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婀娜到尼泊尔去拍照时是三月。尼泊尔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正雪融,绿茸茸的小草长得似绒毛,空气如水晶,村中孩童欢笑的面孔使我俩心旷神怡。
婀娜并不是我的女友。
她是一个活泼美丽的女郎,诚然,但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她是一间杂志的编辑,而我是职业摄影师,我们到尼泊尔是为了拍一辑当地妇女与孩童的照片。
是以我们并没有住尼泊尔帝国饭店,我背着背囊,带着一吉普车的行装,随时预备架起尼龙帐篷在山坡睡上一觉,这害苦了婀娜。
像一切都市女郎一般,她娇生惯养,唯一的运动限于穿了三点式泳衣站在沙滩上拍照,或是提着网球拍在球场上来回踱步,一到尼泊尔郊区,她就嚷吃不消。
早上睡醒,挖起一团雪擦擦脸我就吃早餐,吉普车尾箱放着整整两大箱罐头,包括番茄汁烤豆与啤酒,以及用来分给孩子们的许多巧克力,全部不合婀娜的胃口。
她也真有办法,在乡村买来干净的鸡,生了火烤来吃变相的叫化鸡。
婀娜说如果有办法弄到龙井,可以在尼泊尔落籍,时代女性都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在这以前,她与我去过希腊拍摄土制船只,晒得像黑鬼头似的回来,一副欧洲新潮儿的模样。在希腊,我们还有男女之别,现在就成了兄弟姊妹。
真可惜,婀娜长得那么漂亮,身材又那么好……我耸耸肩,或许应该庆幸,因为友情更加难能可贵。
这一次来尼泊尔,跟上次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往后发生的事,却是我们两人做梦也想不到的。
当夜我生了火,在电筒下阅劳伦斯的诗,口中嚼着口香糖,真有一种永远不想返回文明的感觉。
婀娜裹着毛毯过来我身边坐下。
我放下书,“怎么?仿佛有所感触似的。”
她抬头看着星空,“这里真好。”她说。
“欠一个热水龙头。”我说。
“是呀,但是在这里,谁也不在乎我是不是戴着金劳力士手表。”她说。
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故意打岔,“还不是一样势利,孩子们见你手上有巧克力。就来亲近你。”
婀娜埋怨说:“你真煞风景。”
“嘿,我算煞风景?你下次另外找人陪你去利马高原吧。”
“乔穆,”她无奈,“我在等着看什么人来收服你。”
“你呢?你为什么不使尽浑身解数?”我问。
她取起劳伦斯诗集往我头上拍下来。
我说:“嘘,有异声,听。”
她侧侧耳朵,“没有声音呀,少见鬼。”
“我明明听见脚步声。”
“尼泊尔没人落蛊,又没人懂吹毒箭,我不怕。”她笑。
“不怕就睡吧,明天已是最后一天。”
“你没有留恋?”婀娜问。
我拍拍她的肩膊,“睡吧,我们是香港人,离不了那块地方。”
她忽然一震,“乔穆,我听见铃声。”婀娜站起来。
我取笑说:“猎头族来了。”
“瞎说。”
她取起电筒照过去,“谁?”她用学来的尼泊尔土语问道。
我们的面前有一片树木。
“什么人?”婀娜扬声,“出来。”
“听错了吧,”我也疑惑起来。
话还没说完,树林中探出一个小小的身形,微弱的铃声跟着响起。
“是个孩子。”婀娜说。
我释然,许是听到我们这里有糖吃,乘黑摸了来寻。
“过来。”婀娜扬手叫他。
那孩子缓缓走过来,身形渐渐清楚。
婀娜失声,“咦,是个少女。”
正是个尼泊尔少女,穿着当地乡村的民族服,梳两条辫子,她向我们走过来,腕上装饰的银手镯发出铮铮声。
她的鹅蛋脸作蜜黄色,眼睛又大又圆,长得竟如此漂亮,在电筒光的掩映下,我看得呆住了。
亚细亚族人面孔都差不多样子,但是尼泊尔人少有这样细致的五官。
她走近了,并不出声,先细细把我看清楚了,又转过了头去打量婀娜。
婀娜觉得有趣,把身上的毯子扯得紧一点,坐在她对面。
那少女开口了,说的竟是英文!我真正连下巴都几乎掉下来。
她说的是:“你们是香港来的吧。”
婀娜诧异地问:“你也是游客?”
她缓缓地摇头,“不,我不是游客,我住这里有两年了。”
“两年?在这里?”婀娜瞠目。
“以前,”少女说,“我也住香港。”
婀娜与我听得一阵迷茫,知道这件事决非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
“你先坐下来,”婀娜说,“要不要喝可口可乐?”
少女摇摇头,“我不喝可乐,”她想一想,“有没有庇利埃矿泉水?”
“老天,”婀娜说,“你一定在香港住过,毫无疑问。”
少女说:“我想你们两人帮我忙。”
“怎么帮法?”婀娜非常热心。
我抱着双手站一边,越来越困惑,她是人是鬼?
“我想离开尼泊尔,事实上我想回香港。”少女说。
她的英语非常纯正。鬼说不说英语?·
我忍不住问:“那你的护照还在不在?”
“在。”她很清醒。
“我可以看一看吗?”我问。
她自贴身的口袋中取出一本英国的护照,交在我手中。
我打开到姓名那一栏,“慕容——你姓慕容,是华裔?”
她点点头。
婀娜探头过来问:“‘慕容琅’,啧,多么美丽的名字。”
我问:“你没有飞机票吧?”
“没有。你们替我垫付,到了香港,我还你。”她说得这样理所当然,这样坦然,不由我们不相信她的。
然后她收好护照,跟我们说:“我走了很远一段路才到你们这里,我累了。”
她走进帐篷里,躺下,当是自己家一样的就睡着了。
我与婀娜张大了嘴,好一会才恢复过来。
我问婀娜,“哪里来的这样一个神秘女郎?”
婀娜苦笑,“大概是城里那些庙宇中的冶艳人像复活了。”
我看一看那少女,“她说的话可信吗?”
婀娜说:“我不知道,我从没遇见过这么怪异的事。”她抱膝坐下,“也许明早太阳一出来,她就会消失无踪。”
我说:“看样子不会的。”
“她一个人在尼泊尔干什么?”婀娜好奇心不能磨灭,“怎么能够一住两年?现在又不流行吸大麻。”
“也许她像你,”我摆摆头,“住腻了香港,前来吸新鲜空气。”
“但是两年!你看她,跟土著有什么分别?她那件羊皮短袄油腻邋遢,手脚都黧黑,乔,看样子她还不止住了两年呢。”
“她的英语还那么流利——”我说,“真不可思议。”我打一一个呵欠。
“乔,你睡得着?”婀娜对我说道。
“当然,”我说,“你也睡吧,睡眠不好,人容易老。”我打趣她。
她裹着毯子,咕哝说:“今天特别冷。”
我钻进帐幕去,熄了电筒。
第二天我第一个醒,草上的露珠尚未消失,我已经起身,头一件事便是探头去看那个少女,她睡在婀娜旁边,两个人一式的脸蛋,长睫毛,像双妹牌花露水招牌上的广告。
我放心了。
脱了衣服,我浸到溪边洗澡,水是雪水,冻得彻骨,我一边呵呵地叫,一边洗刷,我就快把身体练得百毒不侵了。
擦干了身子上岸,回到帐幕边,双妹唛已经起来了,婀娜在收拾相机及底片,而那少女不知在什么地方,牵出两只毛茸茸的犁牛,正蹲在那里挤牛奶,我看得呆住了,惊骇之余,看向婀娜,她向我耸耸肩。
少女朝我笑笑,不出声。
婀娜说:“她说她在此地住久了,没有说话的人,故此久而久之,已经失去闲谈的习惯。”
少女捧一碗牛奶给我,我闻到一阵骚香味,随碗喝了一口,别有风味,也顾不得卫生问题,一饮而尽。
婀娜说:“这两只牛是她的财产。”
“我的天。”我说。
婀娜说:“比一辆跑车有用得多呢。”她拍拍牛腹。
我取过相机,替少女拍了一连串的照片。
我说:“慕容小姐,我恐怕你要放弃这两头牛了,今天我们将回波曼城去订飞机票回香港。”
“呵是。”她说,“太好了。”
婀娜说:“那么你回去收拾收拾吧。”
少女摇摇头,“我没有什么可收拾的。”
“牛呢。”
“随它们去,还它们自由。”她说。
婀娜说:“我还有一套干净衣服,给你换上如何?看上去不那么异相。”
她想了想,点点头。
婀娜递一套牛仔裤T恤给她,她接过了,看了看,“咦,”她问,“今年还流行祖达治牌吗?”
婀娜涨红了脸,“你还记得这些?”
少女侧头想了一想,“像骑脚踏车,学会了总不会忘记。”
她转身去换衣服。
婀娜说:“我保证别的摄影师不会有这样的奇遇。”
“看样子她未‘出家’之前,跟你一样,是个时髦的黄金女郎。”
“啊,我想她环境要比我好得多,你不见她雍容的态度?”婀娜说,“到了香港,我们一定会有一个更大的惊奇。”
“你身边有没有六百美金?”我问,“我们先要替她垫付飞机票。”
“什么我们,是你,”婀娜笑,“别把我拉扯在内。”
少女换了衣服出来,头发梳成一条长辫子,鼻边镶着一颗金珠,一双眼睛黑沉沉地,里面像是匿藏着无数青春的梦,蠢蠢欲动,要把人摄进她的梦境里,无限的神秘诡异。
我像个呆瓜般地盯着她看,目光注在她的脸上。
婀娜永远是最现实的,她对少女说:“回到城里,你一定要好好把自己洗一洗。”
少女含羞地笑。
我把她俩安顿在后痤,发动吉普车的引擎,向波曼城驶去。
路程约三小时,婀娜不停的发问,少女很温婉老实,一一作答。
我忍不住,跟婀娜说:“你那记者本行的老毛病发作了吗?问个不停,也许人家不想说那么多呢。”
婀娜白我一眼,“我又不会写出来,怕什么。”
少女微笑,“没有关系。”她好脾气地看着婀娜。
婀娜问下去,“……那么你离开尼泊尔是因为族长要娶你为妾侍?你可以逃呀。”
少女仍然微笑,“我现下不是在逃吗?”
婀娜说:“哗,太刺激了,他是一个糟老头子吗?”
“不,他是一个英俊的年青人。”
我趁婀娜再发表意见之前说:“不如狸猫换太子吧,婀娜,你留下来吧。”
“去你的。”婀娜在我身后捶我的背。
我说:“那个旅长并不是手持弯刀的土佬吧?”
“啊,不不,他是剑桥历史系的毕业生,不过西方的文明并没有改变他的气质,他仍然认为三十只山羊可以换一个妾侍。”少女仍然微笑。
“有这种事。”婀娜说。
“但我自西藏到达尼泊尔,多得他的帮忙不少。”她忽然
透露。
“西藏?”我问,“你说西藏?”我呻吟。
隔了一会儿少女答:“我在西藏住了很久。”
我与婀娜终于维持缄默了,事情复杂得我们不能在短短时间内抽丝剥茧。
少女说:“事情其实很简单,五年前我因小故离家出走,一般人往欧洲,我却在亚洲兜圈子。”
“五年!”
“是的。”少女低下了头。
车子颠簸得很厉害,因为沉默,婀娜扭响了录音机,播出了印度释他音乐,如泣如诉地叙述着远年不知名的故事。
姓慕容的少女脸上永远有一层不相干的神情,曾经沧海的茫然,与释他乐配在一起,她看上去就像一尊泥金的飞天像,自敦煌飞到西藏,再停落尼泊尔。
到了波曼才中午时分,我只租了一间房间,大家轮流用洗手间,我去归还租来的吉普车,取回订金,替慕容琅买了飞机票,办妥一切回帝国饭店,看见两个女郎坐在那里吃热狗。
慕容琅洗了头,漆黑的长发垂在腰间,一张脸擦得亮亮的。美刚得像一颗珍珠,带圆润的光辉,穿着婀娜给她的衣服。
我说:“飞机票买到了。”
“谢谢你。”她说。
我问她:“有什么打算吗?”我是指她的前途问题。
“到香港后,要剪一剪头发。”她天真地说。
我笑了,“你找得到家人吗?这五年当中,可有与他们来往?”
“我家从来不搬,我爹爹喜欢住在一个老地方。”她很有信心。
我点点头,“今天晚上,你与婀娜睡床,我睡地下。”
慕容琅问,“婀娜与你——爱人?”
“嘿。”婀娜仰起鼻子,“他想。”
慕容琅笑了,然而,她仍不像香港人,她的纯真使人忍不住想亲近她。
当天晚上,由我请客,在饭店内的西餐厅里饱食一顿,大家都吃得很多,席间谈起香港,我们自幼至大生活的城市,有无限的怀念,真是,离开十天就舍不得了。
慕容琅有种出世的宁静,她对生活的需求,止于吃得饱睡得足穿得暖,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她像一个极小的孩子。
晚间我翻来覆去,无法成眠,盘算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冲出这辑照片。
早上在飞机上难免精神欠佳。
飞行的路程并不长,数小时就到了。
慕容琅的护照并没有过期,真是幸运,轮行李的时间我陪她打电话回家。
那个电话不通,问电话公司,说号码早取消了。
我与婀娜面面相觑,但慕容琅并不着急。
她面红红地不好意思,“真不知应该打扰你们之中的哪一位?”
婀娜为难了。
我从来不以为一下飞机就会跟慕容琅说再见,我对这个少女有好感,是以拍胸口说道:“住到我家里来吧。”
婀娜说:“她一个人住你家不太好吧。”
我没好气:“她跟尼泊尔土佬混呢,更加身败名裂。”
婀娜问她:“你觉得如何?要不要跟这个土佬回去?本来应该由我收容你,可是我屋里已经有三个同伴,挤不下了。”
慕容琅说:“不相干,我跟乔走。”
婀娜笑道:“乔,你总算有女人相信你了。”
我叹口气:“来,慕容琅。”
我们在飞机场外拦截了一辆计程车,向家里驶去。
一路上她左顾右盼,观赏着沿路风景,默默无言。
我把她带到家,约法三章。
她很喜欢我房中的摇椅,把它端到露台,一下一下的坐着摇。
我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说:“替你登报纸寻人好不好?不是不喜欢你,也许你家人——喂,喂——”
她在摇椅上憩着了。她真是听天由命,没一点心事。
我替她在各大报章上登寻人广告:“慕容琅抵港,亲友请电****。”
登了两天,一点音讯部没有。
我对阿琅说:“我血本无归呢,飞机票、广告费,还有你三天来的食宿费用——只好将你卖掉抵债。”
琅傻气的笑。
“你这个孩子。”我说。
我的公寓分为两部份。一半隔为黑房及摄影室,另一半是一个大厨房与睡房。
阿琅把这里当自己家一样,十分习惯自在,她是个好帮手,我俩一下子,
把所有的尼泊尔照片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