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点点头,“所以说,三妹姐好心有好报。”
马大说:“老胡师傅,你请喝茶,点心都凉了。”
我与马大走开。
“你看这件事怎么样?”我问。
“惟有装得没事人一样。”马大说。
我完全赞成。但是我与马大的演技都没有到家,在妈妈面前没事人般,一转背就落寞起来。
以前老与马大半真半假地吵吵闹闹,现在两人渐渐相亲相爱。
一个月我们在心惊肉跳中过去,见姓殷的没再来找麻烦,略为心安。
马大照旧上课,我回铺子打点,两人精神皆大不如前。
最近生意奇差,正在没好气,店门被推开,进来一个年轻男人,我朝他上下打量,他也盯着我瞧。
我觉得自己混身毛孔站班,第六感告诉我,他是我的敌人,但他是什么人?我并不认识他。他开口:“殷哈拿小姐?”
我明白了,他是殷家派来的律师。
我立刻回答说:“我姓袭的。”
“殷小姐,你明明姓殷,这是你出生证明书的影印本。”他有点恼怒,将一叠文件放在我案头。
我站起来,“你是什么人?你管我是不是姓裘!”
“我是殷若琴老先生的律师,亦是他的义子,我叫殷永亨。”
“这么说来,你本来亦不姓殷?”我冷笑。
他不出声,看样子像是默认了。
“殷先生,人各有志,不可勉强,你本来不姓殷,为了某些原因,偏偏愿姓殷。我呢,明明姓殷,却为着一些原因,情愿姓裘,你请回吧,不用废话了。”
他沉默下来,不甘心的瞪着我。
我当然也瞪回他,看谁的眼珠子先掉出来。
他是一个黑实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八九岁,穿着深色的西装,给人的印象非常正派与干净,但是他的五官看上去非常尖锐,因此又有点不安分,聪明外露,咄咄逼人。
殷家能有什么好人呢?我握紧拳头,悲愤起来,我的亲生母亲是殷家逼死的。
“殷小姐一一”
“我姓裘。”
“殷老先生病情很严重,你何必拒绝一个老人的心愿?”殷永亨说。
“你以为这样说就可以打动我的心?”我责问他,“当这个老人年轻的时候,他尽挂住风流倜傥,他有没有想到我们母亲临死,我们才两三个月大?他撇下我们三母女,至今二十四年零七个月,现在他要死了,忽然之间想到我们,就招手叫我们见他?没这么容易!换了你是我,你去不去?”
他呆住。
“你快走。”我呼喝道,“否则我放把火烧掉你。”
“殷小姐一一”
我拉开店门,大叫,“警卫,警卫,这里有不受欢迎人物,请他走。”
那个叫殷永亨的人,只好提着他的公事包打退堂鼓。
“走狗。”我在他身后骂。
他转过头来,愤怒的看我一眼,离开。
我连生意也不想做,反正淡出鸟来,不如回家休息,谁知马大比我还先到家。
“你怎么先回来?没有课?”我讶异。
马大恼怒的说:“殷家派了律师来游说我。”
“什么?你也一样?”
“怎么,你那边也有人?”我说,“来找我的是殷家的义子,难道殷若琴没有亲儿?否则巴巴的干吗收养义子?”
“来找我的是黄张陈律师楼代表。”马大说,“哼,还责我以大义,我一转头就回来了。”
“对你的学业没有影响吧?”我担心。
亚斯匹灵这时候走过来,在我身边挨挨擦擦。
“你弄开这只肉酸的狗好不好?”马大使起小性子来,“我已经够烦的了。”
“它肉酸?我看它挺美,比殷家那些嘴脸美多了。”
马大蹲下细细看亚斯匹灵的脸,叹口气,“说得也是。”
她取出提琴,开始演奏。
“马大马大,”我掩耳,“我心情不好,你暂停这天籁的声音可好?”
马大放下琴,“哈拿,我们怎么办呢?”
我与她愁眉百结的对坐。
过了很久,“你去看看殷若琴吧。”她说。
我说:“我们不能老直呼他殷若琴。”
“要我叫他爸爸,万万不能。”马大面色铁青。
我说:“你去看他。”
“我不想勉强自己,我没有勇气,你去,哈拿,去看他一次,完了件事,不然千古罪人总有你我的份儿。”
我低头思量,“我恨他。”
马大疾呼,“真倒霉,哪里钻出这么一个父亲来。”
“嘘,小声,别叫妈妈听见。”
“妈妈到李伯母家打牌去了。”
“再挨一阵子吧,也许殷若琴会对我们死心。”
“他自己有女儿,干吗还来找我们?”
“我们到底也是他的孩子一一野孩子。”
“哈拿!”
“是真的。”我皱着眉头,“我们是货真价实的野孩子。”
“我不要听。”她扭身走开。
第二章
那夜睡觉,我梦见一个女人,有两块面孔,正面是妈妈,后面是粉艳红,吓得我一身冷汗。
醒来我倒了杯冰水喝。
也许我们福薄,应享受的全部享满,现在到吃苦的时候了。
明明是孤儿,日子却过得像千金小姐,如今苦难来临,手足无措。
我摸到妈妈房去,伏在她身上,一声不响。
“马大吗?”妈妈朦胧间问。
“是哈拿。”我低低答。
“两个长得真像。”她叹气,“睡不着?”
我不出声。
她开亮床头灯,“殷家有人来找过你们?”
我点点头。
“平日你脾气比马大坏,但是马大决定一件事,反而没有一点转弯的余地,看情形还是你去走一趟。人都要死了,还有什么恩怨?况且都是上一代的事。”
我仍然不出声。
“他是很爱你母亲的,可惜天性柔弱,听说也寻过死,被救回来,看得很牢,实在是跑不出来。”
我微笑,很凄苦的说:“这种故事我是不会相信的。”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妈妈咳嗽两下,“你哪晓得我们的苦处,打仗的时候,眼巴巴看着亲人患痢疾霍乱这种小病死夫……只要一点点药,但除出鸦片,什么都没有,你哪里晓得。”
我伏在她枕头边,“但愿我一辈子都不要晓得,我便是最幸福的人。”
“唉,我跟你说这些话干什么呢。”她靠起身来。
“妈妈,吵醒你。”
她笑:“哈拿,你这可不是转性了?几时见过你不好意思。”她推我一推。
“妈妈。”我把脸埋在她手心里。
“听妈的话,回去一次,去看看你爹。”
“他们再来烦我的时候才说罢。”
“你妈没念过书,”她在说自己,“但也听过一首诗,‘是非成败转头空,几度夕阳红’,大概是说谁是谁非一下子就过去,能耐得多少寒暑?”
“是的妈妈,睡罢,天很凉了。”
妈妈咕哝,“也该凉了,热足九个月。”她翻一个身。
我替她掩上房门。
我独个儿坐到天亮,生平第一次彻夜不眠。我与马大都有点不知天高地厚,二十四五岁的人像孩子,整天喧哗,毫无心眼,幼稚得可笑,一半故意诈颠纳福,为什么不呢?生活中充满苦难,许多女人二十四岁己是三子之母,身体膨胀如水桶,整天在厨房的油烟中渡过,孩子们哭哭啼啼,了此残生。
我与马大永远是孩子,到三十岁也不老,活在无忧无虑的国度……此刻,此刻也受到打击了,我有种感觉,我们的生活无法恢复旧观。
一个星期后,我坐在店内,看见那个叫殷永亨的好人在玻璃门外徘徊。
我盯着他,终于他推门进来。
我问:“想买什么,先生?”
他很尴尬,拿我没法。
我取毛衣出来,“选一件给女朋友,这件紫色最好看,适合白皮肤。”
他说:“我发誓不知道你们母女遭遇到冷落。”
“七百八十块,打个九折给你,”我说,“买下它吧。”
“殷先生的病是不会好的了,”他放下一张卡片,“你有空去瞧瞧。”
我说:“替你开帐单好吗?”
“好。”他无奈的说。
但是嘴角仍然带有许多的恼怒。
我把那件毛衣包好,递给他。
他接过,本来我已预备软化,谈判,但是他不识好歹的加了几句话:“小姐,人会死,死了你再想见他就难了,现在不是闹意气的时候。”
我的火又冒起来,这张乌鸦嘴,说不出一句动听的话,事情都是他弄僵的。
“你少说一句好不好?”我瞪着他。
他皱起眉头离开。
我有种想法:他根本不想我回殷家,他是义子,殷若琴遗嘱上应有他的名字,我与马大一回去,会不会减轻他的得益?嘿,最不想得到殷家财产的人,恐怕是我与马大。
我还有点好奇心,马大,她决定不闻不问,就能做得到不闻不问。
我取起那张卡片看,碧水路九号。
这家人该住黄泉路。
妈妈问,“你见过那姓殷的孩子?”
“见过。”
“那孩子一表人才。”
“什么?”我张大嘴,“他?一副师爷相,我对他没好感,好端端干吗跑去做人义子?还不是想拣便宜。”
“是殷若琴把他自孤儿院带出来正式领养的,那年他才三岁,他知道什么?”
“谁告诉你的?”
“他自己。”
“他要博取同情心罢了。对于这世界上的人与事,我一概不信外表所见,妈妈你心地太好,你想想,殷若琴这种人,亲生女儿尚且离弃二十四年不顾,他干吗巴巴的收养一个孤儿?”
“也许他有苦衷。”妈妈说,“你不能太肯定他是坏人。”
“我不相信,”我仰起头,“尤其不信那个殷永亨。”
“你去一次吧。”
我懊恼的答:“让我想一想。”
“别想太久。”妈妈恳求的说。
在我想象中,殷若琴虽然躺在床上,但是还穿着那种豪华的织锦晨褛,由婢仆服侍着饮食——再病也还是奢华病。
不过我怕他死,我很犹疑。
殷永亨那小子有点道理,要是殷若琴一死,我永远见不到他,谁知道我将来是否会后悔呢?
我惟一可以商量的人,也不过马大。
马大说:“我们找李伯母谈谈。”
“自家的事,不好意思渲染得那么大。”
“李伯母与老胡师傅知道的事,只怕比我们多一百倍。”
李伯母应邀出来,她境况是大不如前了,仍然穿着旗袍套装,料子虽新净,但明显地款式与花样都已过时,手上好些首饰已经失踪,但她还一直笑。
“做人不能认真,做戏却一定要认真,”她说,“做人太苦,你们小孩子不懂得,做人实在太苦。”她仍旧笑着。
过很久,她问:“你们想知道些什么?”
马大说:“哈拿想去瞧瞧殷若琴。”
“唉呀,你们如何直叫他名字?”李伯母说。
“费事扭扭捏捏,”我说,“又无法叫他爹。”
李伯母叹口气。
“去见他也是应该的,怕什么,怕他们吃掉你?哈拿,你也不是省油灯的。”李伯母朝我眨眨眼。
我们笑出来。
我已经决定去一次了。
“碧水路在郊外吧。”我问,“是背山面海的一条路,我可以自己开车去。”
“你呢,马大?”李伯母问。
“我不去,有哈拿是一样的,我们长得像,见一个等于见两个。”
我微笑,“像是像,不过马大漂亮得多。”
“去一个也够了。”李伯母说,“虽说他妻子过了身,但到底有女儿,有义子,你们讨不到什么便宜。”
“什么,他原配夫人不在了?”我问。
“嗯,三年前的事,所以他离开马来亚到香港寻找你们。听说同他一起还有他的姊姊,那姊姊有一个儿子,也跟他很接近。”
“这么复杂!”我与马大一起说。
李伯母数着手指,“他与你姑姑,你表姊,表哥,还有过房表兄,也不很多人,都是嫡亲。”
我说:“只是去看一看,管他有多少姨妈姑爹哩。”
“对了,豁达一点。”李伯母说。
马大好奇,“他的女儿漂亮吗?”
李伯母笑,“到底是女孩子,急着要同人比。没见过,不过自小在英国寄宿读书,一直到大学毕业。马来西亚人很喜欢把子弟往英国送。”
“那个侄子呢?”马大又追问。
“像他舅舅,很风流倜傥,此刻与他表妹打得火热。”
“表兄表妹,可以谈恋爱吗?”我很怀疑。
“怎么不可以?”李伯母笑,“你们这两个孩子!”
我与马大沉默一会儿。
“殷若琴当时对你们母亲是很好的。”李伯母说。
马大苦涩的说:“后来不好了,但后来是很重要的。”
那夜我们坐在客厅看电视,马大问我,人怎么会变心。
“不知道。”我说。
“变心会害死人。”她说。
“因人而论,谁变心都害不死我。”
“你别嘴硬,到那个时候,头一个死的是你。”她笑。
我放下亚斯匹灵,“明天我去殷家。”
“祝你好运。请你记得每一则细节,我很想知道。”
“嗯。”
我并没有预先通知殷家,自己开着车就去了。
碧水路风景之幽美,难以形容,离市区虽然远一点,但是值得,每天下班,独自驾车回家,就已经够松弛,当然,住在灵秀地的未必都是清秀人。
到了殷家大门,发觉他们家的布置十分别致,园子里种植棕搁树,美人芭蕉开着斗大的红花,充满热带风情,大门用袖木造,雕刻花纹图案。
门打开,女佣问我是谁。
我说:“裘哈拿。”
她关上门,前去通报。
真鬼祟,应该请我进去坐下才是,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是独行大盗?他们也太小心了。
过了十分钟,另外有人来应门,用很亲昵的声音问:“是哈拿吗?你终于来了。”
门打开,是一个年轻人,跟殷永亨差不多年纪,但活泼得多,穿着考究,颜色配搭得十分舒服时髦,一眼看就知道他走在时代的尖端。
我向他点点头。
“舅舅等你好久, 哈拿, 天天早上问:‘我那两个女孩子呢?’晚上又问:‘我那两个女孩子呢?’”
他学得活龙活现。我冷冷看他一眼,我对他的印象比对殷永亨略佳,但圣人的话我一向相信,夫子说:巧言令色鲜矣仁。
“对,我还没介绍自己,”他说,“我叫梅令侠,是你亲表哥,我的妈妈同你的爸爸是一个父母生的。”
真亲,我跟这个人就此发生血源关系,不可以分割,但情感上,他是陌生人。
“医生在楼上,你坐一会儿,立刻可以上去。舅舅会很高兴。”梅令侠说。
梅令侠长得很英俊,有一双会笑的眼睛,在家呆着,也这么打扮,我也无暇欣赏他的衣服鞋袜,呆呆的坐在偏厅。
殷宅的内部完全用酸枝家具,衬着巴的蜡染布的窗帘,别有风味,一看就知道宅主人是南洋华侨,土朴但不俗,地方宽敞,气氛悠闲。
梅令侠说:“我妈妈来了。”
我转头,看见一个穿黑的中年妇女,面貌很端正,双手拢在身前,一点表情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