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琅毕生追求完美的感情,她心目中没有第二件事,由此可知,她多么重视你。”
“我曾与她说过,”我说,“感情生活并不是我们生命的全部。”
“这话我倒是明白,”宁馨儿苦笑,“她可不接受。”
“因为她生在慕容家,不必负担任何现实的责任,她可以尽她所有的时间来追求虚无缥缈的爱情生活,这样的女孩子爱上了我,是不是福气,很值得商榷。”我毫不容情。
宁馨儿微笑,笑中有太多的苦涩。
我说下去,“很多像她那般年纪的女人要做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来贴补家用,上有父母,下有儿女,在外应付老板的面色,在家侍候公婆,不见得这些人都活该犯贱,慕容琅太自我中心,她将永永远远活在一个细小的世界里,无病呻吟,早一百年,她便是那种叫丫鬟扶着对牢白海棠泣血的人物,我最不喜欢这一号人马,还有,还有她兄弟慕容珏,也好不到哪里去,掉了根针就呼天抢地,做惯了天之骄子,受不了一丝一毫的委屈,给这种人缠上了,倒霉一辈子。”
宁馨儿呆呆的看着我。
我摊摊手,表示要说的话已全部说完。
她缓缓的说:“乔先生,阿琅心中很不好过。”
“这我爱莫能助。”我爽快的说。
她沉默了。
我索性清心直说:“我喜欢的女孩子,是像你这样的,有奋斗的精神,却深藏不露。”
她淡淡的说:“我是一个寡妇,并不是什么女孩子。”
我站起来,在她房中踱步,斟酌着字句,“怎么,你不打算再出来看看这个世界,重新晒晒太阳么?”
她微微抬一抬眼,“你是什么意思?”
“你难道打算一辈子做古墓派传人么?”
宁馨儿哼一声,“这个世界不该看的,我全看过了,该看的,我也看够,我无所求。”
“可是一盆曼陀罗,还是令你惊奇了。”
她微笑:“你这孩子,你想说什么呢?”这一次的微笑里,并没有带着苦涩。
我说:“如果你愿意踏步出来,我总在这里等你。”
她展颜,眼睛弯弯的又充满了花的娇艳,过半晌,她问:“你打算养活我?”
我老实的说:“我只预备养活自己,回父亲的公司做事。”
“那不行。”她收敛了笑脸,但一双眼睛里闪着调皮,“那怎么好算男朋友。”
我看得出她只是要我没趣,叹口气,“你如果喜欢我,就不会跟我计较那么多。”
“你说的很是,乔先生,我相信,你也知道一句老话——”
“我知道,”我接上去,“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心中隐隐难过。
我原来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所以不致于伤怀欲绝。这真是连环大惨案,爱神之箭大兜乱,在一日之间,慕容琅拒绝了大个子,我拒绝了慕容琅,而宁馨儿又暗示我死了这条心,我们都得不到自己所要的人。
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
“乔先生,你的一番心事我明白,心领了。阿琅正在烦恼,你去劝她一两句。”
这时候门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不用了,我就在这里。”
我转过头去,慕容琅脸色苍白的站在门边,她的神情犹如一头受伤的小兽。
我很吃惊,这不是为我,我与她们才认识短短的一段时间,爱不可能爱得这么深,恨也不可能恨得这么切。
她对宁馨儿说:“我爱的,你都要爱,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跟我抢?”
“阿琅,没有这种事。”宁馨儿忍气吞声地劝道。
“我的父亲,我的哥哥,我的爱人,你什么都要,你是一头阴沟里钻出来的耗子,见了什么抢什么,都非占为己有不可。”
我去拉一拉慕容琅,“你太过分了。”
“不用你插嘴。”阿琅摔开我。
我看见宁馨儿绕起手,若不闻不见状。
我暗暗佩服,这个年轻的女人真不容易,如今是她当家,她根本没有必要受这个气,老实说,她根本没有必要在我处将慕容琅领回去。
我说:“阿琅,即使没有她,我对你,也仍然如好朋友一般,你别迁怒于他人,人与人讲的是缘分,我们之间并无其他的可能性。”
阿琅发狂的高叫,“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她冲出房去。
我并不打算去把她追回来,我向宁馨儿耸耸肩。
她居然还解嘲的说:“不吃羊肉的人,往往惹得一身骚。”
我站起来,“对不起,我破坏了府上的安宁。”
“希望不是言若有憾,心实喜之。”她送我出门。
“我可不方便再打扰了。”
她问:“身边有盘缠吗?别打肿了脸充胖子。”她含笑。
“我不会开口问你要,麻烦你跟阿琅说一声:敏敏哲特儿在等她。”
“你眼见她与我决裂,还肯听我说话?”
“你对她倒是真的忍耐。”我赞美道。
“我凡事看慕容先生的面子,爱屋及乌。”
“慕容先生没看错你呵。”我深受感动。
宁馨儿凄然说:“我始终辜负了他。”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的子女都不好应付。”
“乔先生,阿琅是牛脾气,过一阵子就没事,大家仍是好朋友。”她还想替阿琅有所挽回。
我不以为然,“这头牛还是让别人来驯服吧,我吃不消。”
宁馨儿仍然赔笑,我替她觉得难受,受了恩惠就得图报,这是古时婢妾的温婉。
我转身离开,临出门说:“我与敏敏哲特儿住在华道夫。”
第五章
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我朝七街走去。
妓女们已经在找客人,手持花伞站在路边,朝我抛媚眼,嘴唇是深紫色的,我打寒颤。我从一个逃避现实的人,从来没有打算拍一集妓女造型。我拍摄的对象都是高贵的女性,娇俏动人的像幕容琅,或是已经得道成仙的,像宁馨儿。
走不了多久,我发觉有人尾随在我身后,我已知道是谁。
我略略一转身,“嗨。”我说。她穿着灯芯绒的衣裤,头上压一顶灯芯绒帽子,正是婀娜。
“怎么?”我笑问,“打算落井下石?”
她耸耸肩,“乔,我是那样的人吗?”
“自然不是,”我大力拍打她的背部,“我们打虎不离亲兄弟。”
“请你吃饭好吗?”婀娜问。
我取过她的帽子,罩在自己的头上,“来吧,难友。”
“我只是你的饭友。”她讪笑。
“罢。”我摊手。
我们走到小意大利馆子吃比萨,番茄肉酱意粉取出来,像教父机关枪下的模样,幸亏有瓶好红酒。此刻微有深秋的肃杀味,小馆于暖烘烘的,别有风味,朋友是老的好,我吻了婀娜的手。
婀娜说:“你老是疯疯癫癫的,对我不打紧,难怪慕容琅要误会。”缩回了手。
“我把她当小妹一般。”这是真心话。
“人家可不那样想。”
我沉默了。
隔了一会儿,婀娜笑问:“式微,式微,胡不归?”
我伸个懒腰,“真的,荷包式微。”
“她拒绝了你?”婀娜又问。
我跳起来,这鬼灵精,什么都知道。
我点点头。
“不是老说得罪你的话,你连一成的希望都没有。”
“但是……但是她是那么神秘美丽,任何男人见了她,都会兴起占为已有的欲念。”
“这点我完全同意,她是真正的尤物,”婀娜点点头,“她灵魂深处,隐藏着无限秘密,身世可惊可叹。”
“她为人也可敬可佩。”
“这倒是,单看她处处包涵慕容琅,就知道她难能可贵。”婀娜说道,“我要是男人,我也追求她哩。”
我感动的说:“婀娜,你真是我的知己。”
她牵牵嘴角,“明天我们表演时装,你来拍照吧,后天收工一起回去。”
我将头搁在花格于台布上,“你不打算逛逛纽约?”
“下次心情好一点的时候再逛。”她拍拍我手背,“今天晚上你睡哪里呀?”
“到大个子的套房睡。”我说。
她点点头。
“明天慕容琅登台,没问题吧?”我也关心起来。
“没问题,有宁馨儿顾全大局,我才不怕她溜。”婀娜精明的时候也蛮厉害的。
婀娜陪着我回华道夫,大个子见了我俩,会心的微笑。
婀娜走了以后,大个子唏嘘的说:“你们俩最幸福。”
我把双臂枕在脑后,不作答。
一宵无话,第二天一早就背着相机,带着哲特儿,跟婀娜出发。
后台嫣红姹紫,千娇百媚,都挤满了可人儿。我恨不得跟大个子说:“随便挑一个,都胜过慕容琅,那妞没良心,不是好人,划不来。”但是大个子情有独钟,仰着头,偏偏等候慕容琅。
我与婀娜第三千六百次重修旧好,故此使尽浑身解数,努力摄取珍贵镜头。
彩排时分,慕容琅大驾光临,紧绷着一副孩儿脸,大眼睛里满是恨的火焰,我不敢与她的目光接触,怕燃烧起来。
啊,宁馨儿也来了,两个成衣界巨子马上受宠若惊地迎上去,一左一右地傍住。
她穿黑色,胸前一只老大的翡翠别针,头发永远挽在脑后,再沉朴的打扮也掩不住她的艳光,她的脸上没有透露任何信息,含蓄地与我颔首打招呼。
我顿时置身于第九层云雾中,啊,是斗率宫还是离恨天,我到底身在何处?
我正在晕陶陶,不能自己的时候,忽然之间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我还以为是哪个美人儿,头也不转过去,就说:“什么事,蜜糖儿?”
谁知身后冷笑一声:“我剥你的皮,蜜糖儿。”
我吓得英雄气短,这声音明明是爹爹,他怎么到这里来了?
“爹。”我发抖地称呼他,他要儿子怕他,儿子就得满足他。
他哼地一声,“你这一辈子就打算这么过?拿着架相机在女人堆中打滚?”
“你就烧了我吧,”我气也上来了,“你何必到哪儿都对着儿子臭骂呢?”
“你说什么?”爹没想到我敢驳嘴。
“我叫你饶了我,要不,咱俩就干脆登报脱离关系亦可。”
我僵了。
“好,是谁指使你这样子公开反叛父母的?说。”老爹手中拿着《华尔街日报》,卷成一支棍子状,没头没脑地朝我头上打来。
我缩成一团怪叫,“搞什么鬼?从香港骂到纽约,你自己更年期荷尔蒙失调,憋得紧,拿我来出气。”
这时旁人也都纷纷转过头来看热闹。
宁馨儿露出关切的神色来。
我大声问:“这里是私家场地,谁放这个疯老头进来的?”我豁出去了。
老爹下不了台,忽然冲到宁馨儿面前,指着她问:“是你离间我父子感情?是你教他不务正业,跟着你进进出出?你当心,我不会放过你。”手指头差点碰到她鼻子。
宁馨儿呆住了,她平时这么镇静冰冷的一个人,此刻也不禁气白了一张俏脸。
她清了清喉咙:“这位是乔老先生吧?我想其中有误会了。”
“误会,什么误会?这件事,从头到尾,我都非常清楚,慕容太太,你要动年轻人的脑筋,不该在乔家下手。”
我大惊,“爹,你在说什么?快住口。”
宁馨儿沉声说:“乔老先生,你要是再没完没了,我可要对你不客气的了。”
爹也冷笑一声,“我见你是女流之辈,也不跟你碎嘴,你对我不客气?我没叫你好看,你倒要对我不客气?”
宁馨儿一张脸变得如白纸一般,她狠狠的说:“乔老,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她转身,拂袖而去。
我心头一阵凉。
她动气了。
宁馨儿声音中的委曲、愤怒、仇恨,犹如白娘娘在水漫金山前夕之心情。
“老爹,这下子你糟了,”我说,“你得罪了她。”
“得罪她又怎么样?我怕谁来着?三十五年前我乔某人凭两万五千元港币起家至今,我怕谁?”爹犹夷然地对牢宁馨儿背影大声说。
“爹,走江湖的俏女郎最不容忽视,你别托大了。”
“你这个忤逆于,都是为了你,你还不跟我回去!”
“我不去。”
“不去也得去,你以为我不敢与你脱离关系?”
“你不该当众侮辱女人家。”
“这种女人就是狐狸精化身。”
我呆呆的看着父亲,“你老了,爹。”
婀娜奔过来,“乔,什么事?宁馨儿跑掉了——咦,乔伯伯——”
她怔住。
“我来押乔穆回去。”老爹说,“下午三点我在肯尼迪机场等你。”他指着我说。
完了。
完了。
阿琅撩起裙子急急地走来,“婀娜,阿馨到什么地方去了?她走了谁主持大局?”
爹皱起眉头:“这又是谁?”
婀娜不能不答他:“慕容小姐。”
爹骂:“一笔糊涂账。”他转身走了。
婀娜问:“这是怎么回事?”
“老头失心疯,”我恨恨说,“把宁馨儿当作是采阳补阴的女妖,当众给她没脸。”
阿琅“唉呀”一声,“每个人都有伤心事,阿馨最恨别人视她如不正经女人,这次糟了。”她变色。
“乔老先生怎么如此冲动?”婀娜问。
阿琅呆了一会儿说:“阿馨是天崩于前不动于色的那种人,我一辈子也没见过她动气,一动气非同小可。”
我心头凉飕飕的,“她会怎么样?”我问。
婀娜与阿琅面面相觑。
婀娜说:“乔老先生小觑了慕容氏的影响力。”她跌足。
“她一个女人,她能怎么样?”我紧张的问。
阿琅看着我,圆眼睛有一丝幸灾乐祸的神情,拉一拉裙子,“我要回后台去了,表演快正式开始了。”她竟忘恩负义地离我而去。
婀娜叹口气说:“血浓于水,信焉,两父子再不和,遇到要紧关头,你仍然关心他。”
我抓着婀娜的手,“你说我该怎么办?”
“跟你父亲回去吧。”婀娜说,“解铃还是系铃人,我不信宁馨儿为着几句气话就被得罪了。”
“她是一个厉害的女人,”我说,“别低估她。”
“你先回去吧。”婀娜说,“我来探探她们的口气,我一到香港就与你联络。”
我只得听从婀娜的话,乖乖地跟父亲回去。
父亲在飞机上一言不发,闭着眼睛假睡,我偷偷瞧他,发觉他老得多了,一额头的皱褶,不禁内疚起来。我引他说话:“爹,你也算是人精了,怎么一上来就得罪人家?”
他仍然闭着双目,隔了很久不出声,我以为他不打算回
我歉意问:“是为了我的缘故吗?”
“一半。”
“另一半是什么?”
这次足足隔了十分钟,爹又说:“我年轻的时候,爱过一个女孩子,她嫌我没钱,我失恋了,她的眉梢眼角,就是像这位慕容太太。”
爹忽然自爆几十年前的内幕。
我深深吃惊,“你怀恨这么久?你竟迁怒于别人?”
爹长叹一声,“一时竟控制不住。”
天呀,半个世纪前的事了,君子报仇,也未免太晚了一点,竟将气出到宁馨儿的头上去,天若有情天亦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