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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陀罗 page 3 作者:亦舒

  图画室中有一架镶螺甸的小风琴,一张波斯地毯,一列米色路易十七丝绒沙发,一张玻璃小茶几,茶几上放一只水晶碟子,里面浸满了一朵朵的白兰花,香气袭人。墙上孤零零地挂着一幅蒙奈的《荷花池》,印象派的色彩水溶性地在粉墙上化开,我看得呆了。

  这样“普通”的几件常见的家具,“无意”地搁在一起,竟有如此惊人的效果。室内很大,有很多的空间,大方怡人。

  我靠墙坐了下来,对牢小露台外一只蓝白的大缸,我好奇,走出去张望,却是茂盛的水草内映着十来对金鱼,其中一条水泡嗒嗒的浮上来,以为有熟人来喂食物。

  我回到墙角坐下。

  这里是这么恬静,完全与世无争,城市之声远远传来,交通声、修路声、叫卖声,但却完全与这屋子里的人没有关系,这里的一切都已经停顿了。

  “久候了。”

  我转过头去,看见慕容太太,连忙要自地上爬起来。

  “你请便,”她说,“不要紧。”

  我于是又坐下。

  “乔先生,阿琅本来要见你,但是她乍闻父母去世的消息,有点不好过,故此由我与你说话,也是一样。”她的谈吐比她年纪大得多。

  “什么事呢,如果我帮得上忙,我会努力。”

  “谢谢你把阿琅送回来,当年他父亲悬过赏,为了尽一点心意,我现在把这笔款项交给你。”

  她手中拿着一只黄纸袋。

  我诧异,“如果纸袋中盛着的全是一千元钞票,可真是一笔巨款,足够买一辆劳斯莱斯跑车,但我不能接受,这太像绑票的赎金。”

  她忽然笑了。

  她笑起来没有不笑的时候好看,因笑容牵动,精致的五官突然失去平衡,但一双眼睛眯在一起,与我看惯的冰冷有太大的对比,这双眼睛充满了媚态,真能够使男人神魂颠倒。

  她的头发仍然拢在脑后梳一只堕髻,一袭夏布旗袍,看上去冰肌无汗,身上并无首饰。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很欣赏你,乔先生,你有真性情。”

  “谢谢你。”

  “你把这笔款项收下吧,这是先夫的意思。”她说。

  “可是我并没有到处去把阿琅找回来呀。”心中一边盘算着可以买多少部莱加与哈苏,我的面孔发赤。

  “照阿琅对你的形容,我只有更加感激。”她说,“我替你存入户口罢。”

  我忸怩地说:“我没有户口。”

  她又笑了,薄薄的嘴唇,嘴角露出无限俏皮。

  我终于收下了钱。

  我老老实实地说:“看来没我的事了,我想我该走了。”

  她点点头。

  我被她送到门口,我说:“你们很懂得生活情趣。”

  “是,我承认我们生活得很舒适。”她很客气。

  我说:“我父亲也是这样的一个人。”当然,每个人对于舒适的观感亦是不同的,有些人不停的赚钱,汗流浃背,别人看他个苦,他自己挺满足。也有小家庭主妇,这里扫扫,那里抹抹,乐趣无穷,并不觉得闷气。

  幸福有什么标准呢,想那样得到那样,就是幸福。

  走到客厅,阿琅叫住我,“乔——”

  我转头,她已重新打扮过了,长发修剪到齐肩,穿一身运动装,神情很倦,脸上只抹一层润肤油,大眼睛仍然鬼影幢幢。

  我如看到一个老朋友似的趋向前,“阿琅,你也不必伤感,从来岁月不饶人,年事老了总要去的。”

  阿琅眼睛闪着泪光,楚楚动人,并不言语。我看得出她有许多内疚,心中矛盾。

  慕容太太说:“阿琅认为父母的逝世与她有直接关系。”

  “但事情已经过去了。”我说,“将来才是重要的。”

  阿琅憔悴地坐下,不言语。

  她年轻的继母轻轻地说:“要不要出去跟乔先生散散步?我相信他有空,睡醒了老困在屋子里无益的。”

  阿琅还是低着头。

  “对呀,”我附和她打蛇随棍上,“出去走走。”

  阿琅跟我下楼,她很沮丧。

  我责备她,“你离家出走那一日,就该知道回家的时候一切都会不同了,难道失去了女儿,他们还能照常吃喝玩乐不成?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她默默忍受我的责备。“但是,当时一股浊气涌上心头,逼得我离家出走……”

  “为了什么?”我问。

  她不肯说。

  我冷笑一声,“为了一个男人,是不是?”猜也猜得到,她衣食不缺,不是为感情,还为了什么?

  “乔,你没有失过恋吧?”她有点生气。

  “没有,”我笑,“我尚未恋爱过。”

  “你不知道那种滋味,当时我没有死掉已属万幸。”这样激烈的话由温婉的人说出来,已是不易。

  “但你死了我也不会原谅你,我们在世上有许多责任,我们不只为感情活着。”

  她更加落寞,头越垂越低。

  “过去的事算了,你不爱提,我也不会问,将来呢?你要是情愿自怨自艾地坐在豪华住宅里悲秋,谁也不能救你。”

  “我能做什么呢?”她彷徨地问,“我不能到写字楼去找一份秘书工作呀。”

  我既好气又好笑,“为什么不能?”

  “我不会打字速记。”她简单的说。

  我笑出来。阿琅的天真。

  我到银行去将款项存好,带着阿琅去选看照相机,因发了一笔小财,非常意气风发。

  我跟阿琅说:“你看婀娜,她多能干,一个人搞一本一百七十多页的杂志,管十多个职员,还打算写一本小说,天天忙得透不过气来,杂志去印刷房的时候,她有三天三夜不眠的纪录,真不容易啊,她对这社会有参预,所以她有满足感。你有什么?这不是钱的问题,坐在家久了就坐懒了。”

  阿琅让我骂得狗血淋头,暂时忘了她原有的痛苦。

  “想不想找工作?我替你介绍如何?”我试探她。

  “我能做什么?”

  “最低限度可以做模特儿,你长得那么漂亮。”

  “不大好吧?”她犹豫。

  “有什么不好?”我又生气,“职业无分贵贱,总比在西藏流浪好一点。”

  “你怎么老损我。”阿琅可怜巴巴的。

  “我为什么不损你?世人都把你宠坏了。”我说,“你觉得我说得没道理吗?若不是那名族长拿着弯刀逼你嫁他为妾,你还在尼泊尔不事生产呢!五年了!”

  阿琅哭起来。

  我把她骂哭了。

  我递手帕给她抹眼泪。

  她呜咽着说:“我要回家,我不要再见到你。”

  “哭宝宝。”我咕哝,“哭出来心里宽敞点。”

  她伏在咖啡厅的茶座上哭了许久时间才停,我替她叫一客番石榴冰淇淋,她擦干面孔,却都全吃下去了。

  “你明天出来见一见婀娜,看她能介绍什么工作给你消磨时间——最好是不必动脑筋的那种,嗳?”我拍拍她的头,“明天下午三点,我在楼下接你。”

  我送她回家,送到门口,看着她进去。

  晚上见了婀娜,她却大发雷霆,怪我不守信用,将写字台上所有纸张都扫到地上。

  她从来没发过这样大的脾气,杏眼圆睁,拉扁了嘴唇,整张脸都歪了,为了这样的小事!女人的潜质真不容忽视,我整个人慌了。

  我怪叫:“我做错了什么?只要你愿意,她可以成为《婀娜》杂志的基本模特儿,我不是替你约了她明天下午出来吗?”

  她吼叫:“那是为了你受了慕容氏的钱,不得不为她出点力,你由头到尾只晓得利用四周围的人,你这个卑鄙的小人。”

  我悻悻然,“好,算我是小人,可是我害了谁呢?”

  “你不该接受人家的钱。”她指着我。

  “这是我私人的事情,我用日本相机用腻了,我受不了

  这种引诱。”

  “你为什么不为一套哈苏镜头去卖身?”婀娜越说越难听。

  “你这个泼辣的妇人,我告诉你,那是因为没有人要我的身体。”

  她气结,跌坐在椅子中。

  我随即用手掩住了嘴巴,“我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婀娜,我简直跟你半斤八两嘛,太可怕了。”

  “乔穆你这个人是要落拔舌地狱的。”

  “天呵,”我立刻说,“在你之先抑或在你之后?”

  “你少气我。”婀娜双眼都红了。

  “婀娜,也许我不明白女人,如果你是男人,一定会对我这样的安排表示满意,我实在不明白我错在哪里。”

  “因为我不是一个男人。”她捶着写字台。

  “你不是男人?”我作吃惊状,“噫,我没有注意到,对不起,对不起。”

  她长长的叹口气。

  我摊摊手,“我是你的生死之交,婀娜,你不能骂我是个卑鄙小人。”

  “我识错了你。”她说道。

  “对不起。”我说。

  “没有用,”她说,“一声对不起后面隐瞒了多少眼泪。”

  “好,那么明天我把慕容琅送到你办公室之后,我就在你的世界上消失,好不好?”

  “你认为你的消失对我会有益处?”她问我。

  “喂,你到底要我怎么办?”我着恼了。

  “也好,你失踪好了,我不要看见你。”

  “那明天你自己去接慕容琅。”我转头走。

  才称赞她有多能干,却一般的蛮不讲理,我气鼓鼓的开车回家,将自己大力地掷在床上。

  自尼泊尔回来尚未好好休息过,这班女人将我搞得头昏脑涨。

  女人,你不把她们当男人看待,她们说你歧视,你当她们是男人,她们又伤心至死。我不知道她们到底想要什么?我放弃。

  也许我应该去度假,巴西的风光应当很好,或者可以更远一点,到冰岛去拍摄极光。

  我一骨碌起身,打电话到航空公司订机票,进行得不很顺利,因为我的荷包干涸,而机票一天比一天贵,如果不愿动用别人的馈赠,就只能够到新加坡去。

  新加坡就新加坡,我决定今夜动身。

  只要离开这块地方,离开啰嗦的婀娜,到哪里休息都差不多。我因赌气,并没有告诉谁我上新加坡,挽起一只轻便的包包就走。

  我跟着旅行团走,沿途拍照片,旅行团成员多数是中年女太太与女教师,非常爱热闹的普罗大众,嘻嘻哈哈玩成一团,开头我觉得她们无聊,后来认为真正的幸福属于她们,就开始拍摄旅行团众生相,收获不浅。

  因为我喜欢溜达,故此也不寂寞。太太团开始不喜欢我,后来听到我老爹的姓名,就忙不迭的要为我做媒,我耐心的抄下她们的电话、地址。

  一星期过得快,出乎我自己的意料,我并没有想念婀娜。坐在热带的街头吃大牌挡不知多滋味,我喜欢一种叫蚝烙的食物,简直巴不得连碟子一起吞下肚子。

  这是我最愉快的旅行,因为什么都不必做,自由最可贵,吊儿郎当也是值得的。

  回程那一日,我终于打了电话给婀娜。

  我一开口就说:“怎么,有没有很担心?有没有想念我?”

  那边先是一怔,大概有点意外,然后冷冷的声音,“你是谁?”

  我说:“不必装佯了,还在生气?我明天要回来了。”

  婀娜说:“神经病!”挂了电话。

  “喂,喂。”完了。

  我没精打采,看样子我是完全没希望在短期内与她恢复邦交,我的问题并没有解决。

  我寂寞地回到香港启德机场,往日婀娜会开一辆小车子出来接我,今次我光是等计程车就四十分钟。

  刚要上计程车,就听见身后响起车号,我转头,一个满头长鬈发的女郎在车上向我招手,我犹疑了一刻,计程车司机已经对我破口大骂了。

  我只好提了两包行李向女郎走去。“上车。”她说。

  我将行车放在车子后面座位。

  她问:“什么东西那么臭?”

  “榴链。”我反问,“你是谁呀?”

  “你糊涂了,我是阿琅,”她大笑。

  “你是阿琅?你的头发怎么了?”只见连绵不尽的波浪,“还有你的脸,怎么那么浓妆?”

  她眨眨眼睛。

  “我的天,你像横滨的吧女。”我惊呼。

  “婀娜把我改造了,时装模特儿要有个流行款的。”

  我心痛,“婀娜暴殄天物,你皮肤本来像羊奶般白美,现在怎么变巧克力了?”

  “晒的,又用紫光灯补照。”

  “天!”

  “婀娜说她跟你是耗上了。”阿琅说,“所以我也不怪你事事针对她。”

  “真莫名其妙。”

  “你们是爱人吗?”阿琅问。

  “慕容琅,这问题你在尼泊尔的时候已经问过了,我不想再回答一次。”

  “你们看起来很像一对恋人。”

  “不是的。”

  “为什么不是?”

  “阿琅,这叫我怎么回答?”我服了。

  她也笑。

  “嗳,看样子你的心情好多了哇,”我问,“想开了?”

  阿琅横我一眼,“婀娜说你轻佻,果然不错,一切天大的事一经你的嘴巴,就变得吊儿郎当。”

  她的脸颊胖鼓鼓,作生气状。

  我瞪着她,仍然不觉得她是慕容琅,婀娜太会糟蹋天生的丽质,非把手下所有的美女都变成庸脂俗粉不可,大概是出于妒忌吧。

  我说:“多谢你来接我。”

  阿琅说:“对于你,乔,我总应该仁至义尽。”

  我叹口气,“不得了,不得了,说话那个款儿,都已经开始像婀娜。”

  “婀娜已经给过我一份工作。”她报告说。

  “你这么快就会走天桥?”

  “不,我不做天桥,我光做摄影。”她说:“婀娜说,要请你替我拍一辑照片印成我个人的宣传册子。”

  我说:“既然我与她已经势不两立,何必再找我拍照?香港会拿相机的,又不止我一个人。”

  “她说香港会拍女人的,只你一人。”

  我夷然,“那扬凡呢,他头一个不服。”

  阿琅笑,“算了,你没理由跟婀娜斤斤计较。”

  “因为她是女人,是不是?”我纳闷地说,“女人有世上一切的特权,真受不了。”

  阿琅微笑,“那你是答应了?”

  “我有什么办法?我为了生活,什么没做过?”

  “听说你父亲很有钱。”她把车开得模冲直撞。

  我苦笑,“他有钱,关我什么事?”

  “父亲有钱,多多少少与儿子有关,家父生前对我们最慷慨。”说到她的父亲,慕容琅的脸上罩上一层灰色,那头鬈发的波浪也仿佛没有那么活泼了。

  “我爹想法不一样,他还年轻,才五十多岁,他才不肯轻易放过我。”我摇头晃脑逗她开心,“我注定完蛋,享不到他的余荫。”

  阿琅不出声,我拉拉她的客发,“告诉我关于你的工作。”

  “很辛苦,我原以为装模作样地穿漂亮衣服拍照是最轻松的事,现在才知道不是那回事。”

  我说:“工作原是辛苦的,你以前不懂得而已。”

  她把车子驶进我那条街,“到了。”她说。

  “不上来坐坐吗?”我问。

  “你需要休息。”阿琅说。

  “这口气跟婀娜一模一样。”

  我提了行李进屋子,婀娜的电话接着来了。

  我喜出望外,不敢怠慢,“婀娜,是你吗?我还以为你一辈子也不理我了,吓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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