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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陀罗 page 8 作者:亦舒

  我已肯定阿琅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女人之一,可是此刻见了她那晚娘面孔,不禁心都寒了。

  她坐在敏敏哲特儿面前,不客气的问他:“你来干什么?阴魂不息,告诉过你叫你别缠住我。”

  哲特儿马上低下了头,像个被冤枉的小孩子。

  我虽然吃过他一刀,但两件事不能混在一起谈,我为哲特儿抱不平。

  “阿琅,”我说,“虽然这是你的家,轮不到我来开口说话,但是哲特儿先生跑了十万八千里路来看你,你怎么一句客气的话都没有?”

  阿琅总算给我三分面子,“乔,他跟你说什么来?你别听他的。”

  大个子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

  我说:“他并没有说什么,既然大家是朋友,见了面应当高高兴兴才是。”

  阿琅如一头牛似倔强,“我偏不要见他,敏敏哲特儿,你现在就滚,走呀。”她光火地跳起来,指着大门,硬要逼走大个子。

  我说:“你也让他喝杯茶才走吧?”声音很粗壮。

  阿琅一顿足,拖着婀娜回房去。

  哲特儿死灰着脸,呜咽地说:“乔兄,你都看见了?你说我尚有什么希望呢?”

  “难说得很,女人的心,一天变许多变,说不定她就会回心转意,再说,大丈夫何患无妻。”

  大个子用手掩着脸,“我也听过这句俗语,你们中国男人一失恋,就一边拍胸口,一边说‘大丈夫何患无妻’来安慰自己,我是不患无妻,我只是不能没有慕容琅。”

  我奇问:“慕容琅有什么地方好呢?”

  大个子反问:“慕容琅有什么地方不好?”

  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刚好佣人送茶来,我就将茶送给他。

  “乔兄,如今我知道你是一个正人君子,刚才你帮我之处,我没齿难忘,上次的误会,请你多多包涵。”他学着中国人抱拳作揖。

  “别傻了,我连自己也帮不了,我还帮你?”我没精打采。

  “乔兄有什么烦恼?”大个子问我。

  我不答,只是叹气。

  婀娜出来了,她无奈的对哲特儿说:“对不起了,阿琅说,叫你离开这里。”显然她也替哲特儿不值。

  我咕哝说:“无情无义。”

  哲特儿点点头,“好,我走,我明天再来。”

  我说:“你太死心眼了,明天我陪你到哈林看大腿舞,谁耐烦来看娘们的脸色?曼陀罗一般。”

  婀娜打横的看我,嗤的一笑。

  哲特儿站起来,“乔兄,谢谢你。”心灰意冷地摆摆手。

  “我送你,你住哪里?钱够用吗?”我同情心蓬蓬然。

  “别担心,乔兄,钱我有。”

  慕容琅在走廊里唤住我:“乔穆,你别跟他去——”

  我只装作听不见。

  我与大个子走到华道夫,他住在豪华套房,架势如阿拉伯油王,这样年轻有为的英伟大丈夫,居然栽在慕容琅手中。

  他叫来了饮料,我与他坐在套房的私家桑那浴室中作皇帝享受。

  我问:“嗳,傻大个儿,你是不是世界十大富豪之一?”我真的起了疑心.

  他笑笑,“十名排不到的,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何必与人家比?”

  这老小子,连人格都很完整,我很惋惜,倘若无慕容琅这个致命伤,他真是个十全十美的人了。

  “哲特儿,如果你不介意,将你的故事说来给我听听。”

  “我?我的故事很简单。”

  “我生在一个中等人口的家庭里,有十一位姊姊,八位妹妹,我由父亲第六个妻子所生,是哲特儿家族唯一承继人。”哲特儿说。

  我的天,我瞪着他,这叫中等人口?

  “父亲将我放洋念书之前已替我娶了妻室——”

  “难怪慕容琅要生你气,现代女人不喜作妾,这点你也不明白?”

  “你听我说下去呀,乔兄,我十八岁那年成亲,廿一岁留学,妻子为我生了三个男孩子——”

  “哗,”我又打断地,“原来你已是三子之父,有什么资格追求慕容琅呀?”

  他不理我,自顾自说下去,“是五年前,吾妻患病,看遍欧美名医,医治经年,终告不治,与世长辞,我做了鳏夫——”

  “啊。”我马上又原寡了他。

  “做了鳏夫也打算孤家寡人的过一辈子,偏偏又遇上了慕容琅,真是前世的一笔债。”他太息,一边轻轻啜饮着水晶杯中琥珀色的不知年白兰地。

  太曲折离奇了。

  “后来怎么样?”

  “后来?我一只手做生意,一只手照顾三个孩子,一颗心悬在慕容琅身上,不能自己,就如此又过了三年。”他苦笑。

  “阿琅一直拒绝你吗?”我问。

  他欲语还休。

  我不想逼他说出来,改变话题,“孩子们很大了吧?”

  “大儿已经十二岁了。”他兴致勃勃的说,“在瑞士寄宿读书。”

  我与他围着包巾走出桑那浴室,马上有侍男来替我们按摩。他把儿子的照片给我看,哲特儿的骄傲完全是有理由的,孩子们英俊可人,穿着西服,一式样的大眼睛。

  大个子是个奇人。

  我问:“你看中慕容琅的什么呢?”

  他抓抓头皮,“唉唷,我也不知道,我遇见她的时候,她像个小叫化子,长发打结,衣服破烂,好几天没正经吃东西了,闯到我们牧场里偷鸡蛋——多没出息,在尼泊尔,偷蛋抓住也照样的打,几个长工正要她好看,偏偏我巡经牧场——唉,我已经有三个月没到鸡场了,也真是注定——便救了她,我根本不知道她是男是女呢,纯是巧合,就这么着,待她梳洗完毕,我一见到她的脸,就爱上了她。”

  我呆呆的听着。

  “当时慕容琅患一种癣,我长期雇医生跟她治,她住在我们近喜马拉雅山麓的别墅里,那里空气明澄如水品,屋子里设备又好,根本与往瑞士圣摩利士山差不多。”哲特儿滔滔不绝的说下去。

  大个子整个人投入他与慕容琅的过去中,眼睛发出异样的光彩,一看就知道他深深的在恋爱,既亢奋又忧愁,但不得不向熟人倾诉。

  “我坦白的告诉她,我爱上了她,她严词拒绝我,并且要离开我。在这当儿,我的小儿子与她发生浓厚的感情,恰巧这孩子患病,她为孩子多留了半载时光,我每天都从波曼城赶回去看她,待她犹如一个公主,倾我所有的来爱她,但是她不为所动。求了又求,等了又等,忍了又忍,终于我恼怒了,没收她的护照,将她幽禁在屋子里,不让她离我半步,亦不给她现钞,叫她插翅难飞——”

  “大个儿,”我摇摇头,“你错了,女人最恨强权霸道。”

  “现在我亦已知错。”

  “她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我的小儿爱她,他帮她。”

  我觉得好笑,“你的大儿才十二岁,小儿又有多大?懂得爱美貌姑娘?”

  “才六岁哪。”大个子沮丧的说道。

  我只好咧开嘴笑,慕容琅也是曼陀罗。

  哲特儿说:“他帮她偷护照,帮她逃出大门,事后三天我才发觉哪。”

  “那么久才发觉?”我说。

  “因为慕容琅预先将声音录音,由我小儿不断在她房中播放,我一敲门她就骂那几句话,末了我起疑心,才知道她已经溜之大吉,我只好赶紧去追,幸亏一路都是我家管辖的地,我心果懊悔得不得了,初春融雪,极是危险,将她赶绝了叫我怎么独自活下去,我召集了牧场工人及保镖四围搜索,谁知追到城中,知道她已去了香港。这时候也只好在追,自移民官中知道你的地址……乔兄,多多打扰。”

  我听得目眩神驰。

  婀娜要写小说,这就是一篇最奇情的小说。

  “我那小儿想念她,如今他病中频频呼唤她名字,叫她回去做他妈妈。”

  我起疑,“你妻子与小儿患什么病?”

  “血癌哪。”

  “啊。”我惊呼,“那太不幸了。”

  “所以我一定要求慕容琅回去见小儿一面。”

  我义愤填鹰,拍打胸口,“敏敏哲特儿,我一直不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如今我明白了,这件事我是跟慕容琅耗上了,你放心,哲特儿,包在我身上。”

  大个子摇摇头,“女人心,海底针。”

  我既好气又好关“你哪儿学来的,把中国成语一套套地运用,告诉你,我捞针是捞定了。”

  “乔兄,那么这件事算是交给你了。”

  我听了他这句话一呆,交给我?好,我就接下来,我眯着眼睛看大个子,不久之前,荆轲兄也是这样子便把一件事情接了下来,结果风萧萧兮易水寒,后来就没回来,这整件事是否一个圈套呢?

  大个子一脸的纯朴,也许我是过疑了,他做生意或许十分精明,但在感情上是个败将,能帮他就帮他吧。

  我说:“好,哲特儿,这件事交给我。”

  他听过松下一口气,一转身,“飓”地自身边拔出一把小刀子,精光闪闪,我“唉呀”一声,跳后三步,这小子,又会怎地?吓死人。

  “乔兄,你我既然十分投机,不如歃血为盟,结为兄弟。”

  我颤声道:“你,你少开这种玩笑,快把它收起来,你怎么一身是刀?”

  “乔兄——”

  “我怕痛,又怕见血,你少提这种可怖的主意。”

  我急急溜出华道夫酒店的豪华套房。

  真亏他想得出来,赶明儿还建议两肋插刀呢,血淋淋的什么玩意儿,为朋友,动动嘴皮子做个说客,或是掏腰包请吃饭都可以,动刀动枪的,免了吧,我不是英雄好汉。

  我把琅约到大都会美术馆。

  我俩坐在伦勃朗的名画《亚里士多德在荷马的头像前沉思》前,谈正经事。

  我说道:“今天我见到慕容公子。”

  “谁?”

  “慕容珏,正牌的慕容公子。”

  “啊。”琅低着头,“二哥。”

  “我又送大个子回酒店,人家什么都对我说了,对我交心。”

  “呵。”她有点惧怕,显然是心虚。

  我气,“人家说的都是真的吗?如果没有他把你拣回来,你仍是满身癣疥的小叫化?”

  “是真的。”她低下头。

  “人家是真心待你,你想想,他根本不知道你是香港慕容族的千金,你到底嫌他什么?”

  琅几乎哭出来,“我并不嫌他,可是我无法爱他。”

  我冷笑,“那么至少也顾到恩情,他小儿患上不治之症,你也该去探望人家。”

  “我跟他说过,求他把小儿送到瑞士或美国治疗,我愿意陪伴孩子,可是他不肯,我又不敢留在尼泊尔,他在本国的势力非常大,弄得不好,我就成了慕容牌免治肉。”

  她哭了。

  我把手帕递给她,叹息,我这个中间人顶难做。

  画廊的管理员走过来,很同情的看看慕容琅,又看看墙上的名画,他说:“东方来的小姐,这张画真美得令人伤感,是不是?”

  阿琅哭得更伤心了。

  “别再淌眼抹泪的了。”我说。

  “你何必管我的过去呢,只要我们将来的前途光明,不就得了。”阿琅说。

  慢着,我的脖子硬愕着,“你说什么?谁跟谁的前途光明?”

  阿琅放下手帕,瞪着我,真是一双碧清的妙目,过半晌,她说:“我与你呀,乔。”

  “我跟你?”我像见了大头鬼一般的叫起来,“我跟你?怎么会扯成这样子?阿琅,我与你纯粹是朋友,朋友,”我大力挥动着手臂,“你误会了。”

  阿琅“霍”地站起来,“我误会?怎么可能?你老远到纽约来,难道不是为了我?”

  “我——”我想这个误会可真是闹大了。

  “你又不是为婀娜,你三番四次跟我说,婀娜不是你女友,你,”她指着我,“你难道是为了她么?”

  “不,阿琅,你听我说——”

  “为了她?”阿琅喃喃的问。

  我扶着她的肩膀。

  阿琅心碎地看着我,“乔,我对你的心事……难道你不知道?”

  我震惊,“我,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哪一点配得起你呢?”

  “我是个无业游民,阿琅,我如此吊儿郎当……敏敏哲特儿胜我百倍。”我说。

  “你不必多说了。”阿琅伤心欲绝地站起来向博物馆门口奔出去。

  我连忙追上去。

  那管理员,一个老头,犹自在那里长叹,“啊,切勿低估艺术的力量。”

  我说:“去死吧。”

  琅已经跳上了她家的林肯,绝尘面去,原本我应该扬手叫一部计程车追上去,可是纽约的计程车什么价钱……我付不起车资,所以做英雄侠客,干潇洒的勾当,全凭万恶的金钱支持,我因两袋空空,顿时败下阵来。

  我沮丧的想:我今晚连睡的地方都没有了,正牌流落异乡。

  阿琅对哲特儿的晚娘脸我见过,这早晚就会用到我身上来。

  幸亏我尚有结拜义兄哲特儿,我今晚得投靠他去。

  我一个人荡到格林威治村。

  慕容琅爱我?若不见她亲口说出来,真不敢相信,她为什么会爱我?真莫名其妙,女人的心,研究一辈子也不得其解,我一边摸着脑袋一边走。

  真叫人猜不透呢,她要什么有什么……

  我在路边咖啡亭坐下来,叫了饮料。

  怪不得这妞待我这么好。我想:怪不得呢。

  真是意想不到的悲剧。

  正在沉思,慕容家那辆林肯驶停在我面前,司机下车对我说:“乔先生,天幸你在这里,可找到你了,快跟我回去,慕容夫人找你呢。”

  “她找我?”我呆问,“干什么?”

  高大的司机像绑架似的把我塞进车厢,车子飞快驶回第五街。

  宁馨儿在她私人的书房等我。

  她背着我坐在一张S型的丝绒情侣椅上。有轻轻的弹词乐在唱着玉蜻蜓的故事。

  我温和的问:“你召见我?”

  宁馨儿仍然没有回过头来。

  我搭讪的说:“我父亲亦是庵堂认母的热爱着。我自小对这故事熟悉。”

  她穿着一套月白色的衣裤,衬得冰清玉洁。

  我不敢过去靠在情侣椅的另一段,只倚着长沙发坐下了。斜斜看见她那间宽大的睡房,女佣正在收拾浴间的毛巾,一叠叠换下来,都堆在地上。

  睡房是白色的,简单朴素,并未挂有女主人的肖像。

  自从慕容先生去世后,他们说:她就离不了黑白灰三个颜色,她的心如缟素。

  书房里很静很静,没有什么特殊的陈设,我注意到慕容家的光线,永远偏暗,陌生人走了进来,像是进入另一个国度里,光与影的世界。

  宁馨儿转过头来。

  她戴着一副金珠耳环,珍珠作眼泪形,与一身月白衬得天衣无缝,益发显得她一张心形的脸美艳万分,一双冰冷的眼睛此刻却充满了困惑。

  她终于开口了。

  她说:“阿琅在大发脾气。”

  这句话虽然没头没脑,但我一听就明白。

  我问:“是因我的原因吗?”

  “你怎么可以拒绝她?”宁馨儿轻轻问,“那么可爱漂亮的女孩子可遇不可求,对你又一见倾心,你得妻若此,夫复何求呢?”

  我啼笑皆非,个多小时前我自己还在担任敏敏哲特儿的说客,没想到宁馨儿马上又来代阿琅做同样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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