点刺人,身上穿着国语片中富贵人家男主角最喜欢的织锦短外套,脚上穿皮拖鞋。不止一次,我心中存疑,这些道具从什么地方买来?

  这就是我的父亲,在我两岁时便与母亲分手的父亲。

  记忆中幼时我从没坐过在他膝头上。我熟悉叶伯伯比他更多,这也是他气愤的原因。

  “爹,”我说,“生日快乐。”

  “一会儿吃碗炒面吧,谁会替我庆祝呢,”他发牢骚,“贫在闹市无人问,五十岁大寿不也这么过了,何况是小生日。”

  “爹,要是你喜欢,六十岁大寿我替你好好办一下。”

  “我像是活得到六十岁的人吗?”他没好气。

  “爹。”我很了解,温和地叫他一声。

  他说:“还不是只有你来看我。”

  “陶陶也来了。”

  “我最气就是这个名字,杨陶杨桃,不知是否可以当水果吃。”当然,因为这个名字是叶成秋取的。

  我会心微笑。

  “过来呀,让外公看看你呀。”父亲说。

  陶陶过去坐在他身边,顺手抓一本杂志看。

  父亲叹口气,“越来越漂亮,同你母亲小时候似一个印子。”

  陶陶向我眨眨眼。

  这时候父亲的妻子走出来,看到我们照例很客气地倒茶问好,留饭让座,我亦有礼物送给她。

  她说:“之俊,你真是能干,我那两个有你一半就好了。”

  我连忙说:“他们能有多大!你看陶陶,还不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她穿着旗袍,料子还新,式样却是旧的,父亲的经济情况真的越来越不像样了。

  她说:“当年你爹要借钱给你做生意,我还反对,没想到两年不够,连本带利还了来,真能干,不过那笔款也早已填在家用里,身边要攒个钱谈何容易。两个儿子的大学费用,也不知该往哪里筹。”

  日子久了,后母与我也有一两句真心话,我们两人的关系非常暧昧,并不如母女,也不像朋友,倒像妯娌,互相防范着,但到底有点感情。

  父亲在那边听到她诉苦,发作起来,直叫:“大学?有本事考奖学金去!我不是偏心的人,之俊也没进过大学堂,人家至今还在读夜校,六年了,还要考第三张文凭呢!要学,为什么不学之俊?”

  我很尴尬,这样当面数我的优点,我真担当不起,只得不出声。

  后母立刻站起来,“我去弄面。”

  我过去按住父亲。

  他同我诉苦:“就会要钱,回来就是问我要钱。”

  我说:“小孩子都是这个样子。”

  “她也是呀,怕我还捏着什么不拿出来共产,死了叫她吃亏,日日旁敲侧击,好像我明日就要翘辫子似的,其实我也真活得不耐烦了。”

  我心想:外表年轻有什么用?父亲的心思足有七十岁,头发染得再黑再亮也不管用。

  我赔着笑,一瞥眼看到陶陶瞪着眼抿着嘴一本正经在等她外公继续诉苦,一派伺候好戏上场的样子,幸灾乐祸得很,我朝她咳嗽一声,她见我竖起一条眉毛,吐吐舌头。

  父亲说下去,“你母亲还好吧?”

  “好”

  “自然好,”父亲酸溜溜地说,“她有老打令照顾,几时不好?”

  越说越不像话了,父亲就是这点叫人难堪。

  他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凭叶成秋此刻的能力,她要什么有什么,有财有势好讲话啊,不然她当年那么容易离开我?不过叶成秋这个人呢,走运走到足趾头,做塑胶发财,做假发又赚一票,人家搞成衣,他也搭一脚,电子业流行,又有他份,炒地皮,又有人提携他,哼!什么叫鸿运当头?”

  “爹,来,吃寿面。”我拉他起来。

  陶陶调皮地笑。

  他是这样的不快乐,连带影响到他的家人。

  我记得母亲说当年他是个很活泼倜傥的年轻人,祖父在上海租界做纱厂,很有一点钱,他一帆风顺进了大学,天天看电影吃咖啡结交女朋友,早已拥有一架小轿车,活跃在球场校园。

  一到香港便变了,母亲说他像换了个人。

  他一边把面拨来拨去净挑虾仁来吃,一边还在咕哝,“……投机!叶成秋做的不过是投机生意,香港这块地方偏偏就是适合他,在上海他有什么办法?这种人不过是会得投机。”

  我与陶陶坐到九点半才离开,仁至义尽。

  “可怜的外公。”她说。

  我完全赞同。

  陶陶说下去:“他们一家像是上演肥皂剧,不停地冲突,不停地埋怨。”

  我说:“他忘不了当年在上海的余辉。”

  “以前外公家是不是很有钱?”

  “当然。连杨家养着的金鱼都是全市闻名的;一缸缸半埋在后园中取其凉意,冬天的时候,缸口用蔑竹遮着,以防降霜,雪水落在鱼身上,金鱼会生皮肤病……不知多少人来参观,你外公所会的,不外是这些。”

  陶陶问:“转了一个地方住,他就不行了?”

  我也很感慨,“是呀。”要奋门,他哪儿行?

  但叶成秋是个战士。在上海,他不过是个念夜校的苦学生,什么也轮不到,但香港不一样,父亲这种人的失意沦落,造就了他的成功,父亲带下来的金子炒得一干二净的时候,也就是他发财的时候,时势造就人,也摧毁人。

  陶陶说:“我喜欢叶公公多过外公。”

  你也不能说陶陶是个势利小人,谁也不爱结交落魄的人,不止苦水多,心也多,一下子怪人瞧不起他,一下子怪人疏远他,弄得亲友站又不是,坐又不是,父亲便是个最佳例子。

  “外公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手上据说还有股票。”

  连陶陶都说:“股票不是不值钱了吗?”

  我把车子开往母亲家。

  陶陶说:“我约了人跳舞。”

  她身上本就是一套跳舞装束,最时兴的T恤,上面有涂鸦式图案,配大圆裙子,这种裙子,我见母亲穿过,又回来了。

  我心微微牵动,穿这种裙子,要梳马尾巴或是烫碎鬈发,单搽嘴唇膏,不要画眼睛……

  我温和地说:“你去吧,早些回来。”

  她说:“知道了。”用面孔在我手臂上依偎一下。

  我把钢笔还给母亲。

  她说是她送了给陶陶的。

  我说:“这是叶成秋送你的纪念品。”

  “不,叶送的是支派克,这支是我自己的。”

  “他那时哪儿有钱买派克钢笔?”我诧异。

  “所以。”母亲叹口气,“那么爱我,还不让我嫁他。”

  在幽暗的灯光下,母亲看上去不可置信地年轻,幽怨动人。

  也难怪这些年来,叶成秋没有出去找青春貌美的情人。他一直爱她,也只爱过她,自当年直到永远。

  她嘲笑自己,“都老太婆了,还老提当年事。对,你父亲怎么样?”

  “唠叨得很。”

  “有没有抱怨广东女人生的儿子?”

  “有。”

  “当初还不是欢天喜地,自以为杨家有后,此刻看着实在不成材了,又发牢骚。”

  “还小,看不出来,也许过两年就好了。”

  “男孩子不会读书还有什么用?年年三科不合格。陶陶十五岁都能与洋人交谈,他的宝贝至今连天气报告都听不懂,现眼报,真痛快!”

  我惊奇,“妈,你口气真像他,这样冤冤相报何时了?他同你早离婚,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何苦咒他?”

  “你倒是孝顺。”

  “妈妈。”

  门铃响起来。

  我当然知是什么人。

  偏偏母亲还讪讪的,“这么晚,谁呢。”

  第二章

  一姐去开门,进来的自然是叶成秋。

  我如沐春风地迎上去,“叶伯伯,有好几个礼拜没见你。”

  “之俊,见到你是这个苦海中唯一的乐趣。”

  我哈哈地笑,“叶伯伯,恐怕你的乐趣不止这一点点吧。”

  “啊,我其他的乐趣,都因这唯一的乐趣而来。”他继续奉承我。

  我们相视再笑。

  母亲的阴霾一扫而空,斟出白兰地来。

  我说:“叶伯伯是那种令人觉得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人,真想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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