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四,在家闲着没事可做,橡胶园丰收,父亲不胜其喜,生意人贪得无厌,年前还苦苦逼我娶周氏女以巩固其事业,不可思议。
婉君器量小,脾气坏,实非良配,母亲常劝我:生了孩子,感情便会好转,此刻瑟瑟己近两岁,我与婉君仍然没有交通,最近索性分房而睡。
昨日若鹤表弟来拜年,他竟在英国娶一洋女为妻,婚姻如此自由,而姨父一笑置之,令我不胜羡慕。
二月十九日
随若鹤去看戏。
本来我十分反对这种无聊的举止,跑码头的戏班子只应吸引乡下人,但若鹤一心来趁热闹,我不得不陪他。
一坐下来便深深的迷住。
戏子们浓艳的妆扮,戏本子哀怨的情节,加上动人的歌喉,都是我以往没有接触过的。
若鹤大声喝彩,一个女孩子在台上向他抛媚眼,他把钞票包着糖果丢上台去,吓得我一跳。
原来这种姿势是惯例,是对表演表示激赏,我竞不知道有这种事,觉得赏与罚这么分明,非常刺激。
若鹤太懂得生活享受,而我真是羞愧,好比一张白纸。
最后一台戏叫《游园惊梦》,故事我比若鹤熟,但论看戏,他才是大行家。
若鹤说,那生角唱得好,人也数她最漂亮。
我当然知道所有生角都是女孩子反串,戏班中除乐师外,没有男人。
我看纸花扎的戏牌,上面写着“粉艳红”三个字。
她叫粉艳红。
若鹤要到后台去,我阻止他,我们又不是地头虫,他想怎地,约人家出来陪酒宵夜?太离谱了。
若鹤叫我松弛点,又笑我做人一板一眼,食古不化。
他钻到后台,我只好跟他进去。
戏台后面的一切叫我迷惑,彩衣、镜子,四处都是灯,演员在整妆,乐师调整乐器,闹哄哄别有一番气象,我在帐幕边呆了一会儿,只闻到汗味与粉香,有点刺鼻。
若鹤见我尴尬相,便拉起我的手走了。
今夜写日记的时候,还似听见一阵阵锣鼓响。
二月二十七日
总算过完一个年,婉君扔下瑟瑟回娘家去,她这一去,足有一两个月。
她一家人的面色跟她家出产的锡矿一般颜色,不知怎地,老紧着面孔。
尤其是我的大舅子,两只眼睛往下垂,面孔虚肿,像是浸过水的叭儿狗,偶尔爆出笑声,恐怖空洞,像提着鞭子的军阀,待工人出名刻薄。
若鹤一张喜气洋洋的孩儿脸,对我来说,更加难能可贵,他这次要住到三月中,我不舍得他走。
他在中午时分把我叫出去吃广东菜。
我到的时候,包厅里已经坐满了人,一个个都叫粉艳什么,她们看上去都比在台上年轻,姿色没有浓妆时劲,但比我想象中活泼可爱,都穿着通花旗袍,半高跟皮鞋。
我难得这样轻松,光是听莺声沥沥,已觉鸟语花香,竟不想走了。
若鹤斜眼看着我笑。
刚谈得兴起,忽然有一个女孩子推开门进来,大声斥骂:“你们陪完客了没有?干脆上长三堂子当粉头岂不是更好?师傅叫你们去练身段,你们却在这里,犯贱!”
那堆女孩子不怒反笑,指着她说:“艳红又来这套出污泥而不染了,哈哈哈。”
我听到“艳红”两个字,心中一动。
那女孩子杏眼圆睁,长发编成条辫子,身穿灰色纺绸短打,白袜黑鞋,一副男生模样,气得眼冒金星,听得她姊妹调侃她,吐一口涎沫,转身恨恨而去。
这时候叫小秋的女孩站起来,说:“她动了真气,我们回去吧。”
又有人咕哝,“师傅跟班主还没她厉害。”
“爱骂就骂,一点余地都没有,真是老姑婆。”
小秋劝道:“别多说了,她也是为我们好,走吧。”女孩子一哄而散。
粉艳红这三个字,却已经深深烙入我脑袋。
她有张鹅蛋脸,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细白的牙齿,最主要是她那股与众不同的神情,使我为她着迷。
三月十日
十天内,我天天去看粉艳红演戏。
我与她的姊妹已混得很熟,都知道我是个斯文正经人,但艳红她对我不瞅不睬。
老鹤临走笑我,“玩玩可以,别着狐惑。”
已经太迟了。
粉艳红混身似发散着无穷的魅力,把我吸引至无底深渊。
我不是不知道我们之间是没有希望的。
周家财雄势大,婉君的姨丈是此间的拿督,她不会允许丈夫有不忠行为。
即使我未曾娶妻,父亲也不会给我娶一个唱戏的女孩子。
已经五十年代了,但在殷宅,时间是恒久不移动的,我们仍然过着一九00年的生活,父要子死,不得不死。
我觉得生活有太多压抑,不能畅顺地呼吸,我的胸肺有时像是要炸开来似,痛苦十分。
只有在见到粉艳红那双盈盈秋水,我才能看到一丝金光。
但她们准备拔营离去,整个班子要走埠,我连一秒钟都没考虑,便收拾了一箱轻便的衣物,叫帐房把所有的现款交给我,便跟着班子一起走。
我对家,一点留恋都没有,瑟瑟反正有祖父母照顾,呵,或许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我不管了,我如中蛊般疯狂。
四月二日
艳红一直不给我看好脸色,每个人都感动,只除了她。我往往跟在她身后走一整街,也不想跟她说话,只要看到她一片衣裤便足够。
四月十五日
南洋商报刊出父亲寻人启示,找的人是我。
小秋来旅馆同我说:“你回家罢,小红很怪,她看不上你,就是看不上你。你再赖十年都不管用。”
我长叹,这些日子来,我又瘦又憔悴,风尘仆仆,又没个人照顾,吃得也不好,早已眼布红丝,声音沙哑。
听到小秋这番话,更加茫然。
我哀求,“你同她那么好,叫她亲口来跟我说这番话,我就死心回去。”
小秋再叹口气,“她怎么肯来?我也劝过她,快三十岁的人了,也唱到荼薇,还指望什么?人人都看得出你对她是真心,非一般公子哥儿可比,但是谁知道她想什么。”
我低下头。
“这一阵子咱们胡琴师傅得了急病,躺医院里,小红心情更加不好。”
我抬头问:“她同胡琴师傅——”
“啐!你想到哪里去了?”小秋脸红,“小红视班子里每个人如手足。”
我把用剩的钱取出来,交在小秋手中,“你们也很紧,这里有四千美金,拿去做医药费,务必药到病除。”
小秋看我半晌,眼睛红红的离开。
当时我并不知道她们为胡琴师傅的住院费急得要当头面与卖戏服。
四月十六日
我睡得很晚才起来,叫了咖啡,独个儿喝,心中踌躇,再回头已是百年身,家里平静桔燥的生活不能再满足我,但跟戏班在江湖浪迹,又怎么过得一辈子?
他们自香港来,终要回香港去。
我呢?
正在发呆,有人敲房门,进来的是小秋。
她双目通红。
我急问:“是不是胡琴师傅有事?”
“不不,昨夜动了手术,进了私家病房,医生说一点问题都没有,他会很快康复,”
“那你为什么哭?”我问。
“昨夜我把你那笔钱取出来,每个人都高兴得哭了。”小秋说。
我苦笑,才区区四千美金而已。
小秋嗫嚅的说:“我带了一个人来见你。”
谁?
“我。”一个人转身进来。
我见了她如同雷殛。
是小红。
一切是注定的,正当我要放弃一切回家去的时候,她来了。
她穿着白色纺绸衫子,胸前别一束白兰,人就像白兰那么美。我瞠目结舌的看着她。
她说:“我现在明白你不是吊膀子的公子哥儿,你的心地很好。”
我傻傻的看着她,欢喜得翻倒。
“殷先生,”她说,“我想我们可以做朋友。”
我听了这句话,像是泄了气,坐倒在床角。
四月三十日
以后的日子里,我恋爱了。
爱情令人在任何情形之下都觉得花好月圆,我们双双把臂出游,逛尽南洋大小城市。钱花光了,叫家里汇至银行,随钱而至的有父母焦急的讯息,我都置之不理。
我们前程充满阴霾,但谁会管这么多?
我这样炽热的爱着小红,她不睡,我也不睡,她睡,我看她睡,常常三天不合眼也不觉得累,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在支撑着我。
是什么?
整个班子的人都对我很好。
胡琴师傅出院那一天,为我们奏了一首《庆相逢》。在他们眼中,我与小红已是夫妻。
戏班是浪漫的,四海为家,妆扮着演出,赚够暖饱便转移到新的地方,他们终于要回香港了。
小秋说:“你把小红娶回家罢,我们要回去。跟爹妈商量一下,希望他们能够爱屋及乌。”
我的面孔很苍白。
他们不知道我有妻子,我有女儿。
我不能一辈子逗留在这个热恋的阶段,我需要面对现实,但我没有独立能力,我一切靠家。
我低下头。
小红问我有什么困难,我不敢回答。
戏班终于走了。我与小红租着房子,住在吉隆坡,小秋留下来陪我们。
七月十五日
小红有孕。
七月二十日
帐房老李找到了我。
因为三次都汇钱到吉隆坡,他很容易打听到我的踪迹,我也没有刻意瞒他们。纸包不住火,已经瞒不胜瞒。
我把小红的事说给他听。
他紫姜般脸,不发一言。
七月廿一日
今天父亲就来了。
叫我回家,开出一张支票,交给小红。
小红不说什么。小秋以为事情尚有转圜余地,与我在一起苦劝父亲回心转意。
父亲叹口气,说了老实话,“我有什么不肯的事?俗云贤妻美妾,我的子孙当然越多越好,只是周家肯不肯?我最近才向周家借了大笔款子买机器,生意十划还没有一撇,忽然就给儿子娶妾,如何交代?”
小红变色,问周家是什么人。
“该死!”父亲讶异,“他没告诉你?他骗你?周某是他的丈人!发起威来,我们殷氏吃不消兜着走。”
小红的表情我一生不会忘记。
她先是吃惊,后来一脸不置信,她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着我,眼神并不怨毒,只是怜惜,只一刹那,随即变得刚强如铁,她握紧拳头,转过身子。
父亲搓着手,“这样罢,这要看你的肚子争不争气了,如果生的是儿子……我可以跟周氏去说项,他势力再大,也不能不给我抱孙子呀,谁让他女儿不会生?”
我无地自容,我悲愤莫名地叫:“让小红跟我一起饿死罢。”
小秋哭了,骂我是没有良心的畜牲。
小红一直很平静,她忽然抬起头说:“谁会同你一起饿死?你走罢,跟你爹一起走。”
我怔住,爹也怔住。
我连忙说:“小红,小红,你听我说,我殷若琴一一”
她打断我,“从今天开始,我不再认识你,你走罢,你同我走得远远的。”
我看着她。一个人在受了大打击之后,行动的确会得反常,但像她这样平静却是少有,好比暴风雨前夕棕榈树的叶子连动都不动,使我害怕。
父亲及帐房先生拉起我,“走罢,我们走罢。”
我含着眼泪,“小秋一一”
小秋手足无措。
艳红忽然站起来,走到门角,转过头来,抛一个媚眼,如同在戏台上,她曼声腻答答的说:“你走罢,来日方长,后会有期。”她摔一摔青莲色的手帕子,便转进房间去。
我们被她这失常的举止震住,父亲忙不迭的拉起我,“这时不走,还待何时?”
“可是她怀着我的孩子。”
“她说有就有?不知多少风尘女子用这种伎俩来瞒蔽客人,勒索金钱。”
他们两个人架起我两条臂膀。
我想叫小秋,小秋已经跟着小红进屋里去了。
帐房先生哄着我说:“不是跟你说来日方长?你非得回家不可,你爹的那批机器运到,非要周老爷垫钱不可,这样大的关系,你担得了?”
父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走罢,我求求你,顶多过一阵子再来,已经放下生活费,有什么是你不放心的?”
就这样,死拖活拉的把我揪走。
七月三十日
回到家来,一切如旧。
只是我再也没有睡过一次好觉。
丈人替父亲垫付了机器款,殷家的生意一帆风顺,做得更大更好更上轨道。
瑟瑟出落得聪明伶俐,十分可爱,但是我始终没有再发自内心的笑过一次。
每天晚上,我熬得双目通红,也不敢睡觉,挨得累得筋疲力尽,一合上眼睛,便看见艳红来找我,她挣扎着,伸长了手,呼唤我,但是我总是救不到她,拉她不住,她渐渐陷入流沙,我看着她死亡,我没有救她。
我没有救她,也没有救她的孩子,我不是人。
日记记到这里,已经非常散乱,一直描述他所做的各式恶梦,使我明白人们所说的:生不如死。
他早该死了,免受这种折磨。
我摸着自己的面孔,照镜子,我长得像粉艳红?我身上真的流着他们两个人的血?
我颓然,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马大,这种秘密我一个人知道已经可以,不必再牵涉到她。
我的内心激动得难以形容,外表反而有一种异样的镇静,妈妈打了通宵麻将,才叫老英姐让她喝了参茶,半躺在沙发上打呵欠。
我迎上去,“妈。”
她眯着眼,“哈拿,你又没睡?”
我干笑,“妈,你还说我呢。”
“我搓牌呀,年纪大的人,岂不应该纵容自己?时日无多了。”
我伏在她身上,“你要活到一百岁。”
“哦,到时人人都去了,单剩下我这个老妖精,有啥个意思?”
“妈——”
“哈拿,你最近心事重重,到底为什么?是为你爹?上一代的恩仇,早已一笔勾销。”
我哭了。“妈妈,为什么我不是你生的?”我拉着面孔上的肉,想把脸皮拉下来,“为什么我不像你?”
身后传来马大的声音,“哈拿,你发什么疯?”
我转身,看见刚起床的马大。
马大吓一跳,“哈拿,你好憔悴,怎么搅的,这么萎顿还缠住妈妈,快梳洗呀。”
“你去上学罢,别理我。”我仍然伏在妈妈身上。
妈妈说:“这哈拿,越来越小,就快要吃奶糊。”她伸手拍打着我。
我欲言还休,心头像有野兽在啮咬。生平第一次遭受到痛苦。我拨电话给殷永亨。
他很了解,“全看过了?”
我反问:“你知道内容?”
“并不知道。”
“你一直有锁匙吗?”
“我的好奇心不大。”他是个君子。
我对他的印象完全改观。
他又说:“义父在这二十年来,陆续跟我说起过他对你们的思念之情。他的日子并不好过。”
我苦涩的说:“我母亲的日子,更不好过。”
“他仍然在生。”殷永亨提醒我。
“我明白你的意思。”
“出来吃杯咖啡罢。”他说道。
我可以听得出他声音中的好意,天晓得我需要这杯咖啡,我问:“可以来接我?”
“自然。十五分钟后在你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