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大即刻拉紧我的手,我们齐齐说:“什么?”
父亲是谁不要紧,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父亲从来没有带过我们上学,在病榻看护我们,替我们开生日派对,但是妈妈是实实在在的妈妈,我们不敢相信这句话是真的。
妈妈重复说:“我不是你们的妈妈,我没有生过你们。”
马大僵在那里,“妈妈别开玩笑,你不是我们妈妈,谁是我们妈妈?”
“对,”我说,“谁会对我们这么好?除妈妈以外,谁还会这样为我们?”
二十多年来的恩情,说也说不清,我紧紧抱住妈妈右边身子,马大抱住妈妈左边身子,我们三母女是永不分开的。
妈妈说:“你们慢慢听我说,叫阿英替我泡杯铁观音来。”她不住饮泣。
我的心都凉了。
马大连忙叫英姐,英姐斟了茶,站在一旁。
妈妈拉着我们的手,“我真的不是你们的妈。”
我急躁的说:“我不相信,英姐,你老说在我们家做了三十年,你说,你是不是亲眼看妈妈十月怀胎,生下我们?”
老英姐姐被这件突然而来的事震呆,掉转面孔,不发一言。
马大失声:“妈妈,你快快说,到底怎么回事,昨天大家还是好好的,怎么忽然之间,爸爸不是爸爸,妈妈不是妈妈了呢?”
“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妈妈似乎镇静下来,她低低的说,“你们一对孪生女婴,不是我亲骨肉,老胡师傅以及李伯母都可以证明,甚至阿英,她跟我三十年,也非常清楚。”
我茫然,好哇!身边每个人都知道我们的身世,这种大事竟瞒我们二十四年,太狡猾了。
“我们的妈妈是谁?”马大追问,“爸爸又是谁?”她的声音颤抖,双眼通红。
我也激动十分。
“妈妈”说,“你们的妈妈,叫作粉艳红。”
粉艳红?
名字听来非常熟悉的。
“你们的爸爸,名叫殷若琴。”
殷若琴?我与马大原来是姓殷?
我不要姓殷,我要永远姓裘。裘一一谁姓袭?我们姊妹俩,跟的到底是谁的姓氏?
“妈妈”说下去,“所以你们应该恢复姓殷。”
“妈妈”叹口气,“别倔强,裘是我丈夫的姓氏,既然你们亲生父亲已经出现,我想——”
“不。”我斩钉截铁的说,“我这辈子姓裘。”
“妈妈”拥抱我们,说不出话来。
“这个自称是我们父亲的人,是干什么的?”
“不是自称,”妈妈说,“实实在在是你们的父亲,当年他同艳红走,我们全见过。”
“是二流浪子吧?”我气问,“怎么撇下亲生女儿不理的?”
“你听我说来。”
故事开始了。
“那时候华颂声戏班中,粉艳红最红,真应了她的名字,专门反串演生角,拿手演《游园惊梦》与《庵堂认母》,迷死好多人哪。我演旦角,常与艳红配戏,感情也最好。李伯母呢,叫艳霞,同我们也谈得来,三个人情同姊妹。”
“在乡下,班主撑不下去,便到南洋走埠。先到马来亚,几个较大的城走遍,像八打灵、槟南、吉隆坡,都有咱们足迹,终于来到新加坡,艳红便叫姓殷的给盯上了……”
“艳红长得美,鹅蛋脸、悬胆鼻、高挑身材。那时候,我们在热带地方,贪凉快,要不穿黑香云纱唐装衫裤,要不学他们马来人,买了纱笼回来学着穿,独独艳红,她的装扮是另有一套的,台上穿惯男装,台下她也穿男装,头发梳条油亮的大辫子,垂到腰间,身上就穿男式短打,也不化妆,胸前别一串白兰花,更不爱打牌,空闲时就躺竹榻上看唱本儿,姓殷的一见这等标致人儿,自然三魂去了七魄,哪里还走得开。”
我与马大全神贯注的聆听,紧张得腰身发疼。
“好啦,他猛追,她猛避,咱们做戏的人,到底是做戏的人,一则没有家长替我们做主,二则也比不得那些闺秀,班主带着我们到沙巴,姓殷的追到沙巴,我们到山打根,他追到山打根。”
“那年艳红都有二十七了,我们都劝她,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干脆嫁了姓殷的,也好过做戏,风吹雨打的走埠,台上强颜欢笑,过几年做不动了,还有谁记得?”
“艳红有点心动。”
“姓殷的家在新加坡,父亲开橡胶园,三百多个工人哪,早上五点多起来割橡胶树,一天内收集的树胶汁液,有百多桶,嫁他好哇,得闲还可以照顾姊妹淘。”
“艳红就不那么固执了。”
“姓殷的一一唉,我不该这么叫他一一他是你们父亲呢。他的出手好不阔绰,立刻买了房子家私,头面首饰,要接艳红过去,艳红到这个时候,也千情万愿,他说要带艳红到巴黎去呢。”妈妈说。
“谁知得了个坏消息。”
“什么坏消息?”我紧张得额角青筋都现出来。
“什么坏消息?”马大睁大双眼,“说呀。”
妈妈叹口气,“殷若琴早有妻子!”
“吓一一”马大嚷,“什么,他为什么又来追我们的妈?”
可怜的女人,我低下头,看牢自己双手。
难怪,难怪我与马大不能由亲母抚养,她没有丈夫,如何带大孩子?
“艳红气得人仰马翻,一句话不发,便跟班底回香港。”
“但已经迟了,她有了身孕。”
“怀的,就是你们,马大与哈拿。”
马大跳起来,“不,不是我,我不是私生子。我有爸爸,爸爸已经去世,我有妈妈,妈妈就是你。”她乱成一团。
我拍马大的背脊,发觉她的衬衫己为汗湿透。
“镇静点,马大,镇静。”
“到那个时候,艳红不言不笑,我与艳霞担心死了,日日夜夜看护她。”
我冲口而出,“殷若琴呢?为什么此刻她需要他,他又不追上来了?”
“他叫家里看住啦,”妈妈叹口气,抹眼泪说,“锁住他,不叫他动。”
“我不相信,那一年是什么时候,老子还锁得住儿子?”我大力拍着桌子,极愤慨的说。
“你以为还啼笑姻缘时期,都五十年代了。”
妈妈气苦,“但是南洋那边的人守旧。”
妈妈气苦,“在五十年代,风气是你们想象不到的保守,那个时候,女孩子洞房花烛夜,若不是处女,还真有得瞧的。”
“荒谬!”
马大说:“有这种事?”
“怎么没有,你以为是今时今日?女人爱怎么样就怎么样?那时穿件泳衣好算肉弹,银幕上不准接吻。”
我说:“但那时候已经流行喳喳舞。”
妈妈说:“喳喳舞是六十年代的事。”
马大尖声叫,“哈拿,你再插嘴我掴你。”
妈妈说下去:“殷若琴给父母妻女缠住,出不来一一”
我忍不住再插嘴,“妻女?他已经有孩子?”
“他有个女儿,当时两岁。”妈妈说,“他父亲殷老爷差人送消息来说,如果艳红生的是儿子,可以准她迸门,如果是女儿,不准她在外头养。”
“艳红听了这话,就气疯了,臭骂我们,说:‘谁稀罕殷家,是哪个跟他联络上的?我的孩子,可不要姓殷,一辈子也不姓殷,我不准你们再跟姓殷的通消息。’”
我红了双目,“说得好!”
“直到生养,你们父亲都不知道。”
“慢着,我们的母亲呢?”马大问,“妈妈,你一直没说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妈妈侧过脸,过好一会儿说:“没多久,她就过了身。”
“什么?”我问,“她因什么死亡?”我震惊。
“大夫说是无疾而终。”
“无疾而终?”我凄厉的说:“妈妈,你相不相信?”
妈妈用手捂着脸饮泣,“总而言之,她临终托孤,叫我把你们抚养成人,当时我有点积蓄,又嫁了人,丈夫对我不错,两夫妻就待你们如己出。……”
我转头向老英姐,“这话都是真的?”
英姐木着一张脸,点点头。
我浩叹,天哪,现在我们怎么办?
妈妈说:“你们亲生的爹委托律师,今早找上门来,要你俩回去跟他。”
“他们现在住香港?”我问道。
“是,他人在香港。”
“叫我们去跟他?”马大问,“不可能,我与哈拿早已超过二十一岁,我们有自主权,我们不动,谁也不能叫我们动。”
“话虽如此悦,他到底是你们的爹,你们身上流的是他的血。”
忽然之间,我憎恨起自己来,为什么我不是这个可爱的妈妈的女儿?为什么人人只有一条身世,我与马大偏偏有两条?
我问马大:“怎么办?”
马大苍白着脸:“我不管,哪怕谁告诉我,我的亲爹是皇帝,也不管我事,我姓袭,我住定了这里,妈,除非是你要赶我走。”她伏在妈妈身上哭起来。
我跺脚,板着一块面孔坐在那里。
这个故事凄艳动人,简直可以拍成一部长剧,但是与我又有什么切身关系呢?正如马大所说,我们由妈妈养大领大,对我们来说,妈妈才是惟一的亲人,其他人的一生再动人,也不过如看场电影,读本小说。
我硬起心肠,“别再哭了,马大,反正你下了决心要陪妈妈,还哭什么呢?”
马大抬起头来,“我不要流那种没有良心的人的血。”
我倒抽一口冷气,没法子,马大,一点法子都没有,血已经在我们体内,挖之不去。
妈妈说:“想想真无辜,艳红已经够苦,现在更要连累你们,那姓殷的……你们父亲叫你们回去,恐怕也是为了赎罪罢。”
“我管它呢,”我说,“反正他爬着来求我们,我们也不回去,试想想,把我们丢下二十四年,忽然良心发现,大发慈悲,叫我们回去,我们的前途要是只悬于那么一线良知,真够惨的,对不起,我也不去。”
马大说:“妈妈,对我们来说,我们没有爸爸,爸爸对我们来说,早就死了。”
妈妈瞪起双眼,“孩子,你怎么可以这样大逆不道。”
我说:“我管他出什么噱头,我们是戏剧世家,这种桥段见怪不怪,引以为常。”
“哎呀,”妈妈说,“真是时势不同了。”
“是的,现代人不那么容易感动,”我说,“我们的根就在这所老房子,我们的妈妈就是你。谁耐烦跑到不相干的殷家去跟他们的老爷奶奶,少爷小姐打交道。”
马大跟着说:“妈妈,这个故事我们已经听过,他们再派人来,请你回绝他们,这件事以后请不要再提。”
妈妈紧紧拥抱我们。
妈妈不会失去我们,当然不会。她完全过虑了。
这件事之后,我与马大都沉默下来,家中气氛有点改变。以前我们只是爱妈妈,现在更多了敬意。
把人家的女儿抚养二十四年!而且是两个。
我们自幼要什么有什么,正如马大所说,我不爱念书,便当起老板娘,妈妈拿二十来三十万出来给我做本钱,面不改容;而马大喜欢做大学生,就一直供她到今天。
她是一个寡妇,坐食山崩,为自己打算,省一点也是应该的,但却对我们这么慷慨。
马大事后绝望的说:“恐怕以后十世做牛做马来偿还她,还是不可能。”
我长长叹气。(不闻机杼声,但闻女叹息。)
“妈妈为什么待我们那么好?”
“她平时都似观音菩萨,你看她对老胡师傅他们多好。”马大说。
“她是基督教徒,别说她像观音。”
马大想起来,“趁老胡师傅在,我们问问他。”
“问他什么?”
“关于粉艳红的事。”
“他不会说的。唉,我头痛,亚斯匹灵呢?亚斯匹灵。”
老胡师傅还是来了。
老胡师傅几乎每天都要来喝龙井,吃点心,一下没一下的调着二胡,乱拉些曲子,半合着眼,老了,也许是张不开眼睛,也许是不想看那么多。
我与马大端了椅子,使个眼色,坐在他身边。
他微笑,“两只小猴子,想要什么?”
我赔笑,“老胡师傅仍然是玻璃心肝。”
“小哈你最猴,”他眯眯笑,“小马还听话些。”
在他口中,我姊妹俩成了小哈跟小马。
我开口,“老胡师傅,明人跟前不打暗话,妈妈前几日跟我们揭露,我俩不是她亲生的。”
老胡师傅一震,手中的公尺何士顿时停下来。他仍然低着眼,不发一语。
“本来可以问妈妈,但是妈妈一提往事就哭,所以只好来问你,老胡师傅,你可得好好说与我们听。”马大说。
“你们想知道什么?”
“粉艳红的事。”我抢说。
“艳红?她本名小红,进班子时十三岁。”他停一停,“一向洁身自爱,守身如玉,一晃眼十五年,直到遇到殷少爷,应了前世的劫数。”
我谨慎的说:“老胡师傅,我们这一代无论如何,是不信劫数报应这种事的。”
他不说话,随手又玩起胡琴来。那声音嘶哑,马大在一旁偷偷又流下眼泪。
老胡说:“你们生下来之后,我们眼见是一对女孩儿,又瘦又小,也不再向殷家报信,而粉艳红,只挣扎着上台,与三妹姐演过一出《杜十娘》,就倒下来了。”
“她不是自杀的吧?”我伤感的问。
“艳红?”老胡干笑数声,“艳红不是那种人。”
马大问:“那个殷若琴,一直没有再出现?”
老胡低低说:“爷们玩也玩过,不过是图个新鲜,事后还不是没事人一般。你们两只小猴儿运气好,碰见好心的三妹姐,比跟亲生的爹娘还强呢。”
“粉艳红,长得可漂亮?”我嗫嚅问。
“跟小马一个印子,你说整不整齐?”老胡师傅说。
我看看马大,此刻马大双眼虽然有点红肿,一管鼻子,还是永恒地挺秀,嘴唇有棱有角,标准鹅蛋脸,她一直是个大美人,不过一家子瞧惯瞧熟,不以为奇。
老胡说:“这里有张照片,你们看去。”
我们自老胡手中接过一张残旧的焦黄甫士卡照片。
照片里是一个梳长辫子的少女。
老胡说得没错,跟马大一个印子,只是她面孔上凝结着股冷傲之气。
比起她,妈妈是厚相福相得多了。
马大说:“亲生母亲。”虽然这句话没头没尾,我十分明白她的意思。
我们把照片还给老胡。
也许是像父亲,天性凉薄,不过我记得当年无意中翻到妈妈的戏照,两个人又跳又叫,兴奋莫名,即使失去底片,也还托相熟的摄影师帮我们重新做了照片出来,该修的地方修,该补的地方补,放大了放在床头。
现在我们心理上无法接受已过身的亲生母亲及尚在人世的亲生父亲。
父女三十年后重逢,立刻能够心肝肉的拥抱哭叫,只不过是粤语片中的桥段,我与马大无法做得到。
老胡师傅说:“你们一走,三妹姐就寂寞了。”
我说:“我们不走。”
“人家有财有势,怎由你们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