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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 page 12 作者:亦舒

  人就是这么怪,他做着耗资上亿的生意,没有人不信他,没有人看不起他,偏偏他就是重视我对他的看法。

  “之俊,我们去吃饭。”

  “我要去看我父亲。”

  “或许我可以在楼下等你,你不会与他一谈就三小时吧。”

  “他对姓叶的人,很没有好感。”

  “我听说过。”

  “我自己到约定的地方去好了。”

  “我坚持要接你。”

  “世球,我不介意,我不是公主。”

  “但是,每一个同我约会的女子,都是公主。”他温柔地说。

  这个人真有他浪漫之处。

  我心内悲怆,但太迟了,我已习惯蓬头垢面地为生活奔波,目光呆滞,心灵麻木,并不再向往做灰姑娘式的贵妇。装什么蒜,粉擦得再厚,姿态再摆得娇柔,骨子里也还是劳动妇女,不如直爽磊落,利人利己。

  父亲见到我,很是欢喜,如转性一般,急急与我说话。

  “快中秋了吧,”他说,“我想吃月饼。”

  我还以为他有什么要紧的事,原来是为了零食。

  我说:“我同你去买苏州白莲蓉。”

  “不不,”他连忙摆手,“吃得发闷。”

  “那么火腿月饼。”

  “我咬不动那个,不如买盒双黄莲蓉。”

  什么,我不置信,父亲一向最恨广东月饼,扬言一辈子没见过那么滑稽兼夹奇异的饼食:试想想,咸鸭蛋黄夹在甜的莲蓉里吃,他一直说看着都倒胃口,居然还卖老价钱。

  到今日他忽然有意与广东人同化,二十年已经过去,在这块广东人的地方也住了四分之一世纪。

  “之俊,”他同我说,“你最近瘦很多。”

  “我一向这样子。”

  继母过来凑兴,“现在是流行瘦,所以之俊看上去年轻。”

  “月饼一上市我就带过来,哈密瓜也有了,文丹多汁,生梨也壮。”

  没说几句话,父亲就觉疲倦,心灵像是已进入另一空间,微瞌着双眼。他花斑的头发欠缺打理,看上去分外苍老。

  我知趣地告辞。

  继母送我出来,“他仍说腰子痛。”

  “那么记得同医生说。”我叮嘱。

  她怪心痛,“医药费像水般淌出去。”

  我不说什么,过半晌问:“为什么灯火这么暗?”在走廊里看继母的脸,有点浮肿,面目模糊,好像我从来没见过这个女人,也不知如何因父亲的缘故,与她打起交道来。

  “我把灯泡给换了。”

  “为什么?”

  “100火换60火,省些。”她仿佛不好意思。

  “唉呀,哪里到这种地步了。”

  “你不知道,最近你爹怕黑,灯火彻夜不熄。”

  我不禁又坐下来,与她四目交投,黯然无言。

  她轻轻说:“他也对我好过。”

  像无线电广播剧中女角的独白。我小时候从未想过上一代也会有这么多恩怨,我原以为只有最时髦的年轻人才配有感情纠纷。

  “……也教我讲普通话及沪语,不准我学母亲穿唐装衫裤,叫我别把头发用橡筋束起。当时我在出入口行做书记,不是没有人追求的,但……”

  继母声音越来越绝望。

  这次我第一次得知她与我父亲结识的过程。

  沉默了许久,我问:“弟弟呢?”

  “去看球赛。”她叹口气,“都不肯呆在家里。”

  我轻轻说:“功课还好吧。”

  “父亲不逼着问他们功课,反而有进步。”

  弟弟向我诉过苦,父亲对此刻的数理化一知半解,却爱考问他们,他的英文带浓厚的上海口音,他们却带粤音,争个不休。

  “你真瘦,之俊,自己的身体要当心,你妈也不煮给你吃。”

  我哑然失笑,“我也是人的母亲,我也并没有煮给人吃。”

  她踌躇半晌,忽然问:“你爹,还会好吗?”

  我很震惊,不知如何回答,呆在那里。

  又过很久,但觉灯光更加昏暗,人更加凄惨,我急于逃避,正式告辞。

  跄然逃下楼来,看见世球的笑脸,颇如获得定心丸。心中嚷:叶世球,这一刹那,如果你向我求婚,我会答应,我会答应。

  他一打开车门,我就改变主意。他要的是不同风格的玩伴,我要的只不过是休息,跟结婚有什么关系?哑然失笑。

  他说:“之俊,你怎么了,忽而悲,忽而喜,七情上面,可惜是一出哑剧。”

  我白他一眼。

  同他吃饭,不换衣裳是不行的。

  我为他套上崭新白细麻纱旗袍。

  换罢衣裳出来,他递给我一瓶香水。

  我一看,惊奇,“狄奥拉玛。”

  “是。”他似做对了事的孩子,骄傲高兴。

  “不是已经卖断市不再出产?”我有三分欢喜,“你什么地方找来,又怎么知道我喜欢这味道?”

  “山人自有妙计。”

  “陶陶告诉你的。”

  “嘘,说穿没味道。”

  我无奈地坐下来,坦白地问:“世球,你真在追求我?”

  他又模棱两可,不予作答。

  “我知道,你只是想我领略你的追求术。”

  他抱着膝头看着我,笑脸盈盈。

  同他父亲跟我母亲一样,做长期朋友,莫谈婚姻。

  我叹息一声,“吃饭去吧。”

  在馆子里也不太平,数帮人过来同他打招呼,有两个金头发的洋妇,酥胸半露,老把身体往他膀子上挤,对我视若无睹——“罗伦斯,找我,罗伦斯,找我呀。”媚眼一五一十,蓝色玻璃眼珠子转得几乎没脱眶而出,我以为只有台湾女人在钓金龟时才有此表情,原来世界大同。

  我自顾自据案大嚼,管你哩。

  洋的走了来中的,一般地袒胸露臂,肌肉松弛,头发半遮着面孔,企图改善面型,挂满一身水钻首饰,走起路来如铜匠担子,“好吗?罗伦斯。”半带意外,其实她早三十分钟就看到他,特地补了粉才过来的。

  他把她们都送走,坐下来,对我吐吐舌头。

  我正自己对着餐牌叫甜品。

  “之俊,露些女人味道出来。”

  “你放尊重点。”

  “恼怒了,是否妒忌?”他大喜过望。

  “算了吧,来,选甜品。”

  他露出非常失望的神色。

  我忍不住笑出来。

  这便是叶世球,他喜欢这种游戏,唉。

  百忙中我抽空与陶陶相处了一天,因没有功课压迫,她丰满了,大腿比以前更圆润,穿条皱纹的牛仔短裤,一件白衬衫,一双球鞋,背只网球袋,全是廉价货,全副装备在两百元以下,全是本市制造的土产,但穿在她身上,看上去就是舒服畅意。

  看见她,气消掉一半。

  她用手臂圈住我,叽叽呱呱,一路说个不停,跟我讲,如果竞选不成功,她选择升学,念一门普通的科目。

  陶陶同我一样,没有宏愿。

  我问她同许导演进展如何。

  她答:“他太忙,老担心票房,缺乏幽默感,说话艺术腔,有一大半我听不懂,又爱逼我学习,真吃不消。”

  我忽然想念这个文艺青年,人家到底是知识分子,迂腐是另外一件事。陶陶下一任男友,真不知是何德行。

  我问:“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陶陶奇道:“不是要我念书?怎么又说到结婚。”

  “有打算是好的。”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太远了。结不结都没有问题,”她笑,“我想多认识朋友,多体会人生。”

  她眯着的双眼像只小猫。

  接着同我说,她又接拍两个广告,“外婆与我一齐去签合同,外婆说没问题,外婆说:博士硕士要多少有多少,可是漂亮的女孩子并不很多,埋没了可惜。”

  她曾是美女,寂寞一生,下意识想外孙女儿替她出净闷气。

  “初赛是什么时候?”我无奈地问。

  “下个月七号。”

  “我要到上头去工作,不能看你。”

  “外婆会陪我。”她安慰我。

  我并不很想看,看她的人已经够多,出来这大半天,无论在路上,在店铺,在茶座,都有异性转过头来张望,面对面迎上同性,那更不得了,几乎从顶至踵,连她一条毫毛都不放过,细细端详,不知要从她身上剔出什么错来。

  这种注目礼,使我浑身不自然,但陶陶却不觉什么,浑不介意,难道她真是明星材料。

  “万一当选,会怎么样?”我问。

  “机会很微,听说今年的女孩子水准很高,届时再说。”

  “事事自己当心。”我说。

  “你放心,妈妈。”

  “别太去烦叶世球,到底是外人。”

  “罗伦斯并不介意,看得出他是热心人。”

  我微笑,对女人,无论是十六或六十岁,叶世球永远有他的风度,那还用说。

  接着陶陶就忙起来,她被选入围,日日要随大队操练,学化妆走路穿衣服,问我借去大旅行袋,天天扑来扑去。

  她外婆陪她瞎起劲不止,连阿一都趁热闹,熬了滋补的汤等陶陶去喝。

  我感叹,这样的精力用在恰当的方向,国家就强了。

  她们都嫌我,巴不得我被贬沧州,有那么远去得那么远,少在她们头上泼冷水。

  听见我要再出发北上,乐得喜不自禁,全部兴奋不已。

  这就是有工作的好处了,我自嘲,没人需要我?工作需要我。

  这次天气比上次更坏,大雨倾盆,粗如牛筋,白花花地倒下来,不到两天,有一半人患上感冒,苦不堪言。

  我当然首当其冲,头上像灌着铅,鼻塞,喉咙沙哑,影响体力,不过还得撑着做。她们教我吸薄荷提神。

  不过这一次大家熟络,更似兄弟姐妹,办起事来,效果特佳。

  一日下午,世球对我说:“之俊,趁空档我与你出去溜达。”

  “我想睡一觉,眼睛涩,胸口闷。”

  “真没出息,伤风而已,哼哼唧唧,鼓一口气,我带你到一个好地方,保你认为值得。”

  人到中年,除非天赋异禀,往往心灵虽然愿意,肉体却软弱了,力不从心。说什么年纪不重要,心情轻松就可以等等,都是假话;根本上我已认为任何新刺激都不再比得上充分舒畅的睡眠。

  “我不去。”

  “一定要去。”他不放过我,“这是命令,我已租好车子,来回两小时便可。”

  “我不信你敢开除我。”

  “别挑战我!”他恼怒。

  我只得跟他上车。

  世球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辆吉普,一路开离市区,往郊外驶去。

  开头尚见到脚踏车群,后来人迹渐稀,我昏昏欲睡,一路上唉声叹气,到后来不禁起了疑心。

  “去哪儿?”我问。

  他狞笑,“带你这只懒猪去卖。”

  我不在乎,卖得出去是我的荣幸,什么年纪了。不过嘴里没说出来,以免有烂达达之感。

  我擤鼻涕。

  道路开始泥泞,但路边两侧都植有大树,树左旁是一片大湖,水光潋滟,吸引我目光。

  “是往地盘?”我问。

  “再过二十分钟就到。”

  哗,还要二十分钟,我背脊骨如要折断,这个玩笑开得不小。

  世球递一只行军的水壶给我,我旋开盖子喝一口,意外地发现是庇利埃矿泉水,心情便轻松起来。

  我笑说:“我,珍,你,泰山。”

  他转头看我,“这不是蛮荒,别拿自己的地方来闹玩笑。”

  他脸容罕见的严肃,与平日大不一样,我噤声。

  车子停在一组村屋前,下车的时候,我几乎举不起双腿。

  雨停了,但隆隆雷声自远处转来,随时会再下雨。

  世球与迎出来的当地人交谈一阵,然后过来叫我随他上山。

  山!

  我仰头看着那行近千级的石楼梯发呆。

  世球握我的手拉我上去。我咬咬牙,迈上第一级。

  头十分钟我几乎没昏厥,气喘如牛,肺像是要炸开来,双膝发软。

  世球容忍地等我回过气来。

  我心中咕哝,要卖,总也有近一点的人口市场,何苦折磨我。

  说也奇怪,继续下来的十分钟,走顺了气,慢慢地,一步一步向上,反而觉得神清气朗,鼻子通顺,头也没有那么重,出了一身汗后,脚步也开始轻。

  世球一直拉着我的手,他停下来,向前一指,“看。”

  我抬头。

  在我们面前,是座典型的中国古代建筑物,占地甚广,隐隐的亭台楼阁向后伸展,不知有多少进,都遮在百年大树之中,无数鸟鸣与清新空气使我觉得恍如进入仙境,但毕竟红墙绿瓦都旧了,且有三分剥落,细细观察之下,木梁也蛀蚀得很厉害。

  我坐下擦汗。

  世球兴奋地问:“如何?”

  “这是什么地方?”我所知的,不外是祈年殿及太和殿。

  世球温和地答:“你这个知识贫乏的小女人。”

  我只得苦笑:“请赐教。”

  “这是鼎鼎大名的佛香阁,清康熙四十二年建成,至今有一百八十年的历史。”

  我并没有感动,数百年对我们来说,算什么一回事。

  他带我来这里干什么,难道这是华之杰另一项工程?

  “有关方面跟我接触,他们请我们复修这座佛香阁。”

  我缓缓站起来,意外得张大嘴。

  他?这个锦衣美食的大都会花花公子,竟会动起为大众服务的念头来?

  他说:“来,之俊,我带你去参观,这曾是帝王公侯避暑的别墅。”

  我忘记疲劳,身不由主地随他进入大门,且有工作人员来带引。

  来到殿中央,抬头只看见使人眼花缭乱的藻井及斗拱,层层叠叠,瑰丽万分,我感染到世球的兴奋,真的,一百八十多年,还这么堂皇壮丽。

  世球一路为我解引,“向上看,依次序我们经过的是随梁枋、五架梁、上金枋,左边是穿插枋、抱头梁,过去是角背,脊爪柱,尖顶上是扶脊木与脊垫板。”

  我仰头看得脖子酸软。

  工作人员甲笑着说出我心中话:“没想到叶先生对古代建筑这么熟悉。”

  世球永远忘不了向女性炫耀,他用手托住正梁,一一指出,“这是额枋,那是雀替,上面是坐斗,那三个分别是正心瓜拱、正心万拱及外泄厢拱,由柱础到拱垫板,起码有三十个以上的斗拱组合。”

  听得我头晕眼花,也亏他记性这么好。看得出是真正热爱古代建筑艺术的。

  工作人员乙说:“内室的悬臂梁已经蛀通,毁坏情形严重。”

  甲又说:“听说叶先生在大学里做过一篇报告,是有关雀替的演变。”

  世球答:“是。”

  我又被印象骗了。

  世球轻声对我说:“在交角的地方,雀替是不可缺少之物,由于所在的位置不同,就产生不同的要求,结果就出现各种形式风格的雀替,真要研究,可写本论文。”

  “啊。”我朝他眨眨眼。

  走到一列雕花的落地长窗门之前,我赞叹手工花式之巧妙,世球两手绕在背后,不肯再说,他气我适才挤眉弄眼。

  幸亏员工甲向他说:“这一排四抹格扇也残旧了,尤其是花心部分,有数种图案特别容易破:三交灯球、六碗菱花及球文菱花都叫人伤脑筋。”

  我们一直走至户外,他们继续讨论屋顶上的整套垂兽,世球真是滚瓜烂熟,什么仙人在前,一龙两凤三狮子四海马五天马六神鱼七狻猊,以至三角顶角上的惹草及悬鱼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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