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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陀罗 page 5 作者:亦舒

  她把琅凌乱的衣服拨开一边坐下,问琅:“工作如何?还高兴吗?”

  “非常辛苦,非常快乐,被摄影师骂得狗血淋头,然而我想一切还是值得的,我现在做人略有目标。”

  她继母闲闲说:“流浪了五年,并没有寻找到目标吗?”

  琅不响。

  宁馨儿叹口气,“你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琅赔笑:“你口气益发像个母亲了。”

  这两个年轻女人的关系是这么特别,我诧异极了,深觉有趣。

  宁跟着说:“你要是喜欢工作,不如到自家公司寻个位置,慕容家再没落,比起那些暴发户又还胜几筹。”

  琅说:“你为什么不改嫁呢,尽坐在慕容家噜嗦。”

  “我改嫁?这一辈子你休想,倒是你是我心头一块大石,能嫁掉你就好了。”

  “我碍你什么?我又不是你生的。”

  “为你好。”

  “我为的也是你好。”

  我觉得这对白简直精彩绝伦。

  终于宁馨儿说:“好了好了,只要你高兴。”

  “你呢?”琅问。

  “我什么?”

  “你高兴吗?”琅加一句。

  “我?”宁馨儿抬起了头。

  “你为慕容家,也精疲力尽了,也该想想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了。”

  宁勉强的笑,“你这个糊涂蛋,倒教起我怎么过活来了。”她转头走。

  “你上哪儿去?”

  “我与艺术厅的人有事要商谈。”

  “谈啥?”

  “你爹收着的那些瓶儿罐儿,总共一千两百多件,我实在受不了,索性以他的名义捐出去,人人可以欣赏,也是德政一宗。”宁馨儿说,“你若是不赞成,就由你接收。”

  琅吐吐舌头:“我才不要,二哥哥要不要?”

  宁馨儿叹口气,“他亦不要。”出去了。

  我奇极,问琅:“什么罐子瓶子?”

  琅耸耸肩,“我也不清楚,许是古董,没人承继爹的兴越,不如让公众欣赏。”她的不在乎是真的不在乎。

  我怪叫一声,都说我自家老爹够阔,看来还不值人家一只角。

  “要不要我送你?”我问。

  宁馨儿的脸忽然又冷下来。

  “她有司机。”琅取笑我。

  我不响了,仍然将自己埋藏在沙发中。

  琅问:“你喜欢她?”

  “我被她吸引。”

  “很少男人不被她吸引。”琅叹口气,仿佛有感而发。

  “很多人追求她吧?”我问。

  “你很想知道?”琅的大眼睛闪烁。

  我不好意思。

  “你认为她美?”琅反问我。

  “我见过很多美女,”我说,“她的五官并不见得完美,说到美,你比她好看,我被她面孔背后的故事所吸引。”

  “一般男人则被她的财富所吸引,”琅说,“她身家非同小可。”

  “你的身家也不简单呀。”我取笑她。

  “从来没有人追求我。”琅沮丧说。

  “敏敏哲特儿呢?那个有着大学文凭的酋长,他也够照吧,听说尼泊尔以前的神像都以桂圆大的金刚钻作眼睛,”我夸张地形容,“而整座屋顶都以黄金铺成的。”

  琅反问我:“然而住在那种地方,又有什么快乐可言?你试问问阿馨,看看她可快乐?”

  “话不是那么说。”我惋惜地想:他们都是捉到鹿不懂脱角的那种人物,可怨不得人,他们做人没有嗜好,所以痛苦大,乐趣少。我与婀娜两人简直万事俱备,独欠东风,那东风偏偏又不与周郎便。

  若我们有钱,可以合作拍摄全世界最美丽的摄影集。

  光是那一千两百只瓶子!一只碗上的米通花纹就可以拍得又精又妙……,唉。阿琅是不会明白的,一切艺术都要最成熟的经济情况来支持,而艺术家的通病偏偏都是穷。

  我若有钞票,我还拍鬈头发的女人呢,我长长太息一声。

  “你又有什么感触了?”琅白我一眼,“你是天下最洒脱的人,乔穆。”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老大的不服气,“我?”

  我的理想生活根本不是如此吊儿郎当,光为一家妇女杂志服务,然后省下一点点钱到新加坡旅行之类。

  理想是很重要的。我并不奢望做皇帝,我的理想值得尊重与同情,但是父亲不肯支持我的理想,我有什么办法,只好一日又一日委曲着自己。

  当然,照实说,我不应抱怨,比起在地盘中淌汗的泥工,安置区中的居民,我若口出怨言,简直天地不容,但有时纵然金钱与名誉都不缺,生活也很空泛,阿琅当年离家出走,大半也是为了这个原因,我不欲解释这个问题。

  我跟琅说:“我要回家冲照片了。”

  “我晚上来看。”琅兴致勃勃。

  我原本想推她,后来一想,难得她找到了寄托,也罢,便点点头。

  不是夸口,我乔穆照相机下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是貌美如花,但花不过是花。

  我把婀娜请了来看照片。

  婀娜认为这些照片应该可以寄到纽约去,“捧红她,委曲在香港是可惜了。”她补一句,“除波姬小丝外最漂亮的女人。”

  我懒洋洋地并不乐观:“别忘了她已廿六岁。”

  “女人的年龄一向最神秘,瞒上十岁也不希奇。”

  我问:“你有没有想过,她是如何从西藏到尼泊尔去的?”

  婀娜说:“乔穆,你什么都要问问问,查根究底,尼泊尔那批照片已印出来,要不要看分色大样?”

  门铃一响,是阿琅来了。

  阿琅看到自己的相片,欢呼,更带来一个好消息。我有廿年没听过这样好的消息了,几乎令我脑充血。

  她说:“馨说,请你替那组瓷器拍照,她要出一部册子留为纪念的。”

  开头我觉得可以与她见面是喜悦,后来见到了慕容先生的瓷器,我才晕眩。

  工作在慕容家展开,她在美术厅的助手协助下,打开一只只木箱,也不嘱我特别当心,取出一件件艺术品,供我摄影。

  我与美术厅的人员赞叹不已,她却神色如常,犹如挪动家常碗碟一般。

  我与馨有同嗜,特喜宋青瓷,施青或灰青长石釉都好,其次是龙泉青瓷的莹润及泛柔和的青绿或橄榄青、卵白、卵青、淡青、豆青、虾青都美不可言。

  馨指着一只汝窑粉青圆洗说:“这件倒也罢了,目前普天下仅存的汝窑器约只六十一件,这是其中之一,乾隆说的‘晨星真可贵’,就是指这个了。”

  美术厅那几位高级的干部频吞涎沫。

  他们问我:“乔先生,你看这次摄影要若干时日?”

  “两个来月。”我答。

  他们又小心地端出一只青白釉印花纹瓣口瓶及同釉色褐斑瓶。

  我说:“我先拍那只八角龙纹水注,它没有反光,容易做。”

  馨坐在一旁,默默注视,不加意见。

  她的神情回到老远老远,许久许久之前,不可考的时日。坐在这些价值连城的古董之前,她像一个三千年成了精的狐狸,这些莲花六瓣碗,菊花纹军持壶、水莫纹玉壶春瓶,缠枝花纹盏托、葡萄折枝花卉盆……都由她亲自搜集而来……

  而事实并不如此,这些都是她先夫剩给她的,打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都不由她控制,但冥冥中她主宰了一切,否则这些东西不会落在她的手中。

  她聘请了当地一家最考究的出版公司替她策划版面,有钱好办事。

  她是那种有钱得已经看不出有钱的女人,从不刻意装扮,时髦而不夸张,永远穿素色的衣裳,琅说过:“爹去世后她不肯再穿黑白灰以外的颜色。”而她丈夫去世已经有好几年了,她冷静而固执,看得出最近已经收敛了不少,但一双眼睛仍然咄咄逼人。

  因为工作在慕容家进行,所以我与她说话的机会也比较以前多。

  她偶然也指正我拍照的角度,她的脑筋不错,是受过教育的人,她的城府之深,与阿琅的单纯,形成妙的对比。

  在工作当儿,婀娜讽刺我:

  ——“终于抖起来了……这样好的机会。”

  ——“乐不思蜀,从此《婀娜》杂志给他做地毯也不希罕。”

  但是我一笑置之。

  婀娜这张嘴,她就是喜欢趁这一时之快。

  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的艺术品,看得我面红耳赤。

  就算是客厅中随意挂着的字画,我略为研究一下,发觉一幅是倪瓒的容膝斋图,另一张是恽寿平仿倪瓒古木丛篁图。

  就那么随便地挂着,风吹雨打。

  “如今人人只知道唐寅,不外是因为秋香的缘故。”婀娜笑说道,“我发觉用钱的最高的境界不是以钱制造突出,而是以钱做到平平无奇,返璞归真。”

  我与宁馨儿也渐渐熟了,她的话很少,凭我自己的观察力,我了解得却也并不多。

  一日下午,我正忙着将照相机抬出来,她却主动的来唤我,“乔先生,你请过来一下。”声音中透着怪异。

  “什么事?”我立刻随她出客厅去。

  “这是什么?”她指着墙角放的两盆花。

  “咦。”我奇道。

  那两盆花高三米左右,叶于如丝绒般滑腻,花朵大而洁白,像只漏斗,花瓣展开如美丽的衬裙。

  宁很少为任何事诧异,这次却大动声色。

  “这是谁送来的?我从没见过这种花。”她说。

  我说:“我见过,我知道这是什么花。”

  “是什么?”她缓缓的坐下来。。

  花朵香而且甜,再也错不了,我答:“我在印度看过这种花,这是曼陀罗。”

  她脸色变了,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这花剧毒。”

  “不错。”我说,“若对牢花叶深嗅,会产生幻觉。”我忍不住,“谁送这花来?本地没有曼陀罗的。”

  她惨白的笑:“这是我的生日礼物呢,我亦不知道谁老远寄了这个花来。”

  我觉得惊心动魄,“这是什么意思?生日送曼陀罗?”

  宁已恢复正常,她淡淡笑,“也许说我像曼陀罗。”

  我立刻震惊,“你有毒吗?”

  她缓缓说:“多么美丽的花,远看未尝不赏心悦目。”

  我说:“昆虫爬上去会摔下来,立刻就死了,我见过。”

  她转过头,吩咐佣人抬出露台.每日依时浇水。

  她说:“恐怕气候不合,种不活呢。”

  “这花倒也不娇生惯养,在印度遍山都有,颜色鲜艳。”我说。

  琅在这时候撞过来问:“花送来了吗?”

  我奇问:“你如何知道有人送花?”

  琅说:“跟二哥哥通电话,他说他送了花来。”

  宁立刻说:“原来是他,我早该料到他恨我。”她牵牵嘴角,冷笑,但是没笑出口,回转书房去。

  琅探身出露台,“就是这两盆花吗?好美,咦,这是曼陀罗,阿珏从什么地方弄了这花来?”

  “阿珏是你二哥?”我问,“就是那个在外国不肯回来的哥哥?”我追问,“他为什么要恨你的继母?”

  琅不响。

  大朵大朵的白花半透明地映在她身后,我觉得这情景太过美丽,解嘲地说:“曼陀罗又名天使之号角。”

  没有人回答我。

  我只好将我的摄影机对准一只豇豆红暗花团龙水丞。

  我有点生气,没人当我是朋友,她们住在一间玻璃屋里,我闯不过去,是我不好,为什么硬要知道慕容家的隐私?想到这里,心中释然。

  凡事不可勉强。我工作至下午四时半,告辞回家。我必须控制我自己,我的举止越来越像《婀娜》杂志的秘闻记者。

  回家休息,以耳筒听奚非兹的小提琴。

  到八点钟,门铃大作。

  又是谁。刚当我有点悟道,心神较为安宁的时候,如此来骚扰我。

  我懒洋洋除了耳简。

  保证是婀娜,我想,除了她还有谁呢。

  我缓缓地走去开门,才打开一条缝,就被人自外大力地踢了开来。

  我吃一惊,怪叫一声:“谁?”

  只见一个粗眉大限的年轻男子自腰中拨出一把弯刀,架在我脖子上,大而有力的手臂抓住我两只手,我不是动弹不得,而是不敢动。

  那把刀!蓝汪汪的刀锋就离我眼前半尺,我简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打劫,这是打劫,要命,连我这样的穷人都不放过。

  他一脚踢上了大门,吆喝道:“过去坐下。”

  我依言在自己的家,接受一个陌生人的命令,坐下。

  他那把刀依然架在我脖子上,毫不放松。

  这个独行贼所持的武器太特别了,我不能相信到廿世纪还有人用这种在武侠小说中才会出现的弯刀,而且刀柄用银制成,镶嵌着螺钿,设计精致美观。

  我问:“你想怎么样?”浑身发着冷汗。

  贼忽然用英文说起话来:“说!慕容琅在什么地方。”

  像做恶梦似的,一下子醒了过来,“你,”我指着大个子,“你是——”

  “我正是敏敏哲特儿,”他眼如铜铃,“你这混球将慕容琅带到什么地方去了。”他那把刀丝毫不松懈。

  他竟然追了下来,匪夷所思,不但千里迢迢地追到香港某街某宅来,还带着武器。

  “说呀!”他用力压了压力背,我但觉脖子一凉一痛,白色衬衫上沾了数滴鲜红的血。

  我杀猪似的叫起来,“你杀死我了,”我打心里害怕出来,“我脑袋分家了——”

  “嘎,血,我杀了人?”

  没想到大个子一见血,也恐惧起来,扔开刀来检验我,“伤在哪里?糟,你这窝囊皮肉比娘儿们还嫩,这条缝子还不浅哪。”手忙脚乱。

  我推开他跑到浴间去照镜子,只见颈项处血涔涔而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轮到我喝他了,我一手用毛巾掩着伤口,一边骂:“这把刀搜出来你是要坐牢的,香港是法治地区。”我拨电话。

  “你干吗?”大个子害怕,“你报警?”

  我没好气,“我叫朋友来送我进医院,免得染上破伤风。”

  电话接通了,我说:“婀娜,到大英医院急症室门口等我,我受了伤。不严重,还能说话就不严重的。”

  我取了门匙下楼,大块头跟着我。

  我怒问:“你还想怎地?”

  “我不放心你。”他据实说。

  “放心好了,我死不了。”我没好气的说。

  我俩坐一部车子到医院,婀娜早在门口等,急得什么似的。

  她扑过来说:“怎么回事?”她惊叫,“哟,一颈的血。”

  “受了伤。”我说。

  婀娜马上说:“不是意外吧。”

  我看看身边的大个子,“说是我自己割伤的好了。”

  婀娜说:“不如转到私人医生那里。”

  “不行,”我说,“伤口痛,而且再折腾,我怕失血过多。”我们一行三人坐在急症室中,轮到我,医生洗干净了伤口,就说不像是意外,医生瞪着我:“想自杀是不是?下手又不够重,这样于浅浅拉一刀,女朋友就送你来医治了,是不是?小伙子,自杀也是犯法的。”

  太冤枉了,我几乎哭出来。

  而婀娜面色不好看,活脱脱便像那负气的“女朋友”。

  医生替我敷了药,啰嗦半晌,就差没把我送到警局去,我铁青着脸跟婀娜解释来龙去脉。

  我骂大块头,“若不是打老鼠忌着玉瓶儿,我再也不放过你,非得叫你尝铁窗风味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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