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一味说客人没有留话。
挂上电话,我活脱脱似只无头苍蝇,只会得在屋子里打转,妈妈也急白了面孔。
老英姐一向聪明,已经听出苗头来,她过来说:“不怕,马大使惯小性子,这早晚怕已经动身回来。”
一言惊醒梦中人,我立刻又查遍各大航空公司,看看有没有殷马大或是裘马大这个人。一直闹到黄昏,还是影踪全无。我喃喃地只念着一句:“我不会放过梅令侠,我不会放过他,我要抽他的筋剥他的皮。”
妈妈愁眉百结中笑出来,“杀尽天下负心人?你有那个魄力,也怕你杀得刀钝。”
我又说:“马大马大,行行好,你怀着孩子,走到什么地方去?快快回来,我与妈妈总是爱你的。”
妈妈说:“别急了,反正我们也没有天真得以为他们会白头偕老。”
我抬起头,“这件事可以结束,但不是以这种方式,马大是最脆弱的一个人,她受不起这种打击。”
妈妈说:“等马大回来,我会把梅某叫出来对质。”
马大没有回来。
我们在家坐了七大,日日夜夜担惊,只要门外有一点响,便扑出去开门,但马大没有回来。
每天早上我都同妈妈说:“妈妈,我可有白头发?人家伍子胥一夜白头。”
妈妈把梅令侠找来追问,他也急,搅不清马大葫芦内卖的是什么药。
妈妈问:“你走的时候她怎么说?”
“是她叫我走的。”他一副委屈相。
我骂:“她叫你跳楼你跳不跳?”
妈妈白我一眼,又同他说:“她有没有说要一个人留在欧洲再逛逛?”
“我怎么知道她爱不爱逛?”梅令侠还嘴硬。
妈妈沉下脸,“我女儿不见了,你也没好日子过,我会通知警方,出动国际刑警去找她回来,这么大一个人,你以为我会让她失踪?况且她还怀着你的孩子,都六七个月了。”
我忍不住又骂,“你舍得她,也该想想孩子,倘若孩子有什么损失,你于心何忍。”
他低下头,软弱了只有一刻,立刻又硬起来,“孩子是她要怀的。”
“你们别用旧礼教的大帽子来压我,我问心无愧,我不怕。”梅令侠说。
我睁大双眼,我服了他,他还口口声声说没有罪,这笔错帐究竟要算在什么人的头上?难道是我跟妈妈?
妈妈挥挥手,“叫他走吧,他实在不知道。”
“妈妈,”我走前一步,“他说他下个月要同殷瑟瑟结婚。”
妈妈疲倦的抬起头来,“我阻止不了他们,他说得对,确然不是他的错——”
连梅令侠都露出意外之色。
“一一马大没能看清楚一个人,赔了夫人又折兵,是马大的错。”妈妈用手托住头,不再言语。
梅令侠移动双腿,刚想离开,说时迟那时快,亚斯匹灵庞大的身躯在半空中敏捷地翻扑上去,“胡哇”一声,紧紧的啮住他的大腿。
我吓得呆住,是梅令侠倒在地上痛楚的嗥叫声把我惊醒,我扑过去扶起他,只见他左腿血流如注,亚斯匹灵得手后还不离开,狂性大发,露着兽齿,双眼紧紧瞪牢梅令侠。
“快报警,”妈妈叫,“叫救护车,伤口非同小可。”
我抛下梅令侠去打开门,“亚斯匹灵,快逃。”
它似通人性似的,在我腿畔擦身而过,飞扑下楼,去了。
救护车到达时,梅令伙已经昏厥过去。
我硬着心肠由护理人员把他接去医院,也不通知殷瑟瑟。妈妈维持沉默,我却觉得亚斯匹灵真是只义犬。
英姐来洗去地上血渍,淡淡问我:“死不了吧?”
我冷笑,“这种贱种,怎么死得了。”
妈妈说:“过几天再没马大消息,我们去报警。”
马大一直没有消息。
母亲一日比一日憔悴,“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你跟永亨联络一下,叫他帮帮忙。”
我深深叹息一声,只好打电报到橡胶园去。
永亨是第二天早上赶到的,我见到他,再也忍不住眼泪,便当着他哭起来。
妈妈迎上来,看到永亨,也似放下心。
永亨责备我们,“到如今才通知我。”
他把一张报纸搁在我们面前。
报上端端正正刊登着梅令侠殷瑟瑟的结婚启示。
我如被仇人在大庭广众之前掴了一巴掌似的,面红耳赤,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弹跳,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急急掩上脸。
永亨又问:“报警没有?”
我点点头。
他放下公事包,“我现在去看梅令侠。”
“我也去。”我呜咽说。
“你坐家里,我一下子就回来。”他按上我的手,匆匆又出门去。
母亲接着我,“他一来我就似吃下定心丸。”
是的,永亨的镇定、冷静,都影响我们的情绪,使我们安心。我与母亲多日来第一次宁神。
老英姐在一旁自言自语,“昨天电报才去,今日人就到,殷少爷真是没话说。”
我说:“他才不是殷家的人,姓殷的没有这样的好人。”
永亨去了半小时就回转,英姐递毛巾给他抹脸,他也不客气,坐下举案大嚼。
妈妈问:“怎么样?”
“亚斯匹灵咬得他好惨,缝了十余针,”永亨说,“据说伤口看见大腿骨。”
我很痛快,咬得好,是要这样。
“狗呢?”他问。
“逃走了。”我说道。
永亨板着面孔,“你可知道沙皮狗可以咬死人的?”
“不是我纵容它咬梅令侠的,事情发生得太快,我根本来不及阻止,不信你问妈妈。”
“动物与它的主人有某一个程度的心灵沟通,你可以下意识地控制亚斯匹灵行凶。”他看着我。
我没好气,“是,我是个懂得运用脑电波操纵动物行凶的妖女。”
永亨笑,“我有那样说过吗?”
我哼一声。
“你把亚斯匹灵弄到什么地方去了?”他问。
我有点得意,“它不能留在这里坐以待毙。”
“啊,”永亨点点头,“犯了罪,出外避风头去了?”
“我并没有把它收藏起来。”
永亨抬起头来,“这么多天,它没有回来过?”
我略略不安,“怎么?它有什么不妥吗?”
“它自小在这里长大,它并不是一只野狗,你不觉奇怪?照理它是走不远的,它食量相当大。”
我低头,“它会回来的。”
“它回不回来倒是其次,马大才叫人担心。”
“适才梅令侠对你说些什么?”我问。
“他什么都没说,”永亨叹口气,“像是从来没认识过马大,他邀请我参加今晚的婚礼。”
我痛心的说:“你是一定会去的了?”
“一个是我的义妹,另一个可算我表兄,你说我要不要去?我们三个人,自小在一间屋子里长大。”
我说:“在情,你不该去,在理,你要去。”
“我一向希望做到合情合理。”殷永亨说。
我讽刺他:“太吃力了。”
永亨抬起头来,“你们都怪梅令侠。”
我诅咒他,“我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
永亨问:“你恨他什么呢?”
“恨他不务正业,油腔滑调,欺财骗色,不仁不义,反脸无情。”
“但这是他的一贯作风!他又没有哄骗过什么人,”永亨抓住我的肩膊,“是马大心甘情愿跟他的。”
我不响。
“马大也要承担一部分的责任,她是个成年人,但她像一只扑向灯火的飞蛾,一只美丽的昆虫,令灯火本身为之黯然失色。”永亨说。
我明知这是事实,却不甘心让梅令侠得了道理去。
我固执的说:“我恨他。”
“因为你不舍得恨马大?”永亨微笑。
“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我瞪着他。
“我已立刻派人去查马大的下落,我在巴黎有熟人,她总会得露脸的。”
“你打算住哪里?”我说。
妈妈说:“住这里。我已经叫老英姐收拾好房间,就这么一句话,谁也别跟我推辞。”说完她走进书房。
我讪讪的,“妈妈真厉害哩。”
永亨看着我,“你一点也不像你妈妈。”
他说得再对也没有。妈妈的精明、智慧、仁慈、忍耐、和蔼、决断,甚至是她那不肯多露的幽默感,我与马大都没有承继到,自然,那是因为她不是我们亲生妈妈,我们像粉艳红那般偏激、冲动、自私、糊涂。
我呆呆的说:“我们没有福气像妈妈。”
永亨叹口气,“又怪社会了,你后天可以修炼呀。”
“穿起道袍,佩把木剑做游方道士?”我笑问。
“不过我喜欢你那乐观的心态。”他说。
听他提到喜欢两字,我的面孔胀红。
“热带风情的生活如何?”我岔开话题。
“晚上的空气尤其濡湿,”他形容着,“丛林中的夜如野兽派宗师的世界,各式的绿遮掩着月色,烟蒙蒙的一弯若隐若无的蛋黄月,夜不是静寂的,虫鸣蛙鸣叫得人不能入寐,连壁虎都会喳喳发出异声,房屋角落的木雕人像栩栩如生,像是随时会转动眼珠,成双结对下来跳出冶艳的土风舞,真正的马来西亚不是航空公司广告片中那么单纯,是一个动人心弦美丽的国度。”
我心响往之的聆听,没想到永亨的形容能力那么强。
他却不说下去了。
我追问:“白天呢?白天又怎么样?”
永亨一呆,“白天?白天上班忙碌呀,太阳底下有什么新事?”
我知道被他作弄,用手捶他的背,“你太不老实,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他握住我的手,凝视我。
我忍不住,“永亨,我们别再捉迷藏了,这半年来我也够疲倦的,你有什么话,同我说了吧。”
他缓缓松开我的手,“我能说什么?”
“你心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他犹疑一下,“我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幼得义父带大,难道还奢望义父的亲女委身于我不成?”他的声音里无限的凄凉孤苦。
我陡然呆住。我怎么没想到他是因为自卑?我冲口而出,“什么?你还认为你配我不起?”
他讶异的看我,“哈拿,我十足十是个野孩子……”
“我呢?”我叫起来,“你看看我这个怪相,我何尝不觉得衬不起你。”
他站起来,激动的再次握住我的手。
我大声说:“如果我是马大又不同,她长得美,她念大学,她会弹梵哑铃,她身体又没有缺陷,她才不需要鼓励。而我,我全身充满缺点,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我对你心意如何。”
永亨颤声问道:“你对我心意究竟如何?”
我蓦然发觉已经说得实在太多了,闭上嘴。
他说:“我明白,我终于明白了,”他喜得搔头摸腮的,“你不嫌弃我?你不嫌弃我的出身?”
我们不由自主的拥抱在一起。良久良久,身后传来一声咳嗽声。我与永亨连忙分开,看到妈妈在一旁似笑非笑的看牢我俩,羞得我与永亨连忙看向天花板。
妈妈笑说:“这正是若云不报,时辰未到。”
我也忍不住笑出来。
在百般忧虑中,我与永亨正式订婚。
大家吃了顿饭,只请李伯母一个外人。
李伯母问:“马大有消息没有?”
我们摇摇头。
永亨说:“她也不过是在外散心,疲倦了自然会回来。”他很有信心,“她离不了这个家,她知道妈妈与姐姐都爱她。”
妈妈说:“这几个月真是悲喜交集,最开心便是哈拿得到归宿。永亨,你真是我的乘龙快婿。”
我嗡起鼻子,“真正肉麻。”
永亨开朗得多,傻傻的看着我笑。
单独在一起时,我同他说:“你以前那股冷傲的气质荡然无存,现在像只开口枣。”
他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我又有什么气质?我是个最平凡的人,律师行里的伙计一直说我面孔与西装同样的棕黑棕黑分不出来。”
“什么?”我又不服,“怎么可以这样说你?我深觉你有你的味道,他们不懂,男人的面孔像小旦有什么益处?你看梅令侠这种负心汉。”
“又骂他了。”
“他晚上真睡得着,半年内换两个老婆!”
“男女之间的事,旁人是不会明白的。”
“你明哲保身做君子好了,我自做我的泼妇,我喜欢骂街,这是我的生活情趣。我干吗要在这种下三滥面前表露风度,憋成大颈泡。”
“哗,才说你一句半句,立刻废话一箩筐一箩筐的倒出来。”
“你敢取笑我。”
“不敢不敢。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等马大回来再说,还有,我是离不开妈妈的。”
“可以,没问题。”
我犹疑一刻,“永亨,你一直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
他摇摇头。
“照说可以调查一下。”我说。
永亨看向我,“为了什么呢?”
“是你父母呀。”我瞪大眼睛。
“我与你的性格大有不同之处,哈拿,你事事喜欢查根问底,主持正义,我却不这么想,”他的声音低下去,“他们已经把我遗弃,即使找到他们,于事何补?”
他语气内有太多的沧桑,我听得颇为辛酸,没有心情同他辩驳。
“也许他们已经过了身呢。”
永亨说:“那就更加不必追究。”
“心中一辈子存着那么大的一个疑团,你不难过?”
“世上有那么多值得难过的事,”他恢复微笑,“已经花去我太多精力,我不大去想自己的事。”
“告诉我关于你童年的故事。”
“过去的事不值一提,”他说:“我们谈将来是正经。”
噢,将来。我的生命第一次有将来。
我说:“我要有很多很多的孩子,因我什么都不会,只好在家带孩子。”
永亨也兴奋,“我们要五个子女……”
说到孩子,我们俩可以一直谈到天亮。
那日晚上睡觉,朦朦胧胧,我听到提琴声在耳畔响起,越来越近,越来越嘹亮,我下意识用双手掩住耳朵,“亚斯匹灵,快来治我的头痛。”我叫。
但是那琴声偷偷进入我的房间,逼近我的身体,我机伶伶打一个冷颤,“马大,马大——”
是马大,她回来了。
“马大,你在哪里?你回来了?”我一头冷汗的坐起来。
其余两间房间的电灯亮起。
永亨穿着睡衣过来,也不说什么,便握着我的手。
我说:“琴声,我听见琴声。”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妈妈过来说。
“明明是沙拉昔蒂的吉卜赛曲。”我怔怔地。
“快睡吧。”
忽然之间我腹部一阵痛,我嚷出来,“哎呀,痛。”
永亨扶着我,“怎么了?哪里痛?”
一阵阵绞痛传出来,我咬紧牙关,但忍不住呻吟,我从来没有遭遇过这样剧烈的痛觉,宛如有一团火在腹中炙烧,逼得我张大眼睛喘息。
妈妈急说:“我去叫医生,会不会是急性肠炎?”她飞奔出去。
我痛得眼睛发黑,知觉模糊,但心中却一片明证,我叫:“马大,马大。”是马大,不是我,我没有事,是马大出了事。